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


    天,對於卡桑,還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來說是無上聖潔的存在。他們在離天最近的地方,驕傲地歆享著亙古的太陽在她們皮膚上留下的紅色胎記。那臉膛上紅得發紫的顏色,是日光的親吻。他們擁有天下最為稀薄而潔淨的空氣。最為燎烈的陽光。最藍的蒼穹。還有最廣袤的大地。他們是原始並且血統高貴的生靈,在離太陽的最近的地方,綻放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獲得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是爺爺給她取的。意思是,昨天。她成長在那片廣袤的土地。山巒亙古地盤踞在目極之處,而山坡上的青稞隨著烈風輕輕倒伏。大群的牛羊,雲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兩年,秋天來臨的時候,人們要趕著牛馬翻越層巒疊嶂,用羊皮和犛牛去換取豐收時節的青稞麵,以及鹽。卡桑六歲那年深秋,阿爸阿媽和村寨裏的幾個壯年人一起,趕著馬隊,踏上了路途。爺爺帶著卡桑給阿爸阿媽送行,她眺望著馬隊逐漸走遠,消失在山脊上。


    記憶中她覺得阿爸阿媽和馬隊一起仿佛是從山脊上一直走進了太陽裏麵去。


    馬隊在無邊無盡的群山中前進。無名的荒涼山川的脊背上,這稀疏的一行跋涉者,和偶爾出現的朝聖者一起前進。一步一匍匐,磕著長頭涉過高原的土地。緩緩前行。一步一個吻,吻著土地淳厚無盡的芳香,和虔誠所向的信仰。


    沒有人可以預測這樣的旅途到底有多久。人們在馬背上度過許許多多沒有盡頭的日日夜夜。他們經過無數在日光下麵緘默的嘛尼堆,七色的風馬旗隨風輕輕抖動,把燎烈的日光攪動得靈動斑斕。路途因為坎坷艱險而變得漫長無比。他們的腳步像是神的雙手,細細撫摸山巒漫長的輪廓。


    途徑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牆以及斑斕的藏飾窗繪,在天空湛藍的背景下切出線條分明的輪廓。寺廟裏麵彌漫著濃厚酥油香,煙火嫋嫋。喇嘛唱經的聲音非常低沉渾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裏,光線昏暗。唯有一排臉膛紫紅內心虔誠的人們沉默地輕輕撥著金色的轉經筒。額頭上無一例外地有著一塊黑色的瘤——那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萬個等生長頭之後留下的光榮勳章。偶爾有雙手合十低頭穿過的年輕喇嘛,頭頂上映著隱隱金光。暗紅的袈裟隱沒在逼仄的拐角。隻有轉經筒如同生命的輪回一樣有條不紊地輕輕旋轉。


    狹長的殿門外麵,燎烈的日光將藍色的蒼穹掀得很高。光線從喇嘛廟的頂端傾瀉而下。炫目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是有這樣一群生靈。靠著信仰作養分,得以生存下去。肉體是這麽微不足道的東西。它隻不過是一朵蓮花。隻如同一隻器皿,用以承載著厚重並且潔淨的靈魂。


    秋天漸深,越來越寒冷。白晝過去,便有遙遠的星光灑落在夜幕。銀河蜿蜒而過,穿越蒼穹。人們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鷹。寒夜裏馬兒打著嗤鼻,呼出煙霧般的熱氣。而黎明第一縷晨光照射山川的時候,他們又將上路。


    這便是路途的永恒的誘惑。卡桑在後來漫長的一生之中,開始逐漸明白為何自己擁有一再告別並且再次上路的熱情。這是阿爸阿媽的血脈在她的童年時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記。令她無從抗拒。因為隻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們涉過上青侖卓草原,望見青侖卓山。那是整條路途當中最高最險的神山。翻過神山,便是下青侖卓草原。涉過草原,鹽村便不遠了。


    頭馬帶路,整隊牛馬沿著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後終於來到了鹽村。


    犛牛和羊皮已經換得了糧鹽,人們卻等來了秋天的第一場雪。因為冬天已經快要來臨,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們都不敢久久逗留,在鹽村整頓了一日,便踏上歸途。


    第一場雪過去,下青侖卓草原已經是一片潔白的大地,舉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蓋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著斑駁的離離草原。無垠的白色緊貼著地麵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遺體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鋪上了一張白色的氆氌。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遠處的青侖卓山巍然屹立。因為大雪,山路被遮擋,麵目全非。山勢變得非常陡峭,白雪覆蓋,人們找不到準確的路,隻能按記憶與經驗中的路的方向前進。


