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少年不久後回到學校繼續上學。學校對他來說已經是在陌生不過的地方了。那些桌椅和課本,仿佛早就不是他的世界。他既然打算報考美院,成績也就不是那麽重要的事情了。淮給他找了這個美院裏麵參加考生試卷評審的老教授,專門進行針對性的強化輔導。


    那天上課,教授照例是讓畫一組靜物。簡生在畫的過程當中,畫麵的大關係處理得很好,其他物體的色彩也都抓得很準,然而唯獨放在三角構圖頂點的那隻玻璃杯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好。簡生反複修改,但怎麽也不對勁。高光處鈦白的覆蓋能力有限,畫麵越來越灰。他胸口的傷陣陣發痛,如同有什麽不祥的預兆。疼痛使得他的注意力渙散,整隻玻璃杯的連形狀都越來越走樣,那顏色更是越改越灰,已經無法再下筆。


    教授反複說,不行,重畫。不行,重畫。到後來,老師扔給他一摞紙,命他一直畫,直到把酒杯畫好為止,直到記得住這種角度的玻璃杯的畫法為止。


    學生們都已經紛紛完成了作業走人了,簡生還是坐在那裏畫,越畫越糟糕,老師也越看越挑剔……畫紙上已經密密匝匝畫了很多隻酒杯,老師一律說不對,還是不對。簡生討厭“背”畫,他認為這簡直就是對繪畫的侮辱,他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筆觸。到後來他已經畫得要瘋了,教授仍然鐵著臉讓他繼續。


    他捂著胸口對老師說,我不舒服。那個老教授說,那就去休息十分鍾,然後再來畫。


    簡生以前在淮那裏畫畫的時候,每當他找不到感覺,淮都會徹底讓他停下來休息,轉移注意力,而次日一來他總是感覺很順手。可是這為了考專業的強化訓練卻完全不是這般輕鬆,與考一門數學或者物理並無兩樣,有符合評卷老師眼光的理論繪畫規則必須遵循。


    那位老師在他耳邊不無驕傲地說,每年為了考美院,都有好幾個學生要在這裏畫哭。但是熬過了之後考上美院,沒有一個不笑逐顏開的。我對你嚴格,是對你負責。


    最後簡生終於妥協,按照老師的說法給玻璃杯打高光,勉強交差。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一路上想著還有十幾個速寫和一張限時的素描大調子要完成,他隻感到又累又困,胸口的傷越來越痛,心情沮喪到極點。


    他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回淮的家裏。一路上他隻覺得胸口哽得發慌,十分疼痛。他下車就快步衝上樓梯,慌張地敲門。


    淮打開家門,反常地伸出手撫著他肩膀。欲言又止。


    他奇怪地望過去,便赫然看到一直都呆在新加坡的舅舅此時坐在沙發上。神色凝重。


    簡生隻覺得心跳狂亂。他緊張而局促,感到嗓子中哽咽著酸澀,就這樣他看著舅舅將一個大的信封遞到自己手上。舅舅說,簡生,你母親讓我找到你,把這個交給你。請你自己打開它。


    簡生疑惑而顫抖地打開來,看到一份公證遺囑,兩份以舅舅的名義開戶的存折,一封厚厚的信,還有一隻小鑰匙,與生日當晚母親交給他的那隻一模一樣。


    他隻覺得胸口刺痛,微微暈眩。他未曾料到,十八歲那晚,竟然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在走私腐敗專案調查中,包括母親在內的一係列相關的企業人,軍政要員,海關官員等等都因走私和貪汙受賄等行為被提起公訴。母親的幾乎全部企產和私產都已經被沒收或者公開拍賣。東窗事發那段時間,所有牽連人都拚命活動,一直還在抱有平複這場風波的希望,或者嚐試逃脫。母親因為害怕簡生受到刺激,在結局已定之前,從未曾告訴他。結果一切枉然。她必須要接受自己的宿命。


    在那疊厚厚的信紙裏,簡生飽含疼痛地讀到母親的遺言。


    簡生:


    我原以為事情最終會平息,一切難關都會度過,也不想讓你的心境再受到任何打擾,於是一直以來對你隱瞞。然而事與願違,終究有些事情我們無法避免。媽媽的確是不會有勇氣麵對後半生的牢獄生活的。隻是希望,你能夠好好的生活下去。


