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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瘋狂並且悲劇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熱血,憤怒,仇恨和詩人的溫床。童素清,一個標準意義上的老三屆,在十八歲的年紀上,離開了京城,像是攪在鮮紅滾燙的動脈裏麵的一粒暈頭轉向的細胞,被曆史的洪大血管輸送到了遠離城市的北國之鄉。紅色的血液隱喻著最莽撞和無知的犧牲,它轟轟烈烈地往前奔湧,呼地一聲,扔出幾粒細胞,撒種一樣任其遺落在一處廣寒的蠻荒天地。


    她隻是這些細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那年她和一些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一起到北方插隊,擠了兩三天的火車,又換乘軍用大卡車,途中補給的時候,停留在三江平原的農場。


    這些城市來的年輕人,眼睛都赫然被那坦蕩開闊的天地給擦亮——天空與白雲如同是浮著白色冰山的深藍色大海,陽光是清涼的,撒滿了無邊無際的田野以及夏日的水泡子。各色的野花咋咋呼呼地沿著水泡子的周圍鑲了一圈。青草的葉麵亮得如同上了一層釉,那鮮綠色濕淋淋地,流淌到岸邊,仿佛水泡子的碧波便是岸邊青草染成的。


    而田野無邊無際,青色的麥地在風的反複撫摸之下層層翻滾著柔和的麥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壟條條排列,無比壯觀地蔓延到地平線盡頭。漫長而深黑的條條田壟之間作物旺盛生長,亦是一張經緯細密的巨大的網,紋絲不漏地覆蓋著知青們的青春歲月——這土地有著極為血性的原始姿態:即使道道田壟被拖拉機的鐵耙梳理像發絲般絲絲順直,土地本身仍以它的無限寬廣藐視著人們蠻橫無知的改造——除了黑得滲油的肥沃,它本來就貧瘠得一無所有。


    這是北大荒開發成熟的田野。許多的知青連隊在這裏紮根。而她麵對的,是更為僻遠的地方,靠近小興安嶺林區。


    先來的知青們已經自己伐木,搭成柱子和房梁,然後圍上厚厚的氈子,蓋一個氈頂,也就是個帳篷了。氈頂上留著孔,是給冬天取暖爐子所用的煙囪口。帳篷的四周留了幾個大洞,便成了窗子。帳篷裏麵的床架一律是用粗壯的大原木搭成的,鋪好幹草,躺上去十分柔軟,有著濃鬱的原木芳香。整個巨大帳篷中間用幾層葦編的席子隔開,分住男女。


    一個叫簡衛東的小夥子,為了拉大提琴,寧肯選擇最苦最累的挑擔子活兒,也不肯用手來沾染泥土或者掄鐵鋤,有一隻精致的藤條箱子,裝滿了書籍。如此便被分到了林場來。他的手是為拉大提琴和寫詩而存在的。那雙潔白頎長的手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自然,這反革命的姿態日後給他帶來諸多的苦處。


    童素清和另外兩個女生來到這裏的當天晚上,知青們便在帳篷前麵的空地上舉行了聯誼活動。那所謂的一見鍾情便是在那聯誼會上初見端倪。小夥子彈唱著吉他,蘇聯的民謠便流瀉在邊陲的白樺林與濃濃夜色之中。伴著如豆的一星燈火,這些遠比革命樣板戲要來得深情和優美的音樂讓一大群年輕人聽得入神;一個年齡大一點的男生,站到凳子上,聲情並茂地朗誦普希金和裴多菲的詩歌;之後是簡衛東,他拉著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頎長的手持著琴弓,清晰的骨節極富韻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燭火的洗濯之下,本身便是一首節奏淩躍的詩歌。


    素清傾倒於這個身長似鶴的拉大提琴的年輕詩人。於是她緊接著他的表演,把自己心愛的口琴拿出來吹一曲《山楂樹》口琴之聲若有絲縷悵然。


    詩人在她吹奏的時候按照命運的旨意深情凝視她。他看到姑娘秋林一樣的發辮,在燭光中泛著靛藍色的光澤。鹿一般黑亮的眼睛。麵頰有著羞澀甜美的線條。深夜分別之前,這個小夥子沒有忘記在門口攔住這位匆匆離去的姑娘。


