回到南鄭,蕭何堅持要讓韓信暫住自己的相府。


    韓信笑道:“丞相,這次我真的不會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這個心!”蕭何道;“你這匹千裏馬腳程太快,不拴在身邊我連覺都睡不著的。”


    韓信心中感動,道;“丞相,我隻是想找個清靜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蕭何;道:“那你用我的書房好了,沒人會打擾你的。”


    蕭何的書房通常是不讓外人進去的,這是他處理軍玫要務的地方。這一點韓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現在就去王宮,你放心,這一次決不會讓你久等了。”說完,蕭何衣服也沒換就匆匆離去了。


    韓信坐在蕭何的書房裏,從懷中取出尋卷圖畫,輕輕攤開在幾案上。


    一幅他從未見過的,極為精細、詳盡的軍畫地圖展現在眼前。


    王宮中,漢王像一頭困獸一樣怒氣衝衝地走來走去,嘴裏罵罵咧咧。


    “你也走了,人也走了,蕭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麽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遠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罵著,罵著,忽又蹲下去抱頭大哭起來:“誰走了不該你走啊!蕭何,蕭何,你忘了我們同富貴共患難的誓言了嗎?那時在沛縣,你當吏椽,我當亭長,你就一直很照應我了。現在我好歹也混上個漢王了,你怎麽反而棄我而去呢?我哪裏對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別挑這個時候啊!蕭何,蕭何,我需要你啊……進入鹹陽,人人爭搶金玉珍寶,隻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圖籍,你說這些咱們將來用得著……現在你叫我用到哪裏去……呸!你這個騙子!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朝三暮四的家夥,我要殺了你……”


    “大王,你要殺了我?”


    漢王猛地抬頭,蕭何垂手恭立在殿門口,微笑地看著他。


    漢王跳起來,撩起衣袖擦掉臉上的淚痕,衝過過一把揪住蕭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為笑,一拳砸在蕭何肩上,罵道:“老蕭,你沒良心!我什麽地方虧待你了?別人逃走,你也逃走,你還對不對得起我?”


    蕭何見漢王像孩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民不禁好笑,揉了揉肩頭,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隻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漢王道:“追誰?”


    蕭何道:“韓信。”


    “呸!”漢王又火了,“你這個笨蛋,連撒謊都不會!諸將逃跑的有好幾十個,你不追。哦,單單去追一個鑽過人家褲襠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謊撒得像一點兒嘛,我心裏也好舒服些。”


    蕭何道:“臣沒撒謊,臣真的去追韓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國士!別人逃走多少也沒關係,他這樣的人才,一國之中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來,一定要把他拉住。”


    漢王道:“又來了,又來了。我聽的耳都快起老繭了!你和夏侯嬰到底吃錯了什麽藥,拿這種人當寶貝?我問你,他韓信要是真有本事,怎麽在項羽那裏沒幹出什麽名堂來?”


    蕭何道;“寶劍落到不識貨的屠夫手中,隻會被用來殺豬宰羊,也許還不如普通的屠刀來得稱手,可若握在豪俠劍客手裏,就可以成為無敵於天下的利器。項羽沒能重用韓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運。韓信是上天賜予大王的寶劍,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漢王道:“嗬嗬!你這個老實人什麽時候說話這麽厲害起來了?看來我要是不肯重用韓信,就要墮為‘不識貨的屠夫’之流了。


    蕭何道:“臣不敢。臣隻問大王一件事:大王是隻想做一輩子漢中王呢,還是想奪取天下?”


    漢王道:“廢話!誰甘心一輩子窩在這鬼地方?我當然想向東發展,奪取天下啊,可是……“蕭何道:”大王要向東進取,就必須重用韓信!”


    漢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為將。”


    蕭何道:“這不夠,他還會逃跑的。”


    漢王道:“那你說吧,要怎樣才夠?”


    蕭何斬釘截鐵地道:“拜他為大將!”