    簡生,媽媽自認不是一個好母親,不論是生下你之後對你的拋棄還是重新找回你之後對你的撫養不善:畢竟,媽媽在性格上本來就不是安寧的人,在幾十年當中的波折經曆中我一直都未能獲得某種安和並且沒有抱怨的心境,這種對於命運的不甘和怨恨,甚至央及你的成長。在把你帶回身邊之後,固執而愚蠢地認為我已經有經濟能力和條件提供給你,彌補你童年的缺失,因此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地要你按照我的意誌來成長。而今反省起來,我的確是將自己未曾實現過的目標強加給你來實現……生於那個時代的父母,大都有這種不幸。然而這更是我身為一個女子,身為母親,最大的悲哀。


    在把你帶回到城市之後的日子,在和你共同度過的生活當中,盡管媽媽經常不自覺地對你表示出一些長輩不應該有的怒燥,但是,平心而論,生生,你讓媽媽體驗了做母親的快樂和驕傲。在今天這末路上回憶起來,這短短幾年,你的存在的確是媽媽一生最終的,也是唯一的滿足和驕傲。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擁有一條血脈,一份生命延續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是在掙紮在這塵世中為父為母的人們的唯一快慰。也是真實可見的奇跡。這種心情,這種意義,或許隻有你以後也做了父親之後才能明白。當然,當你為人之父的時候,一定不要像你父親那樣做鐵石心腸的事情。但是事到如今,你也要原諒你的父親。畢竟,在這個人間,若不原諒世事的無情和不公,將永遠無法獲得安穩平和的心境和人生。這便是媽媽一生最後的勸告。


    回想二十多年之前,與你父親初次相遇的時候,他送給我一盒寫在樺樹皮上的詩。在其中一首之中,他寫,我會給你留下一個海風習習潮來汐往的未來。


    這句話曾經深刻地打動過我。我亦是因為對此產生空幻的夢想而愛上你父親。畢竟我們骨子裏都充滿了對安寧幸福的生活的向往。然而詩畢竟不是人生。我們之後的歲月,卻完全是在苟活在無邊的抱怨和絕望之中的。艱辛而又猥瑣。亦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媽媽幾乎是抱著報複生活的態度,開始不擇手段地盲目謀生,想要變得足夠獨立和強硬,以此睥睨青春時代的巨大遺憾。


    今日的結局,對於我自身來講未嚐不是一種解脫。你父親拋下你然後離開,是媽媽對人世的失望的開始。你的存在,也一度使我感覺背負了過於沉重的歉疚和責任。我一直都想要補償你的成長,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方式。我們之間的隔閡,盡管也令我傷心,但是想必對於你的影響是更大的。因為你畢竟是弱小的孩子。媽媽知道,你的成長非常不快樂。這是媽媽處在末路上仍然牽掛的遺憾,真的。


    生生,還好我給你準備了一些財產,留在花旗的保險櫃。這些錢已經不多,因為大部分已經被沒收了,剩下這些隻是一部分繼承前夫而來的合法遺產。媽媽的錢,過去能夠供你無憂無慮地花銷,這雖然明顯不是補償你的好方式,但是我也找不到其他更為實際的途徑來滿足你。而今剩下這些錢,是我好不容易用舅舅的名義保留下來的,供你上學和養活自己。為難你了生生,以後要節儉,要獨立過活。媽媽對不起你。生生,媽媽隻希望你堅強。無論經曆怎樣的苦,隻要還擁有萬能的生,就有希望。這亦是我和父親給你取名簡生的緣故,不想,今日竟然兌現了這可悲的讖語。


    《大地之燈》回到學校繼續上學(2)


    你的一生還很漫長,而媽媽現在不想再要希望,所以媽媽放棄了。媽媽也不能想象,相對於死而言,苟活在牢獄中,會再次對你造成怎樣的負擔和陰影。我不得不承認,你和淮一起生活,未嚐不是我的心願。她果真是這等善良真摯的女子,你能遇到這樣的恩人,多麽難得。她對你的照顧,無論出於什麽感情,都最終能夠使我了無牽掛地選擇結束生命。人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若沒有淮陪伴你,將叫我如何放得下你獨自離開?我必定死不瞑目。簡生,你要當她親人般,要記得她給你的恩。