    彼時他穿著在那個年代看起來異常高級醒目的白色襯衣,陰丹士林藍的長褲。略有不羈地敞著領口並挽起袖子,露出蒼白地發青的脖頸和鎖骨。手臂上曲張的靜脈凸出得極為明顯,手指修長,拉琴的時候姿勢寂寞無著。他的麵龐蒼白,但輪廓仿佛有著長時間生活在寒冷地帶的男人們的剛硬的線條。神情時常渙散,而不時泛起淡漠的笑容,卻使人過目不忘。


    他將一隻手工製作的木頭盒子遞給她,說,這是我寫的詩。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看看。


    她感到緊張,抱著盒子轉身便走。緋紅的羞怯笑意消失在清香的夜之白樺林。那晚月色很高,皎潔光線照射著林間的沆瀣水氣,漸漸彌漫。


    她回到帳篷裏,在床前昏暗的馬燈下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是一疊柔韌如紙的樺樹皮,每一片樹皮上用墨水筆寫著一首詩。


    此後,他們在這片林子裏,度過許多因超量勞動而筋疲力盡的白晝和因過度憂愁思念而輾轉難眠的夜晚。那些皎潔的月光,照耀著前去幽會情人的小徑。常常是收了工的傍晚,在隔壁的帳篷食堂裏吃完飯,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攜手走向山溝裏散步。那片密林裏,他們曾在伐倒的橫木上坐著聊天,並且長時間含蓄而顫抖地擁抱。


    他就在那裏對她說,我們是否永遠屬於這裏?


    她不知如何回答。她總是難以揣測他的心思。


    而不辨和盲目,恰好是愛情的前提。


    皎潔的月光撥開夜幕,從高高的枝椏流瀉而來,他們就仿佛深處幽暗的海底,看著光線呈射線狀照射,並隨著雲的漂移遮擋,不斷變換,明亮刺眼。山林裏的鳥啾禽啁,是再熟悉不過的夜曲。


    憑借理想和年輕,蔑視或者說忍受著饑餓,病痛,勞苦,和思鄉。誰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他們年輕而平凡的生命與意誌,無法支撐痛苦和失望的沉沉重量。在一個個那樣的夜晚過後,在今後失去了理想又失去了年輕的歲月裏,他們當年生動的容顏和熾熱的青春,就如同秋霜拂過的無邊蘆葦那樣,漸次倒伏下去。並很快凋垂。


    他們不知道,這場由曆史發動的明目張膽的愚昧陰謀,究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青春推到一個怎樣尷尬而絕望的位置。


    冬天來了。伐木以及清林的工作繁忙了起來。穿著棉大衣,戴著狐皮帽子在林中勞作,渾身十分笨重,幹起活來倒不覺得冷。腳踩在厚厚的積雪裏嘎吱嘎吱作響,幹燥的雪花像是滑石粉一般柔爽,渴了便抓一把塞進嘴裏,牙齒都凍得生疼,但是很快就能感到甘冽的雪水像是薄荷一般爽喉。口罩中呼出的熱氣使得睫毛上凝結了一層白霜,冰渣子一樣硌眼皮。


    男生們伐木,女生們清林。盡管辛苦,但是勞作的間隙卻得以欣賞世間罕見的奇觀。


    山嶺上滿是黑森森的鬆林,尖端上覆蓋一層皚皚白雪,色彩分明。小溪流的兩岸結了冰,鋪成一條晶瑩剔透的人間銀河,蜿蜒在林中。溪流中間一汩未凍的涓涓水流湍急地衝過來,發出編鍾一般的絕妙聲響。夏季裏的一片濕窪地,在冬日的時候表麵的水結成冰,變為一張玻璃,青草和黃花不可思議地被封凍在那張冰雪玻璃下麵,依舊是生如夏花般鮮豔,如同一隻無色透明的精美琥珀。