    天邊有雲,人們憂心忡忡,不需要用石頭和鹽來做占筮便已經知道空氣中又有冰雪的氣息。


    阿爸挑出馬隊中最為健壯和忠勇的老馬作為頭馬和二馬,走在隊伍最前麵開路。迎著淡漠的晨光,重新出發。


    在山腳下的時候,又一場風雪不出意料地來臨了。積雪漸深,橫掃而過的風雪遮雲蔽日,什麽都看不清,唯有刀鋒一般的烈風夾雜著飛舞的大片雪花迎麵而來,步履維艱。不能停下,唯有繼續前進。


    人們艱難地在背風坡攀山,雪片被裂縫裹挾著,從迎風麵飛來,在背風山坡積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齊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頭馬二馬在前麵開路,用蹄子踏出一條窄小卻深如戰壕的雪道,人的雙腿將陷在深深的積雪裏,寸步難行。


    頭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嚴實,鬃毛凍成冰塊。它埋著脖子低著頭,奮力往前開路。二馬緊隨其後,它是頭馬的配偶,將雪道踩實,讓緊隨其後的馬群通過。


    風雪一直肆虐,人馬都已經疲憊得接近崩潰邊緣。阿爸阿媽的腿腳和雙手,已經凍成青紫色,卻依舊不敢停歇。因為隻要停下來,將更是死路一條。風雪未曾停歇,艱難到達山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山頂附近嗬氣成冰,烈風凜冽,吹得人產生搖搖欲墜之感。


    隊伍不知為何漸漸停了下來。阿爸阿媽趕去前麵,發現頭馬二馬已經倒在雪地,艱難得喘著氣。馬兒的頭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裏淚水成霜,映著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馬兒凝望著主人,奄奄一息。他們都知道,頭馬已經累至虛脫。


    人們不敢停下,趕著後麵的馬匹,繼續往前。紛亂的腳步踏過頭馬二馬身邊,很快到達山頂。頭馬躺在雪裏,仰望著人們離去的腳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阿爸憂心忡忡地在山頂眺望廣袤的上青侖卓草原,以及草原盡頭的山巒。那就是他們的故鄉。他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為了讓後來的馬盡快下山,必須放棄已經完全走不動的頭馬和二馬。


    人們默默地站在山頂看著兩匹倒下的馬躺在雪地。這兩匹馬是阿爸阿媽從小養大的風神之子,有著鷹一樣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現在它們老了,為了給人們辟出一條路,已經累得再也走不動。阿爸含著淚水,給頭馬二馬解下韁繩。


    韁繩被主人取下的時候,兩匹馬淚水奪眶而出,長長的淚水在它的臉上結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頭馬無力地打著鼻嗤,拚命地挪動了一下腿,卻怎麽也無力站起來。最終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妥協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棄。


    馬兒垂下頭,憂傷而眷戀地望著主人,淚水漣漣淌下,變得滾燙,滴落下來融化了雪地,風拂過它的身軀,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媽哭著撫摸馬兒的脖子和額頭。這是高原英魂,它們馱著村寨的青稞,帶領馬隊穿越大地,走過上下青侖卓草原,翻越終年積雪的神山。它們是全村寨的圖騰,給人們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開出的雪路,引領人們回到故鄉。


    而現在它已經為此耗盡了生命。


    《大地之燈》無上聖潔的存在(2)


    阿爸阿媽再也不能自製,流著淚回到馬隊中。在下山的路上,望著故鄉的經幡的遙遠影子,人們充滿希望地不斷前進。


    而頭馬二馬淒厲的長嘶,一直回蕩在闃靜無聲的雪山山頂。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遠處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鄉的懷抱,不能在主人身邊了卻餘生。聲之憂鬱與淒厲,紛揚的細雪亦為之動容,引人淚下。


    阿爸心不忍,於是獨自一人掉頭往回走。阿媽阻攔不成,便隨阿爸一起返回。兩人離開了馬隊,獨自回到雪山山頂去。他們看見埋在大雪中的兩匹馬,身影孤單地靠在一起躺著。阿爸阿媽重新給它們套上韁繩,試圖將它們扶起來回故鄉。而兩匹馬已經虛弱得眼睛微閉,根本無力站起。它們看見主人回來,感恩的淚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媽傷心地坐下來,陪在馬兒身邊,伸出凍僵的手撫摸它們冰冷的額頭。馬兒漸漸安詳地閉上眼睛,淚痕凍結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結著一層霜。


    晨曦來臨,馬兒卻早已靜靜地死去了。天地之間一片銀白,至為肅靜,唯有黑色的蒼鷹盤旋,仿佛是葬禮上的禿鷲。阿爸阿媽刨雪將馬兒掩埋,然後兩個人下山。他們臉部和四肢已經嚴重凍傷,雪將先前的腳印掩埋,他們已經跟不上馬隊。沒有糧食和水,沒有路。隻有故鄉的身影依然飄搖在雪原盡頭。