    其實,隨著歲數越來越大,媽媽越來越深刻覺得錢的無意義。這並不是在開脫媽媽的罪,因為媽媽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初衷也不過是想要留下更多的財產,供你優裕生活。畢竟這個世界這麽殘酷,孤兒寡母,沒有錢將寸步難行。蒼天有眼,或許老天是想到這樣會害了你,所以強迫媽媽停止這樣做。但是沒有錢你怎麽生活呢。生生你要明白,這些錢的不容易,要懂得計劃和安排,因為你以後的人生,全靠你自己了。


    生生,不知你現在是否還對媽媽懷有怨恨或者我們之間仍然存在深厚隔膜,但是無論如何,你要相信,媽媽對你的愛。媽媽是真的希望,你能擁有海風習習潮來汐往的未來。


    永遠愛你。保佑你。


    媽媽


    簡生雙手捧著單薄的信紙,熱淚簌簌而下。


    是在母親去世很久之後,舅舅才陸續地告訴他說,簡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姓何的男人。你應該知道,他跟你母親的關係。但是簡生,不要誤解她。你母親是有隱衷的你知道麽。


    她一直不想讓你再背負什麽陰影因此從未對你說過——把你帶回來之後,她急切想要彌補你並且給你更安逸的生活,所以受何的再三脅迫,受盡屈辱。何早在遇到你母親之前就專門勾通走私之事,他恰好是看中你母親身單力薄,因此故意在海關為難你母親的進出口船隻,逼迫將它們挪作走私商船,給內地供貨。你母親無可奈何。這樣的絕路,即使是利潤三七分得,又有何意義?


    簡生,這麽久以來,你母親受他擺布,已經是受盡屈辱。你是否記得母親曾經幾次突然生病臥床。那是你母親獨自流產的結果。她甚至仍然必須隱瞞起來,並且強打精神,使她在你眼中看起來貌似隻是一場感冒。


    你母親那些錢……那些錢是她一度夢想著要供你出國修習繪畫的所用……你可曾知道她的苦心。簡生,你要記住,這就是我們小人物的悲哀。我們從來都無能為力。


    簡生,一些我們不忍目睹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我們的不堪而延遲了腳步。我們需要遺忘並且繼續生活下去,盡管我知道這樣的過程對於你來說將會是慘烈無比的。你母親的死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不過是要多建一個墳墓。而對於你來說,或許就是整個世界都被埋葬了。


    簡生,你要原諒你的母親。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曾數次背著你向我哭訴你們的深重隔膜,常常是哭到不能自已的時候突然惦念著,你該放學回家了,於是就馬上回去給你做飯。她就是這樣等你。而你卻沒有回家,是和淮在一起。這讓她怎能不傷心呢。


    你母親的性格的確不討人喜歡,好強,怨氣叢生,缺乏柔情和耐心。性格決定命運。她深知自己身為一個女子,自己這樣的秉性從不能帶來任何的捷徑和好運。


    從沒有人愛她。連你過去都不愛她。不是嗎。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愛,都沒有獲得過。她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在生意場打拚,其中的艱難,無法說得清。


    她從內心不願讓你受到她性格的影響。她知道你喜歡淮,因為淮溫柔和藹。她甚至一直都希望你能夠從和她的交往當中,能夠獲得成長階段缺乏的溫情和關愛。然而,你畢竟終究要成長為一個男人,你要記得,有些事情,必須自己承擔。


    而今發生了這些事,你母親的遺願,便是要你以寬和的心態去麵對,畢竟這個世界的殘忍和不公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情,今後還會有很多很多。你隻要內心寧靜滿足,便沒有什麽苦難能夠打擊你。


    生生,我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但現在你的選擇除了死之外就是勇敢地繼續活下去——就像你母親的勇敢那樣——即便是在遺書中,你母親都沒有對你提起她身為一個女人遭受的這份莫大恥辱。


    畢竟,雖然她一生都很苦,但她一直都那麽的愛你。


    《大地之燈》母親死於入獄前


    18


    十八歲,簡生的母親死於入獄前。簡生手捧母親的遺書,胸口的傷劇烈作痛,仿佛又是被利刃刺透。


    在母親的葬禮上,除了舅舅和淮,沒有別的親人。母親生前因為事業關係,交際甚廣。浮華之上的聚散離合,虛情假意,阿諛逢迎,勾心鬥角,皆不過是過眼煙花。人生百態,猶如四海歸帆,自古路遠馬亡,殊途同歸。


    陌路盡頭,灑去一抔慘淡暗白的骨灰,有多少淡薄的人情能夠留得住厚養薄葬的遺憾,在悲鬱的挽歌的尾音上,給這尊尊沉默的青碑下孤孓的魂靈叩一首至情至義的所謂哀悼?而這人間,朝生暮死之間,又多少屍骨未寒的苦魂遁入空寂,卻在人世中再也撈不起一絲紀念?