    “什麽?”漢王差點跳了起來,“樊噲、曹參他們跑我打了那麽多場血仗,我還沒拜他們為大將哪!這小子一來就爬過他們頭頂去?你還講不講理?我用他為將已經夠給你麵子了……”


    蕭何道:“不是給我麵子,是給張子房麵子。”


    漢王一怔:“張良?你是說……你是說……”


    蕭何道:“橫塵劍就在他身上!”


    漢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那他……那他……為什麽一直不拿出來?早知道他有這個,我也不會那樣對他了。”


    蕭何道:“我怎麽知道?他這個人一身傲骨,也許是不想單靠別人的推薦獲得名位吧。”


    漢王道:“好!你現在就叫他來,我馬上拜他為大將!”


    蕭何道:“這不行。”


    漢王又差點跳起來:“這還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樣?是不是要我殺身以謝?”


    蕭何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這樣,大王。拜一名大將不是叫一個小孩,不能那樣隨隨便便。而且,韓信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須鄭重其事:擇良辰吉日,齋戒沐浴,築土為壇,除地為場,行拜將之禮,這才行。”


    漢王道:“好,好,都依!真是,明知道我最怕這一套了。”


    “不要緊,大王。”蕭何安慰道:“就幾句儀式上的套話要背一下,不難的。”


    漢王要拜大將了!


    消息像一陣風似的迅速傳遍了三軍將士。


    會是誰?樊噲?曹參?夏侯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蕭何打聽,蕭何笑而不語。


    於是人們紛紛自行猜測。一番評頭論下來,多數人認定:樊噲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為他有鴻門宴上救駕之功,二是因為他與漢王有一層諸將誰也比不上的關係—他的妻子就是王後的妹妹。


    齋戒三天之後,漢王前往太廟禱祝。祝畢,上拜將台,儀式開始。


    “宣——”司禮官拉長了嗓門傳喚,眾人凝神屏息傾聽,“治粟都慰韓信上台!”


    驚訝,意外,懷疑,還有一些竊竊私語,“韓信?”“韓信是誰?”“不知道……”


    韓信神態平靜,步履沉穩地向拜將台上走去。登上拜將台,恭恭敬敬地向漢王行參拜之禮。


    漢王從身旁一名侍從手上取過黃鉞,手持黃鉞上部,把鉞柄授交韓信,道:“從此上自天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黃鉞,道:“謹諾。”


    漢王從另一名侍從手中取過玄斧,手持斧柄,將斧刃授交韓信,道:“從此下至淵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玄斧,道:“謹諾。”向漢王一拜,道:“臣聞國不可從外治,軍不可從中禦。二心不可以事君,疑誌不可以應敵。臣既受命,不敢生還。願大王垂一言之命於臣,臣乃敢將。”


    漢王背書一樣硬邦邦地道:“軍中之事,毋俟君命。臨敵決戰,無有二心。寡人其許之。”


    韓信道:“臣奉詔。”又向漢王一拜。


    漢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將軍勉哉!”說完,鬆了一口氣——總算全背完了。


    韓信向漢王三拜,然後站起來,轉身麵向拜將台下三軍將士,舉起斧鉞。


    “萬歲——”十餘萬將士齊聲呐喊,同時舉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屬樹木,聲勢驚人。


    儀式結束,漢王在宮中設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將。


    頭一回,漢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唔,年輕人相貌倒還可以,豐神俊朗,隻眉宇間微有憂悒之色,似是受了長期壓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蕭丞相和夏侯將軍多次向我提起你,說我要奪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麽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麽呢?”


    韓信欠身說了句“不敢當”,道:“大王要向東去爭奪天下,對手就是項王吧?”


    漢王道:“那當然。”


    韓信道:“那麽請賂大王:在勇悍仁強各方麵,大王自認為比項王如何?”