    阿爸阿媽從此就真的再也沒有回來。長眠在冰藍的蒼穹之下,潔白的雪山之上。


    啞劇一般的闃靜。不再有馬兒淒厲的長嘶,不再有艱難腳步踩在雪地上的聲響。寂靜的雪山呈巨大斜麵,占據視野。往下是一片潔白的大地,往上是藍色的蒼穹以及依然安寧的日光。這般的寂靜,原來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媽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裏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中一樣湛藍。那裏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裏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們長眠在了未盡的路途上。爺爺這樣告訴她。聲音是那麽的平靜。


    這遙遠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後獨自走過。卡桑不覺得悲傷。她知道,命運的無常。因我們肉體,隻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


    幻覺一般的悲劇結束在未盡的旅途之上。因時間久遠,也就逐漸隱沒了表麵上的印記。阿爸阿媽去世之後,卡桑變成越來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爺爺生活在一起。老人怕這孩子寂寞,帶回來一條剛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給卡桑。


    小獒已經有著軟軟的黑毛,暗紅色的瞳仁卻是寶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體蜷曲在卡桑的懷抱裏麵,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嬰兒,喉嚨裏麵哼哼唧唧地發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許多的食物來迅速成長,以勝任在這嚴苛的環境之下看護羊群的天職。爺爺告訴她,這小獒的母親是牧場上的英雄,咬死過兩頭豹子。它血統純正,高貴,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罕見的最英勇的神犬。爺爺給小獒取名字叫晉美。意思是“無畏”。因為老人相信它將是一個勇猛無畏的戰士。卡桑喜歡這個名字。她把那麽幼小的晉美抱在懷裏,小獒神氣活現地表現出旺盛精力,已經開始本能般地咬著卡桑的手指頭,盡管那尚未長好的乳牙咬著她的手感覺像是有點用力的瘙癢。小獒出現之後,卡桑的生活出現轉機。她耐心的喂食,關注晉美的成長。它日新月異的迅速變化證明了爺爺的論斷。在四個月大的時候,晉美就已經擁有了遠比同齡藏獒要高大粗壯得多的骨架。一身純正的黑色長毛不沾一絲雜色,在風一般的奔跑中飛揚,如海浪一般波動,閃著金屬般的亮澤。眼睛如同兩滴火山熔漿一般炯炯有神,透著機敏忠誠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們不怎麽外出。放牧騎馬都是男人們的事情。於是平日裏,卡桑就讓晉美看守著牧群,她獨自在黑帳篷裏麵做糌粑,做血腸,像所有當地人那樣撿牛糞當柴燒,溫好酥油茶,等待爺爺回來。沒有天葬的時候,卡桑還會靜默地陪伴爺爺徹夜不眠地在帳篷裏麵誦經。


    她居住的黑帳篷是爺爺親手用自家的犛牛皮縫製的。那是藏區牧民最常見的住所。阿爸阿媽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住在這裏了。清貧的家沒有瀝粉描金的漆繪,鎦金異彩的藏櫃,所有的家當隻是用幾隻碩大的羊皮袋子裝著,沿帳篷擺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風又便於遷徙。帳篷中間幾隻古老的卡墊,精美繁複的花紋已經被時光所磨蝕,古樸陳舊。


    卡桑在黑帳篷裏麵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而父母去世之後,她越來越不喜歡外出。隻是每次從門簾的縫隙裏望見明媚的世界——白色的厚重雲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蒼穹湛藍,晉美那仿佛鷹隼飛翔一般的奔馳——她便會覺得生命很美好,亦很遙遠。


    因為太年幼。對這世間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選擇旁觀,並不急於踏進。


    《大地之燈》離開這個世界


    3


    爺爺猝然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年,卡桑八歲。晉美低聲吠著,繞著他倉皇倒下的身體焦躁地轉圈。卡桑失聲哭泣。她感覺有巨大的恐懼哽咽在喉嚨裏麵。還沒有捏好的糌粑從手裏掉下來。黑帳篷裏清晰聽見溫酥油茶的文火在靜默燃燒的聲音。卡桑感覺仿佛重見月色下的茫茫雪原,素白的世界。寂靜如同死亡。


    天葬師的死,令寨落裏麵所有人措手不及。前來吊唁的牧民們圍著帳篷觀望著,默不作聲。他們都是不擅長言語的人。臉上永遠是接近木然的平靜表情。尤其是這樣的時刻。後來寨落裏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歎了一口氣對卡桑說,讓吉卜給你爺爺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遠親。一個少言寡語的康巴漢子。來自囊謙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軀,麵孔的棱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臉膛上是紫紅的顏色。在家鄉也是一名熱加巴(送屍人,即天葬師),還聽說是一名醫術高明的遊醫,後來孤身一人來到這裏。