    少年一時間隻覺得世界太安靜,仿佛自己孤身一人身處闃然無聲的茫茫大地,霰雪漫天。蒼穹之上黑色的遊雲,如同一片片萍聚般的卑微命運,昭示著死的永恒救贖。


    他原諒了母親,然而因了這原諒的遲,此生便無法原諒自己。


    簡生長跪在母親的墓前,於胸口創傷的陣陣劇痛和滾滾淚下之中,結束了少年時代。


    舅舅幫簡生在學校辦了特假手續,帶著簡生去新加坡。在銀行的保險櫃裏麵,他拿到母親留下的五十萬儲蓄以及兩處房產。舅舅告訴他,你手上還有你母親用我的名義保留下的一些國內儲蓄,都在那存折上。這裏的財產你就不要動用了,留著日後再說。我隻是照你母親的意思,帶你來這裏看看你母親給你的最後的庇護。簡生,現在一切都由你自己安排。要對得起你母親的苦心。


    簡生,你該長大了。


    舅舅仍然留在新加坡。簡生回到國內,還是和淮住在一起。


    母親去世之後的一段日子裏,簡生常常莫名其妙地吐,無法進食,一個禮拜之內體重減輕20斤。嚴重的虛脫使他在畫畫的時候突然暈倒。由於神經緊張導致的顱內主動脈異常痙攣,造成大腦缺氧,表現得格外犯困,卻又夜夜失眠。他總是頭痛欲裂。即使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


    專業考試的時間已經非常臨近了。淮清楚簡生的狀態無法考上美院,於是中止了他在教授那裏的高強度繪畫訓練,讓他呆在家裏。她送他看醫生,卻沒有聽醫生的話讓他留在那裏住什麽院。因為她清楚這並非是單純的藥丸可以擺平的事情。參考著醫生的藥方,輕量地給他服用一些藥物,然後花很多的時間耐心陪伴簡生。


    淮與這個少年非親非故,卻在他的成長裏,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甘心陪伴。她勞累,卻同樣細細體察他的內心和健康,有時候勝過母親。簡生知道這關懷的珍貴,一直都很配合淮,因此恢複得很快。幾個月之後,簡生的狀況終於好轉。先是睡眠獲得了恢複,然後是進食正常。最後抑鬱症狀也減輕。


    19


    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簡生對淮說,可不可以和我再回一趟北方鄉下。


    她不知道合不合適,於是隻好去谘詢醫生。醫生告訴她,隻要避免進行任何敏感或者深入的對話,或者觸動傷心的事情,出去走一趟是很好的。


    於是她放下心來,再次和簡生一起踏上旅途。


    枕著鐵軌的聲響,兩個人再次一路北上。列車上,淮隻是偶爾平淡地問他一句,餓嗎?想吃什麽嗎。


    他通常說,沒關係,我隨你。然後繼續安靜地眺望窗外的景色不斷閃逝。那個時候,他的心已經是平靜的。大愛無言,大言稀聲。無論什麽疼痛,那個你愛的,善良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你身邊,給你以如此的照顧和關護,在這人情稀薄的世界,此生複有何求。


    當火車中途停在站台上的時候,淮總會好心地下車買些熱食,而簡生在治病期間飲食太清淡太講究,結果吃了從小攤上買來的雞腿之後很厲害地拉肚子。淮歎著氣表示歉意和擔心,簡生卻笑著打趣,自己找出藥片,喝水吞下。


    他已經下意識地知道,此時的人世中,自己與孤兒無異。必須冷暖自知,好生過活。


    終於結束了漫長的路途,兩個人來到了從前和李婆婆一起生活的那個村莊。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裏,簡生重新一一深入那些童年時代無比眷戀的湖泊和草甸子。大多數仍然凍得很實,除了灰白相間的莽莽的色調,其他什麽都沒有。


