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像飄逝的輕風,像幻滅的春夢,快樂而又短暫。從今往後,她將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運之途上。她還不到二十歲,但她知道,在她此後的人生裏,再不會有天真的歡笑了。


    她的眼淚流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烏黑的頭發上,一滴,兩滴……她挽起楚王的頭發,左,還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衝到楚王麵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讓我們忘掉龍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這一切。讓我們找一個全新的時代,重新開始吧!我們可以混跡於茫茫人海,在深山、在鄉野,在市井,隱名埋姓,過一輩子普通人的生活,讓龍羲永遠找不到我們。


    楚王道:“季薑,我不能佯裝不知道這一切。你知道,它的陰謀一旦實現,整個文明就會……”


    “哦,大王。”季薑哭道:“別管什麽陰謀,別管什麽文明,別管什麽天下蒼生,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呢?也許會有別人製止它呢?我們現在都好好存在著,可見它注定不會得逞的,我們何必非要出這個頭呢?”


    楚王道:“季薑,我難道沒有告訴你嗎?改變過的曆史會履蓋原先的,我們不能心存僥幸。文明到現在還存在,隻因為你我到現在還沒有放棄。季薑,你不要哭,你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都是被上天選中的。我注定要摧毀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將它的陰謀公之於一古。”


    季薑哭道:“世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偏偏是我?別人都渾渾噩噩地享受著文明,為什麽惟獨你我要為文明的存續奔走犧牲?你苦心孤詣地拯救了這個世界,可是有誰會知道、有誰會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呀?你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呀?”


    楚王輕輕為季薑拭去臉上的眼淚,道:“我什麽都不會得到,可我還是要這麽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陰謀,就無權再過安寧的生活。也許地,上天賜予我那樣的智慧,不是讓我來完成這艱世的使命的。我總處做得還可以,對得起上天的厚賜。季薑,你不要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還很多,也會遇到許多艱難。你要適應迥異於現在的環境;你要學會不同於現在的語言;你要小心應付不懷好意的人……記住,不要到過去去,那是龍羲控製下的時代。去未來,去一個安全的時代,把這一切寫下來,把它的陰謀告訴世人,永遠斷絕它的希望。據我所知,上一次它製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這次它有經驗了,也許隻要兩千幾百年,所以,你一定要在這段時間裏完成任務,知道嗎?”


    季薑含淚點頭。


    楚王道:“如果你在曆史的長河中發現又有術士在鼓動統治者煉丹,在搜集丹砂、雄黃、石墨、鉛之類的東西,那麽你就要警惕。這說明龍羲正在活動,並且已經控製了那統治者,你不能久留,要盡快離去,記住了嗎?


    季薑撲進楚王的懷裏,放聲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來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來,永過不要回來。這是一個危險的時代。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現在的你,不用將來的你來陪伴了。把我記在你心裏吧!想我,就去史書上看我。記住這個朝--漢朝。”說完,楚王從不裏取出玉雉,打開,調節,再合攏,輕輕放入季薑手中。


    雊!雊!雊!


    淒涼的野雞叫聲響了起來,溫柔的白光慢慢籠罩在季薑身上。


    季薑看著楚王逐漸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麽東西,費了很大的勁,才道:“大王,主這些年來,你難道就沒有……就沒有……”


    楚王的聲音從那越越來越濃的迷霧外傳來:“季薑,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但那不是受,那隻是因為你我都感到寂寞。這是一個智者很難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來吧,那裏有許多聰明人,你會找到真正的……”


    一陣巨大的尖嘯聲淹沒了楚王的聲音,季薑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裏知道,不是……”然而尖嘯聲使她連自己的哭聲都聽不到了。


    她流著淚,在時空的迷霧裏伸出手,哀婉而無力地想抓住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挾著她瘦小孤單的身子,向陌生的時代飛逝而去……


    她用了兩年時間,才學會了這個時代的語言文字。


    一切都變化太大了。


    這是一個喧囂繁華的時代。高度繁榮的文明使煉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龐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這裏有很多聰明人。他們懂的東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還多,然而她總覺得他們身上少了點什麽。她再也沒有遇見過像她的大王那樣的人。


    從一本叫《史記》的書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後來的命運:貶謫、軟禁、誅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全部宗族。誅殺的理由,是他企圖勾結陳豨謀反。


    她已經憤怒得沒有眼淚了。她知道他與陳豨素無交情,並且知道還從來沒有哪一個謀反者會愚蠢到在京師重地舉事。然而曆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時間又往往會將謊言變成真理。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才知道,他身懷曠世才華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書桌前,鋪開紙,拿起筆——這種握筆姿勢她至今還沒習慣——沉思著。她已經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沒有暴露自已的身份。不管過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貪欲依然和幾千年前一樣存在著,也許更強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懷有各種各樣目的的人會立刻蜂擁前來,使她永無寧日。


    但她必須開始了。


    也許龍羲正隱藏在這世界的某個陰暗角落,虎視眈眈地尋找著新的獵物;也許就在某個她看不見的地方,一樁新的交易已開始進行,又一個優秀而不得誌的年輕人,正被名利、權勢、地位等各種誘鉺誘入陷阱……


    她必須開始了。為了文明的安全,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囑托。


    她提筆寫道:


    天很冷,春天還沒有到來的跡象。


    一個衣衫單薄的年輕人獨坐在河邊釣魚。因為冷,他瑟縮著身子,抱緊了蜷起的雙腿,下巴擱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著水上的浮子,又似什麽都不在看。


    遠處陰陰的林子裏,有個黑衣人正冷冷地盯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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