    漢王沉默了。項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戰中,他獨力殺傷秦軍數百,這方麵自己怎麽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後,有身份有修養,那套婆婆***禮儀自然也比自己內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蕩不羈慣了,這種東西學也學不來。平素箕踞喝罵,從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聽外頭有人說:“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過的。”瞧這名聲!至於強大,那就更沒法提了。要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自己何致於先入鹹陽還被人家踹到漢中呢?想來想去,漢王隻得道:“我都不如他。”


    韓信再拜賀到:“大王能這樣說,臣感到很高興。項王這幾項長處,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為大王不如他。不過,他這些長處的背後,也隱藏著致命的弱點,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事奉於他,深知其人,願為大王略述一二。”


    “項王厲聲怒喝時,人人色變驚心;上陣殺敵時,當者無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賢能之將。一個人的勇力再大,若無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為?所以他勇,隻是匹夫之勇罷了。”


    “項王待人仁而有禮,部屬生病,他會流著眼淚把自己的飲食分給人家。但是,當有人立下大功、應受封賞時,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還舍不得給出去。所以,他的仁慈,是是婦人之仁罷了。”


    “項王雖稱霸天下,勢壓諸侯,卻不占據關中而定都彭城,這是他的一大失策。項王大封諸侯,以親疏不以功勞,尤其是違背懷王之約,排擠大王入漢中,人人心中不服。項王起身,稱是奉懷王之命,成功後,卻隻給了他一個義帝的虛名,還把他驅逐到江南。諸侯見了,也都學他的樣,回去後驅逐故主,奪善地為王。眾人見了,誰不心寒?項王軍隊所過之處,無不殘滅,鹹陽甚至被他焚燒成一片廢墟,百姓無不怨恨,隻是為威勢所逼,不敢不尊奉罷了。他名為霸王,實已喪盡民心。所以,他的強大,是很容易變成弱小的。


    “現在大王隻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勇武之人,什麽樣的強敵不能誅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麽人會不服?以日夜思歸的將士麾師東進,什麽樣的阻礙不能鏟除?”


    漢王越聽越興奮,見韓信停下,忙道:“那麽,依將軍之見,我們該何時起兵呢?”


    韓信道:“八月。”


    漢王吃了一驚:“這麽快?恐怕……有點倉促吧?”


    韓信道:“必須這麽快!現在將士思歸,軍心可用。拖得太久,這股銳氣一過,人人安於現狀,不願再戰,就難辦多了。”


    漢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麽沒有想到呢?”忽又頹然坐下道:“不行,還是不行。我們從哪出蜀呢?棧道已經焚毀了啊!”


    “這個,臣已經考慮過了。棧道的焚毀,也許倒是件好事。”韓信說著,移坐到漢王案前,道:“請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漢王道:“你用,你用。”


    韓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點酒,在案麵上畫了幾條線,邊畫邊道:“這是褒斜棧道。從這裏到這裏,是被燒毀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處形式,重修棧道。聲勢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兒來,以為大王將從原路返回,於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穀關前。而我軍剛至褒穀後即折向西北,這裏有一條湮沒已久的古道,名為陳倉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些道的詳細地圖。屆時我軍即從此道出關,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漢王聽得又驚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此計一出,天下誰複可與論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漢王才道:“出了陳倉,我們要對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馬欣三人了。這三人也是久經沙場之輩,實力不可小視啊。”


    韓信往下玉箸,道:“至於這個,大王就更不用擔心了。他們三人原是秦將,率關中子弟作戰數年,傷亡不可勝數;後來巨鹿一戰,又舉眾向項羽投降,結果在新安,二十萬降卒全被項羽活埋,隻有他們三人安然無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項羽硬借威勢讓這三人在秦地為王,秦地百姓無人擁戴他們。而大王自入武關、進鹹陽後,秋毫無所犯,廢除秦朝苛法,隻與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希望大王在關中為王。且懷王與諸侯相約:‘先入關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項羽排擠而入漢中,秦民對此無不感恨。人心如此,大王隻要起兵東進,三秦之地可傳檄而定!”