    那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春天遲遲沒有來臨。蕭瑟的殘冬景致看起來格外的衰敗。冰湖仍然凍結著,依然有孩子在用冰釺戳洞捕魚。簡生久久地凝視著那些天真的孩子,突然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到了時光的軌跡。掩藏在雪堆和荒草裏的破屋,曾經就是自己和李婆婆一起住了十年的那一間。而旁邊不遠處的一間茅屋,就是父親母親曾經的家。


    簡生和淮一起,小心翼翼地走進那一間茅屋。屋頂已經坍塌,淡淡的光線從屋頂的破洞上傾瀉而下,呈柱柱射線穿過房間,在地上投下點點光斑。仿佛月光。玄青色的泥牆上長滿了苔蘚,牆角滿是雜草。空的灶台上已經什麽都沒有。一隻小蟲子在上麵緩緩爬過去。屋內連床架和鐵鍋都沒有剩下。也許是被人搬走。簡生定定地環視這屋內的景象。他無法想象,多年以前,這裏便是父親和母親的蝸居。他最初的生命,亦正是萌芽於這間破屋裏的一次短暫的情欲。他看著這房子,依然感到悲鬱,但始終要強迫自己麵對它。


    畢竟唯有麵對陽光,才能將陰影留在身後。簡生就這麽想著,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正在獲得勇氣再次蛻變長大。或者說,開始老去。


    他從懷中拿出一條圍巾。


    那是十三歲那年,在母親生日的早上原本打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未曾料到,因了自己的稚拙,這件禮物直到母親離開人世也沒有送出。他輕輕地將這條圍巾放在黑黢黢的灶頭上。然後悄然走出了茅屋。


    推開吱吱嘎嘎的老木門,他眺望眼前遼闊的冰湖。深深呼吸著凜冽的空氣。沒有任何的念想。隻覺得身體便得很輕,心中一片闃靜空曠。他握著淮的手,說,淮,你看,這就是我的家。


    簡生就這麽站定,在這依舊冰封的茫茫天地間,真切地想念起了母親,和母親身為一個錯誤的時代中悲劇性的小人物,無比暗淡的一生。


    他們在這裏留下來寫生。他在畫布上留下這片靛青的湖。迷蒙的霧色,塵封的記憶一般厚重難抵。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摸過畫筆,此番寫生起來,竟覺得無限生疏。卻依舊是一幅自己喜歡的畫。


    在北方鄉下舊地重遊的夜晚,他們仍然住在當地民居裏。夜間寒氣滲骨,兩個人相擁而眠。他的頭埋在淮的脖頸,在一個溫暖而舒適的角度,聞到她身上熟稔的植物芳香,像是幻想中的家園的氣息。他閉著眼睛,長久地深吻淮脖頸上月光般溫潤的皮膚。他沒有睡著。


    在黑暗與寂靜之中,他閉著眼睛,兀自輕聲對著身邊的淮說,淮,我何其幸運。若所有的過去隻是為了有這樣的夜晚而必須的代價,那麽我多麽甘心。


    淮。


    《大地之燈》朝著女孩微笑


    第三章


    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麽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麵,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


    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簡楨《四月裂帛》


    1


    你叫什麽名字?辛和問卡桑。


    卡桑聽不懂。隻是抬起頭看著她。簡生幫忙,翻出一本手冊,對照著拚音注音,用生硬的藏語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卡桑。她輕聲地回答。


    我叫辛和。她用手在胸前比劃著。朝著女孩微笑。


    來,卡桑,辛和叫著她的名字,欲要把女孩拉進帳篷裏麵來。卡桑卻一下子躲開了。她跑回日朗家的帳篷裏麵,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幹。


    仁索好奇地問她,這兩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他們可能是來這裏玩的吧。


    為什麽要來這裏玩呢。這裏有什麽好玩的呢。


    我不知道。


    那個夜晚吉卜又站在外麵,在暗處靜靜地守候。仁索心猿意馬地幹活兒,被卡桑看出來了。卡桑問,你為什麽不跟他結婚?仁索一下子羞紅了臉的樣子,裝作懊惱地說,誰說我要跟他結婚!卡桑善解人意地說,你快出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仁索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立刻就鑽出去了。