    襯著瓦藍的天空,雪後的林中白樺高大素麗。褪盡了葉子,隻剩裸露的純白主幹,唯有辛香的汁液生生不息地在其中川流。放眼一看,樹枝裹著皚皚的雪,樹丫之間挾著許多精巧如同黑眼睛一般的可愛鳥窩。白樺傲然挺立,規則地將身後的瓦藍天空分割為兩半,銀劍一般直聳雲霄。陽光在白樺的輪廓外圍還鑲出金色的邊沿,美得震懾。


    除卻為雪作陪襯的白樺,林海雪原中還點綴著蒼翠的冬青,四季綠意盎然,茂密叢生,冷翠如涼夏的陽光,迎著耀眼的白色積雪看起來格外令人爽心。到了冬末春初的時節,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如畫紙上的潑墨,開滿了灌木植株的枝梢,有著粉白的羞澀花朵。


    《大地之燈》瘋狂並且悲劇的年代(2)


    在候鳥離去之後的寂靜山林裏,白雪紛紛揚揚,一場接著一場,四野一片迷茫。雪後很快就露出冰藍色的潔淨蒼穹,陽光從群山背後透出幽幽的青光,將林海雪原點亮。林間厚雪平展延綿,鋪滿了耀眼的金色,像是大片有著輕柔手感的華貴皮草。


    但是在那些望不到盡頭的冬日裏,帳篷裏麵冷得像是大冰窖。帳篷裏的床都是木製,無法做成火炕,在晚上零下三十多度的氣溫裏,睡覺必須依靠火爐來維持溫度。知青們每周輪流安排不同的人在夜裏值班燒火取暖。放倒一隻大鐵桶,在上麵挖開一個洞,連一根煙囪直通氈頂,便成了一隻大火爐。夜裏值日生要持續給它添柴,保持溫度,以便知青們不被挨凍。到了半夜兩點左右還要出門到河穀的不凍泉那裏挑水上來放在爐子上溫著,讓大家早晨有溫熱的水洗臉。當然,半夜值日,第二天白晝裏就不用出工,在帳篷裏補覺即可。


    那個周輪到簡衛東值日,恰好他意外地獲得了一本破爛不堪的手抄本:《九級浪》,抑製不住狂喜,興致勃勃地發誓要在借閱期限——也就是這兩天之內——看完它。在那個精神極端荒蕪的年代,能夠幸運地找到一本如此流行的地下文學並躺在床上偷偷看,這種刺激的興奮程度自然是無可比擬。


    夜漸漸深了,大夥兒都已經陷入沉睡。他嫌火光不夠亮,便又點亮了馬燈和一盞煤油燈,一邊守著火爐一邊看書。他興致高昂,以至於不願意或者害怕忘記去添柴,每添一次就總是塞很多的柴進去,看到火焰熊熊,爐子變得滾燙,他又安心看下去,希望爐火可以保持長一點的時間。


    他看得入迷,直到淩晨三點的時候,才想起應該去河穀打水溫在火爐上供人早上洗漱了,於是便起身準備出門。出門之前,他將火爐裏堵塞的爐灰清理了出來,但是由於沒有找到簸箕,便就暫時將爐灰堆積在旁邊,順便讓其發揮餘熱。怕出門之後爐火熄滅,他特意又添加了很多的新柴進去,看到爐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這個小夥子就嗬欠連天地挑了兩隻木桶出門打水了。


    是一個晴朗幹燥的雪夜。刮著陣陣大風。雪深過膝,走起來格外艱難。借著月光,他來到泉水邊,卻不下心在冰上滑倒,摔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忍著劇痛狼狽地爬起來,摸著黑堅持打了兩桶水,艱難地往回走。膝蓋非常痛,渾身都凍僵了。他心裏暗自擔心著雙手的受傷,悔恨著這倒黴的值日。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營地。然而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隻見煙囪的鐵皮已經通紅,煙囪口周圍的氈頂已經冒出了火苗,焦糊的味道格外刺鼻。他心裏一緊,趕緊往前跑,還沒爬上那個坡,就隻看見火苗隨著一陣山風騰起,接著輕輕地啪啦一聲,氈頂垮了下去,瞬間就點燃了帳篷裏的燈油柴油……