    韓信的一席話,讓漢王好象撥雲見日一樣,豁然開朗。以前,還從未有人這樣清晰通透地為他剖析天下大勢,講解用兵之道。漢王樂得心花怒放,道:“我怎麽現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該聽蕭何他們的話啊!”


    八月初二,陳倉道。漢軍在急速行進。


    韓信勒馬站在道旁,注視著他所統率的這支大軍。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不知道這成功是怎麽來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馬按圖索驥來這個地方了,探馬無一例外地回報,那裏古木參天,榛莾遍地,荒無人煙,根本無路可走,也沒見有什麽人在開辟道路的跡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馬回報:道路暢通無阻!


    他說不出聽到這消息是什麽心情。驚訝?興奮?疑惑?都不像。他內心裏似乎早已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盡管他也無法解釋。


    他很沉著地處理了出兵的最後一些事項,然後跟蕭何談妥隨後將漢中軍民遷回關中的工作。蕭何對此緊湊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於對韓信的絕對信賴,一句為難的話也沒有,很爽快地一口應承下來。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軍出發了。


    路,走得相當順利。從漢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峽穀,至鳳縣,再折向東北,便進入了一條山間小道,就是這條不該存在的陳倉道。


    走到孤雲山下,已是晚上。韓信下令就地紮營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出關迎敵。


    士卒們大多是從崤山以東來的,沒幾個願意在漢中待一輩子。此時出關在望,個個興奮得摩拳擦掌,心裏暗暗感激這位新任主帥,準備明天好好一個漂亮仗。韓信不慣早睡,巡視了幾個營地,還不想睡覺,便一個人坐在一截樹樁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天氣月色很好,清朗宜人。從喧囂中沉靜下來,月亮仿佛與人更近了。一道流星低低地從頭頂掠過,拖著一條細細的光帶,自南向北而去,越來越遠,直至不見。


    夏侯嬰走過來,道:“怎麽了,還不睡?”


    韓信道:“我向來睡得不多。你不也沒睡麽?”


    “我是興奮,睡不著。”夏侯嬰說著,走到韓信身坐下,“嗨!我的大將軍,這條道你是怎麽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鄭那麽長間,愣就沒發現。”


    韓信微笑不語。


    不知何處傳來幾聲野雞的鳴叫,雊!雊!雊!聲音淒清而又有此怪異。


    夏侯嬰道:“怪事!這麽晚了,會有雞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會兒送你一件禮物!”說著一頭鑽進自己的營帳,不一會兒拿了副弓箭出來。


    韓信詫異道:“你幹什麽?”


    夏侯嬰笑道:“人家說開戰前逮住隻野雞吉利。要不怎麽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著,我去把它弄來。”


    韓信道:“開玩笑!深更半夜怎麽逮得著?它不會飛走?”


    夏侯嬰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雞都是夜盲,晚上隻會傻呆在一個地方。這一隻聽聲音好像挺近,活該它這時候瞎叫!瞧我的!”說完,便拎著弓箭輕手輕腳往樹叢中去了。


    韓信笑笑,搖了搖頭。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夏侯嬰才怏怏地回來。


    “見鬼了”,夏侯嬰皺著眉道,“明明聽見叫聲的,偏就連個影子也找不到。”


    韓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條生路吧。勝仗又不是靠一隻野雞打出來的,我從來不講究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開戰呢?”


    夏侯嬰一臉疑惑,搔著後腦勺向營帳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雊!雊!雊!


    像是示威似的,尋隻野雞又叫了起來。


    韓信笑了笑,看看那天邊月色,也站起來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月色朗朗,人聲俱寂。山穀間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野雞的鳴叫,便再無別的聲音。


    天深中又劃過一顆流星,低低地著細長的光帶,自南向北而去,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韓信大軍進駐陳倉城。


    陳倉城與陳倉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陳倉道在散關西南,陳倉城則是散關東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坐夢都沒想到漢軍從這個地方冒了出來,他的重兵全集中在餘穀前。等得到消息,韓信的大軍已經輕而易舉地擊敗了散關和陳倉城那點少得可憐的守軍,奪取了在關中的第一塊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腳亂地調整兵力,揮師西向。


    他必須將這支剛剛冒出來的軍隊立即撲滅,否則將後患無窮!