    卡桑獨自捏完剩下的糌粑,照例再往銅盆裏麵添了一碗羊奶,然後又割了半條羊腿,扔給晉美。晉美跳起來在半空中就叼住羊腿,輕易咬成了兩截,然後撕成碎片,兩下就吞了個一幹二淨。


    一望無際的沉沉的夜色,點綴遙遠深邃的星辰。卡桑閉上眼睛,再次沉入夢境。她總是在夢境之中見到一望無際的雪。


    夜色下的黑暗雪原。寂靜而沒有盡頭。她趔趄地跟著一個人趕路,每一步都陷入深深積雪,非常的局促與艱難。


    日光下的聖山之雪。父母留在那巍峨的山中,再也沒有回來。爺爺對她說,你的阿爸阿媽長眠在這雪山上了。他們會回到祖先的大地。


    這聲音又猶如幻覺。她從來沒有想過,什麽時候這樣的夢境可以結束。


    在第二天早上,簡生他們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上下青侖卓草原,攝影師最美麗的情人。他們便是要去那裏采景。


    臨走之前,日朗的妻子準備了現做的血腸端上來。新鮮的宰殺的羊,掏出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攪拌上切碎的內髒和肉,塞進洗淨的羊腸內,放進鍋裏煮,水沸騰了就算煮熟。然而因為氣壓太低的原因,即便是煮熟的血腸,切開來依然是夾著津津生血絲和濃烈的羊膻味兒。簡生和辛和對這製作地道的血腸感到些許不適應。不過他們依然還是用刀切了兩段大口吃掉。


    和日朗一家作別。牽上自己租來的兩匹馬,把兩隻背包分別放進掛在馬背兩側的兩個皮囊裏麵,然後自己牽著韁繩準備前行。


    卡桑跟著出來,目光眷戀地望著辛和。晉美跟在她的身後,眼神炯炯。辛和邁出兩步,卡桑便跟著走出兩步。表情倔強沉默如同某種具備荒野氣質的幼年小獸。辛和能夠感到這個孩子是想跟著她走。她回頭望著卡桑,又看看日朗,有些尷尬。人們在某段時間裏麵都保持沉默。


    最後日朗揮了揮手,對卡桑說,跟著她走吧,或許你也可以帶路。帶上你的晉美,路上有個護身。說完一幫人便走回帳篷。末了,日朗回過頭來,側著臉說,若你是想要回來,這個帳篷,仍然可以歡迎你。


    仁索麵對卡桑,露出真實的不舍的表情。紮麽措咬著嘴唇,揮舞著鞭子。他凝視著卡桑,依然有著幼鷹一般桀驁淩厲的眼神。紮麽措忽然又猛地翻身上馬,掄響了鞭子揚長而去。


    卡桑靜靜看著人們的背影,直到他們都走回帳篷,她才猶疑著走向辛和和簡生。晉美跟了上來,步履持重,忠誠溫順的樣子。健壯的骨架以及厚實的身軀像犛牛一般強壯有力。渾身的長毛被風吹得輕輕舞動。


    簡生不語。他看到這個瘦瘦的孩子,有著被高原的風滌蕩得很清很清的眼神,銳利而堅韌。卡桑必定會是一個沉默忠實的好向導。盡管簡生無從知道她為什麽在這樣的年紀上就能如此地對離別和踏上路途抱有熱情。他以看待一個奇跡一般的眼神,邀請卡桑上路。


    三個人,兩匹馬和一隻狗。不緊不慢地前行。被風吹得很淡很淡的蒼穹呈現出悠揚的藍色。在離天最近的大地上行走,大口呼吸這裏冰涼潔淨的空氣,你似乎感覺,肺部裏麵充滿的不是稀薄的空氣,而是水藍色的天空的夢境。簡生和辛和忍耐著缺氧帶來的疲憊,攥著韁繩,以均勻的步伐前進。


    他們計劃先走出這片牧場,然後沿著當地人換取糧鹽打馬走過的路線,一直繼續北上。那裏是她的第三個攝影目的地。她要在那傳說中的上青侖卓草原上停下來,選出一個最佳的攝影角度紮下帳篷,等待景色的光線和色彩呈現最完美的那個瞬間。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等待有沒有結果。或許等待一個星期之後的唯一結果僅僅是幹糧耗盡之後的一場風雪。