    在人群包圍之下的卡桑,怯生生地望著這個男子。咬緊了嘴唇。


    吉卜轉身離開,從自己的帳篷裏找來了氆氌褐衫。按照他們的習俗,要給亡者脫光衣服,給他穿上氆氌,然後用繩子捆成胎兒在母腹中的蜷縮姿態,靜死者要將屍體停放在自家的帳篷裏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對卡桑說,你走開。


    卡桑膽怯地挪動腳步,閃到一邊。晉美跟在她的身後。吉卜走進黑帳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氈簾。


    人群逐漸散去。吉卜再出來的時候,卡桑一個人站在帳篷外麵。吉卜局促地麵對著她,不知道言說什麽,於是看了她一眼便離去。擦肩而過時說,我今晚就在帳篷外麵守著。別怕。


    卡桑定定地站著,直到看見吉卜走遠。她顫抖著撩開門簾,看到捆成蜷縮姿態的爺爺的屍體,已經被裹在白色的氆氌下麵。安放在榻上。嬰兒一樣的姿態。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不能夠呼吸。沉默地盤坐在離爺爺很遠的地方,感到渾身顫抖。


    她保持這樣靜止的姿勢一直坐到日落。


    她突然聽到晉美大聲狂吠,嚇得一抖。終於回過神,才站起來出去看個究竟。


    是吉卜站在帳篷遠處,沉默地看著她。於是卡桑拽過晉美,拍它的頭,讓它安靜。晉美不依不撓地低聲吠著。卡桑警醒地看著這個與陌生人無異的男子。她蹲下來靠著晉美。不說話。


    吉卜亦是無任何言語。待晉美安靜下來之後,便轉過身子,遠遠地在原地靠著羊圈的土牆席地而坐。


    卡桑看著他。然後拍拍晉美,把它帶進帳篷。放下氈簾的瞬間,她看到荒涼的月光鋪滿了原野。


    三個晝夜。卡桑獨自跪在爺爺的遺體前麵守靈。沒有人進來打擾過她。多年之後她就這麽回憶起這三個與爺爺的遺體廝守的夜晚,並且因此記得,死亡是一件比生存要尊嚴得多的事情。她開始隱約知道,或許另外一個世界是更加美好的。否則為什麽那麽多親人舍她而去,卻沒有人留下歸期。


    第四個黎明。卡桑意識不清地跪在原地,身後一陣冷風吹來,一道熹微的亮光射入,照得帳篷裏麵陡然一亮。她回過頭,看見那康巴漢子正掀開門簾的一角,沉默地注視著她。因為逆光,她看不清男子的容顏,她隻看到他高大的軀幹擋住帳篷外的晨曦,棱角硬朗得仿佛一隻巨大紙偶。


    他對她說,卡桑。該送爺爺上路了。


    爺爺天葬的那一天,寨落裏的很多牧民都去送葬。卡桑準備好糌粑和酥油茶,隨著一隊人往新的天葬台走去。吉卜和幾個牧民抬著爺爺的遺體走在前麵。卡桑一再加快步伐,喘著氣緊跟著。終於走到天葬台,她跪下來點燃柴火,煮著酥油茶。這酥油茶是煮給天葬師喝的。卡桑能夠牢記這些俗禮。


    她記憶中熟悉的桑煙升起。吉卜站在一邊念咒。微微發白的天空之上出現恍惚的黑點,繼而越來越近。禿鷲們逐漸飛來,等待啄食。吉卜停止念咒,動作利索地解下氆氌,提著砍斧開始下刀。那一瞬間卡桑埋下頭。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吉卜正在將血肉和上青稞麵,一塊塊扔給禿鷲。等禿鷲啄食良久,吉卜第二次下刀,將骨渣和任何碎片再次和上青稞麵,撒給禿鷲。


    吉卜站在一邊頌經。整個過程非常的順利。爺爺的遺體被啄食地非常幹淨。在他們看來,這意味著死者品性正直純良,能夠得以順利升天。卡桑將糌粑遞給吉卜淨手。吉卜接過來,使勁揉搓,擦掉手上的骨沫和肉屑。見吉卜淨手完畢,她便把熱的酥油茶端給他。吉卜看了她一眼,不作聲地喝完。


    吉卜轉過身揮著手臂,嗚嗚地叫著,驅趕鳥群。禿鷲和烏鴉紛紛啪啦啪啦飛走,響聲深遠。人群逐漸散去的時候,卡桑孤立無援地凝視著空蕩蕩的天葬台。


    她再也見不到爺爺那猶如長明的燈盞一般的眼神了,再也見不到爺爺身穿赤玄色的袈裟,站在蒼穹下麵迎接神鳥。


    眼前隻有蒼穹如雪一般煞白。她能夠再次體驗到,素白的寂靜的世界所呈與她的沉默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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