    陳倉城,城樓上。


    韓信手搭涼棚,向東麵眺望。三秦大地,遼闊地呈現在眼前幾名將領跟在他身後,大家都在向夏侯嬰使眼色。夏侯嬰咳嗽一聲,道:“大將軍,咱們……在這兒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韓信回過頭來,道:“怎麽?你們的意思是……”


    樊噲是個急性子,喜歡爽快,忍不住道;“我們的意思就是該乘勝追擊!幹嗎在這小地方磨蹭呢?漢王可等著你大敗章邯的捷報哪!”


    韓信微微一笑,道:“捷報會有的。這裏地勢不錯,我安排在這裏先打一仗。”


    樊噲道:“這裏有什麽打頭?直接殺到章邯的老窩廢丘,那可有我痛快!”


    韓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們去找他?讓他來找我們好了。”


    樊噲愣頭愣腦地聽不明白。


    夏侯嬰若有所悟,道:“啊!大將軍的意思是…以逸待勞:”


    韓信看著夏侯嬰,讚許地點了點頭,道:“本來以逸待勞的該是章邯,我們是遠道而來,但現在我們偏把它反過來,讓他從斜穀關跑這兒來,等他立腳未穩,再給他來個迎頭痛擊。看吧!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頭吃了。”


    眾將領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韓信又道:“廢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現在。我不鼓欠打硬碰硬的攻城戰,那樣消耗太大。城沁本身就是為了防守而建的。發展到現在,它的防禦功能已相當完善,對防守者極為有利,而對進攻者十分不利。你們想:三個月造雲梯,三個月築土山,然後是曠日持久的對峙。你切斷我的糧道,我堵截你的援兵,來來往往,要打到什麽時候?反正我們現在是在章邯的地盤上,我們打他哪兒他不得來救?我們就牽著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幾趟,不斷找機會削弱他的實力。一來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去打廢丘,那時廢丘已經成了一個空殼,拿下來不是輕而易舉嗎?”


    眾將領聽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著這位大將軍獲益匪淺。


    入夜,韓信在陳倉城頭信步行走。


    雊!雊!雊!又有野雞在什麽地方鳴叫,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韓信站住腳步,聽了一會兒。


    一道長長的流星的光芒從天空掠過。


    這兩天流星似乎特別多,而且樣子也有些異常,光芒很亮,飛得很低,看起來簡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道流星掠過。韓信注視著它飛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這時連韓信身後的待衛也注意到了,一人道:“這幾天的流星可真多,東一道西一道的。大將軍,這可是好兆頭啊!”


    韓信道:“哦?是嗎?”


    那待衛道:“是啊。聽說武王伐紂時,就出現了流星,到武王車蓋上,變成一隻紅烏鴉,大叫特叫呢!”


    韓信笑道:“烏鴉還有紅的?”


    另一名待衛道:“什麽稀奇?人家說燕子丹在秦國做人質時,還有白烏鴉出現呢!”


    韓信道:“得了,幹脆說,什麽顏色的沒有吧!”


    眾待衛都笑了。


    韓信站在那兒,看著遠方沉思了一會兒,便走下城頭,向城東北走去。


    陳倉城東北有座陳倉祠。外形高,但已顯敗落。祠中隻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


    韓信揮手命待衛們在祠外等候。


    祠內打掃得還算幹淨,隻是年代久遠,無一物不顯得陳舊破落。正中台上,不見供著什麽神像,隻擺著一隻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卻很隆重地陳放著烤熟的牛、羊、豬各一頭。


    韓信道:“什麽神這麽尊貴?連太牢(古代祭祀時的牲畜,因在祀前須用欄圈畜一段時間,故將祭祀用的牲畜稱為“牢”,“少牢”一般指羊和豬。用上了牛的,都稱為“太牢”)!秦國的祖先嗎?”