    《大地之燈》意料之外的麻煩


    2


    她背黑色的專業攝影包。外掛的碳纖維三腳架。遮光罩,備用電池,uv濾鏡,普通清潔劑,去油專用鏡頭液,一整袋膠脂棉,鏡頭紙,氣吹,刷子,閃光燈及長連線,快門線,防塵防雨塑料袋,暗袋。膠片。普通旁軸機。單反機和24/1.4,85/1.2,300/4,等等。為追求好的拍攝效果,一直使用定焦頭,即使知道會加重體力負擔。定焦頭廣角端的歧變和眩光沒有那麽嚴重。加之高原某些地區沙塵很重,寺廟內部又常常充滿了煙霧粉塵,變焦頭的封閉性稍差,風箱效應使得拍攝時容易把那些纖維和灰塵吸進鏡頭裏,這樣一來即使是使用單向濾塵的吹氣球也很難弄幹淨鏡頭。一不小心還要劃傷膠片。除此之外,定焦頭的大光圈也是一種必要。


    盡管已經盡可能地做到了準備周到,但是一路上他們還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煩。


    旅途從成都開始,沿川藏線深入。第一處停泊,是在然烏湖及其上遊的來古村。來古村的名字來源於來古冰川。川藏線上鮮有人停留在此。在這座美妙無比的小村,可以看到一個被來古冰川的一條終磧壟分成兩半的湖泊。湖泊兩邊的顏色截然不同,很是壯觀。他們來到的時候,看到村莊的闊地上粉紅與鵝黃的大片野花撲麵而來,前麵是兩隻孿生的碧藍的冰川湖,然後再遠處就是來古冰川夏日的燦爛冰雪,黑白相間的冰川中磧壟蜿蜒並行。儼然是北歐斯堪迪納維亞某處秘靜的美景。


    從來古村往前,到林芝,工布江達,墨竹工卡,之後就是拉薩。兩個人在拉薩停留很短,然後向北去往納木措。途中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那根拉山口的時候,簡生被高原反映折騰得十分痛苦。他的胸口總是發痛。終於到達那木措的紮西半島,兩個人眺望念青唐古拉山,感覺異常壯觀。簡生在那裏寫生數日,顏料一再被凍結,無法繼續。


    在納木措拍攝的時候,因為幹燥,膠片上麵出現了靜電的痕跡。她抱著遺憾,離開納木措之後向南走,沿中尼公路經過日喀則,定日,然後就進入了珠峰保護區。辛和的單反機鏡頭在光圈片之間使用的潤滑油不耐低溫,在珠峰大本營一帶等待拍日出,考慮到把相機放在帳篷裏麵到了拍攝的時候又拿出去會產生忽冷忽熱的溫差,對相機不好,於是她把相機留在了帳篷外麵,等待拍攝的時機。然而沒想到全開光圈測光的時候,機器長時間暴露在寒冷之中,潤滑油凝結,拍攝時光圈無法正常的收縮。大量的曝光過度使得不少艱苦的拍攝都失敗了。想要重來,但是低溫造成電池效力短,沒拍幾下出其不意地就沒電了。非常倒黴。


    簡生也因為長久氣溫寒冷,無法像平常那樣,坐在那裏慢慢寫生。顏料全部都是硬的。隻好畫速寫,回去之後再慢慢創作。


    這些困擾並未阻擋她前行。走出珠峰保護區,他們回到藏北高原腹地。在路上遇到一個朝聖者。那個老頭額頭上腫著一個碩大黑紫色的瘤,是在朝聖路上磕長頭留下的印記。他在路邊停下,站在一個瑪尼堆旁邊,將背囊裏的擦擦取出一些,恭敬地放在瑪尼堆的石頭上。嘴裏一直在重複念叨著什麽。簡生好奇地走近,看到他的擦擦非常的粗糙,也造型各異,並不規則,卻都十分古樸漂亮。簡生本想帶走,但是藏族人們皆勸告他不要將轉經路上的擦擦拿回家,因為上麵附有貢放者的祈願,帶回家中不祥。簡生隻好作罷。