    他擔著的水桶打翻在地上,腿腳發軟,竟就這麽跪倒在地上。帳篷裏麵很快就傳出了驚慌的尖叫,他雙手蒙住眼睛,軟弱無比地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等他回過神來往上跑的時候,火勢已經將整個帳篷包圍住了。熊熊的火爐,沒來得及倒掉的滾燙爐灰,油罐子,煤油燈,馬燈,書,貼在爐邊烤幹的溫熱衣物,原木和幹草鋪成的床,葦席的隔簾,以及緊靠帳篷堆放的木柴,甚至是被烤熱了的氈子本身——無一不起到了助紂為虐的作用。頃刻間整個帳篷已經被烈火包圍了,濃煙中燒焦的氈子的氣味格外嗆人。由於白天的過於勞累,年輕人們都睡得很實。即使身手敏捷的人從帳篷從烈火中跳出來,身上也都著了火,他們尖叫著發狂一般朝十幾米開外的雪地裏鑽。


    除了冰和雪,沒有救火的水。森林深處都聽得見知青們驚慌失措的呼救和撕裂一般的痛苦尖叫,那些毫無準備的年少的女孩子們被壓在床板和房梁下麵,在烈火中撞不出生路,便隻能緊緊地手牽手,蜷縮在地下,等待烈火附身……


    她們麵臨這個猝然降臨的末日的時候,年少的歲數和當時所受的教育並不可能給她們太多鎮靜而聰明的逃生方式。她們像龐貝古城的難民一樣,在化石上留下空白的笑容。並且隨之遁入曆史。


    幸虧帳篷周圍的樹被砍光做成了建材,逃出來的人們砸雪撲火,避免了引起森林火災。冬日的小興安嶺遲遲沒有天亮。翌日清晨,驚魂未散的人們從尚未退盡的煙霧之中,試探著走向廢墟——然後,他們就看到四個少女的焦黑的身體,以及臨死前對於生命的卑微祈求。這四個女孩子,被壓在房梁和床的橫木下麵,燒焦的手仍緊緊得攥著同伴,或者以某種虛無的方式伸向周遭,仿佛是被死神牽著。她們的身體已經成為漆黑的焦炭,裹屍布不斷地浸出黑濃的人油。在這群由年輕女孩的焦屍組成的雕像麵前,一切都在接受炙烤和淩遲。


    就在昨夜,她們還是年少豐盈的胴體,而現在,她們就成了裹屍布下因為無辜而顫抖不已的黑色靈魂。


    那些少女是他們在聯誼會上合唱《國際歌》的夥伴。是五湖四海的青年。是共和國的亡靈。


    那天晚上,闖禍之後的簡衛東因為恐懼而瑟縮在黑黢黢的森林。發狂一般地哭嚎。


    寒冬之夜的樹林,及至的靜謐。月明星稀,深深霧靄繚繞逡巡,將撒在積雪之上的皎潔月光蒙上一層光暈。天地無聲地糅合了。高大的樺樹褪盡了枝葉,隻剩下淋漓的骨骼,卻樸素得美。隨風搖晃的枝椏深入黯藍的蒼穹,飽含著林中歲月的甜蜜與傷感。透過樹林,水霧一般的雲縹緲如同撕裂的透明錦緞,稀疏的星辰隱現其中。侯鳥的離去使得林中一片闃靜。


    《大地之燈》瘋狂並且悲劇的年代(3)


    他因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而恐懼地顫抖。在這萬籟俱寂的林子裏,歆享著黑暗的夜的包容與譴責。童素清因為驚醒得早而得以逃脫,可是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她才在樹林深處找到了魂不附體的簡衛東,他渾身很髒,神情混亂。


    簡衛東被組織給予了理所當然的嚴肅處理。偷看腐化墮落的地下小說,行為惡劣,縱火燒房,嚴重影響生產革命……他本來就行事孤傲不群,陡然間的災禍更是使得他四麵楚歌。挨了通報批鬥和禁閉處分。幾個不解恨的男知青慫恿生產隊長,把他吊在樹上鞭笞,還嚷著要把他判成縱火犯,關進監獄。