    太祝丞小心地回稟道:“不,是雉神。”


    “雉神?”韓信目光一動,道:“野雞還要用牛羊豬來供奉?”


    太祝道;“是啊,就連這座陳倉城,都是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韓信道;“連神像都沒了,還祭祀什麽?”


    太祝丞詫道;“誰說沒了?那不就是嗎?”說著向台上那隻石函一指。


    韓信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裏麵是雉神。”從台上將那石函端過來,打開函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樣東西,“將軍請看。”


    韓信一看,大為詫異。原來是一夫拳頭大小的渾圓的玉石。通體潔白,樣子倒還可以,可也不是多麽珍貴的東西,更沒法叫人跟雉雞聯想起來。道;“這就是你們的雉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雞有什麽關係啊,為什麽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盞油燈,道;“將軍請這邊看。”說著向邊上的牆壁走去。


    韓信一怔,跟著過去。走近才發現,原來這灰蒙蒙的牆壁上居然繪著一幅大型壁畫。雖因年深日久,已是多處斑駁剝落,色澤黯淡,但仍可看出個大概。


    那是一場規模宏大的出獵。


    上千名背弓挽箭的獵手,分散在山林河澤間搜尋著獵物,上百頭獵犬穿梭其間或奔或嗅,無數大大小小的雀鳥被驚起,從林中倉皇飛出,還有許多獐、兔、麅、鹿之類的野獸四處奔逃。


    再細看,卻又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這些獵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這些禽獸身上,對眼前唾手可得的獵物視而不見,隻一味聚精會神的尋找著什麽。


    太祝丞端著油燈,看著那陳舊的壁畫,道;“那是文公十九年的一場大獵……”


    韓信道;“文公十九年?”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們秦文公,比穆公還早,在春秋之初了。離現在大概有……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這事傳到現在也許有些變樣了,不過本是不會錯的。那一年,陳倉人經常聽到有野雞夜啼,想找卻又找不到,還見到一些奇異的光芒從天空處習過,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便稟報給了文公。文公十分驚異,派人來查看,也無法查出究間。於是下令發精騎五百、步卒一千,大獵於陳倉。不獵熊,不獵虎,隻獵那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的野雞。找了十多天,才終於找到這塊玉石。找到這塊玉石的幾名士卒,親眼見到天空中一道長長的光芒飛來,鑽入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飄忽莫測的雉鳴也立刻停止了。於是知道它是個寶貝,就把它獻給了秦文公。文公它,命太卜占卜,卜辭很吉利,說得到這東西,小則可以稱霸,大則可以成王。文公很高興,於是就在這裏築城建祠,用太牢祭祀它。後來,秦國果然稱了霸,成成了王,甚至還出了皇帝……可現在終於還是滅亡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氣數已盡。始皇帝和二世皇帝就從不關心這雉神的祭祀。這兩天雉神又顯靈了,將軍,您注意到野雞的鳴叫了麽?還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許是在預視有當為王稱霸的英雄出現了。將軍……”


    夜色越來越深,守候在祠外的待衛有幾個倚著牆打起瞌睡,其他幾個也是百無聊賴,奇怪這位韓大將軍怎麽會對一座破祠這麽感興趣。


    韓信終於從祠中走了出來。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將軍走好。”


    韓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眉頭微鎖,似在思索什麽難解之事。眾侍衛見他這樣,也不敢問,忙跟了上去。


    有人偷偷問那太祝丞:“哎,我們大將軍剛才跟你聊什麽事?”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沒有回答他的題,隻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弟,你們跟對人了。好好幹!包你們將來大富大貴。”


    眾待衛恍然大悟:原來韓將軍來這兒卜筮的。


    太祝丞看著這一幹人越來越遠,才托著油類回到祠中,望著正中台上的石函,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占了關中這麽長時間,都沒得到它……”


    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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