    在一係列的紛爭之後,簡衛東無法再在這裏呆下去,最終被調到小興安嶺以外的另外一個生產隊去。那裏格外的偏遠,是大片的濕地沼澤。童素清因為舍不得他離開,主動要求一同調遣。


    當他們來到新的生產隊,就被告知沒有多餘的住處。隻有一間被農民遺棄的據說風水邪氣的破屋。他們用這個破屋臨時搭建了一間窩棚,中間隔了一道籬笆,便成為他們的住所。她和簡衛東抱著豁出去的心態,幹脆撤掉了籬笆,在眾人的鄙夷和流言當中同居起來。


    此後的幾年,新來的年輕知青一茬又一茬。原來的知青中有些已經回城,讓簡衛東分外眼紅。又紅又專的被招工調走,生病的病退,膽子大的搞暴動或者偷渡逃走。而簡衛東他們因為成分不好,又表現“惡劣”犯了“前科”,再加上他與童素清同居,影響萬分惡劣,因此兩個人都處境孤立,與隊長和指導員的關係很僵,回城的希望非常渺茫。


    若沒有通過正當途徑回城工作,家裏就沒有分配到他人頭上的糧油布票,即便就是逃回去,家裏要從一家老小的份額中挪出一份來養活他,十分艱難。


    在那些毫無指望的日子裏,簡衛東已經不怎麽寫詩和拉大提琴了。藝術總是生活的衍生與附庸。生活尚且不保,何談那些陽春白雪。


    他下巴上滿是參差不齊的胡茬,看起來蒼老不少。性格上更加的暴躁狂妄並且喜怒無常,不出工,不做事,和一幫知青幾乎天天喝酒打群架。掙不到工分,分不到糧票,餓得心慌,便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那個時候,衛東與她在一起同居,也常常是吵架不斷,惡語中傷。


    更糟糕的是素清懷孕了。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在那樣的年代,知青中就算是正常戀愛,結婚,都會惹出不少閑話。何況現在她還未與衛東結婚,出了這樣的事情,更是不敢告訴家人,亦無能為力,在無盡的鄙夷和唾棄中,驚心度日。


    妊娠的日子,為了掙工分糊口還要一大早就背著一背簍,拿著一個饃饃,鑽進無邊無際的青紗帳掰玉米。直到晚上收工才回來,已經累得頭暈眼花。俯著身子艱辛而難堪地在地裏點種,腰疼得直不起來。晚上回家,餓得心慌,米缸和大鍋裏麵卻空空如也,甚至沒有飲用的水。一種辛酸無比的絕望……


    那一年衛東因為對她懷孕的事情不滿,變得性情惡劣,像個惡棍一般毫無同情和承擔之心。而她除了忍受,沒有路可走。一年中咬著牙硬是沒有回過家。


    那種苦,是滲入骨髓的酸澀,已經抵達命運的底線,以至於她後來的人生中無論遇到什麽逆境,隻要與知青時的處境相比,就再也不覺得是什麽承擔不過來的事情。這亦是那段為了“改造地球”而白白荒廢的知青歲月留給多數老三屆們的唯一精神財富。


    她獨自經過在鄉下艱難的妊娠和分娩,生下了一個私生子——簡生。


    簡生半歲時,簡衛東的父親挨不過多事之秋的坎坷變遷去世。簡衛東得到家裏消息,要求他這個獨生子回去料理老人後事。他知道這個回家的機會的千載難逢,拿著父親的訃告幾乎是痛哭並狂喜著。他終於得以回城的借口,並且發誓不管怎樣,借著這個借口再也不要回來。


    他對她說,跟我走吧,走了之後再也不要回來了。你看現在的知青都換了好幾茬了,我們那一批基本上都走完了……上次招工,我跟那幾個狗娘養的交申請,現在又是空手而歸,我們傻等下去是不可能回城的……


    她不動聲色地聽完,幽怨地說,我們回去之後怎麽辦呢。簡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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