    《大地之燈》在旅館裏稍作停留


    3


    在公路旁一處簡易的旅館裏稍作停留。他們兩人開始北上。租了馬,獨自前行,向青侖卓草原前進。便是在那裏,簡生走進了卡桑的草原。


    現在重新上路的時候,身邊已經多了卡桑這個旅伴。去往青侖卓草原的路途是村子裏換糧的古道,路況複雜,卡桑做他們的向導。在坦蕩如砥的藏北高原,大地荒涼如同月球表麵。頭頂上的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在蒼穹上悠然旅行。大地上隻有淺淺的兩道白色車轍印,如同葬禮上的素縞一樣飄向遠方。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所謂的公路。他們便沿著車轍印往前走,簡生不時地拿出指南針辨別方向,停下來稍作歇息,緩解用力喘息帶來的口幹舌燥。更多的時候,辛和會取出攝影器材,耐心地擺好角度,拍攝她的作品。鏡頭裏麵的天地,除了浩淼空曠的如同狼毫一般呈現椒鹽色的地皮之外,就隻有比這地皮更加浩淼空曠的天空。唯有遠處一道黑色的山脈的模糊輪廓,在枯燥的視野當中破了一筆清冥浩蕩。


    極其沉默的行走代替了一切。晉美始終領著他們耐心而步履穩健地前進。陣陣烈風拂過它蓬鬆的黑色長毛,那飄揚在風中的姿態像極了平原田野裏的滾滾麥浪。


    在他們徒步旅行的第一天即將結束的傍晚,高原上的落日以亙古不變的蒼涼壯麗迎接了夜幕的低垂。天空之上幻化的雲層顯示出變化不定的瑰麗色澤。最後的餘暉從厚厚堆積的藍紫色雲層縫隙之間斜著射下一柱柱金色的光芒。無名的潺潺河流蜿蜒迂回,在那光芒的照射之下靜若華美綢緞。簡生總是被這景象震懾得啞口無言。他拿那隻旁軸機拍快照。從狹小的取景框中看到鏡頭外麵的天地,一瞬間有沮喪之心。這天地之廣袤,並非一隻鏡頭所能囊括。他越發覺得,與其將它留在膠片上,不如將它留在心裏。


    辛和在一旁取出碳纖三腳架。由於風大,她又把攝影包掛在下麵用於穩定。仍未等到器材準備好,那瞬間的美景已經黯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肅殺蒼涼的夜的前奏。她微微歎息。這天地仿佛一位擁有著絕色容顏的傲慢小姐。不屑一顧地睥睨著這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疲憊的塵世靈魂。麵對大地,她竟覺得自己極其卑微。


    《大地之燈》無邊無際的高原草場


    4


    夜晚,他們依然停留在無邊無際的高原草場。迫人的黑夜悄無聲息地降臨。一鐮銀飾一般的弦月綴在赤玄色的夜幕之上,遠處依稀可見格拉丹冬的雪。緊緊貼著星光。像是少年時代讀到的《吉檀迦俐》的詩句:旅途盡頭,星辰降生。


    簡生支好帳篷。他在帳篷前的空地上點好一堆篝火,取出背包裏的牛肉罐頭和麵包。在這闃靜無聲的曠野深處,他們安然地偎依著食物以及火堆帶來的安撫感,姿態原始地感受著自己的生命的渺茫與不可確定。這混沌的天地之間除了黑暗一無所有。依舊是遙遠的星辰依稀閃爍。簡生與卡桑並沒有任何親熱交流。因為言語不通,他們像是偶然相遇的陌生旅人,各自照顧著各自的旅途,相互善待,並且沉默寡言。


    簡生將食物分好,遞給卡桑。他凝視著這個單薄弱小的孩子埋頭啃食,完全是一隻剛出生不久的饑餓小獸的樣子。簡生心中隱隱地不忍。他伸出手輕柔地撫摸卡桑的頭,瞬間卡桑就敏感地停下來,目光澄澈地望著他,沒有什麽言語。瞳仁卻在火光的映襯下熠熠閃光。某種程度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晉美,也如其他一切高原生靈一樣,是一汪無名的雪山湖泊。安靜,自省,有著暗含的凜冽血性。與生俱來。


    在簡生撫摸卡桑的頭的時候,他想起了淮。簡生此刻仿佛能夠明白,當年善良的淮之所以這樣陪伴他的成長,是基於一種怎樣深刻的憐憫與不忍。


    晉美警醒地一直站立著,目光四顧逡巡。身體與夜色融為一體,隻見紅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如同神秘的火光。


    他們收集到的用於燃燒的牛糞不夠,篝火將冷罐頭烤熱了之後便漸漸熄滅了。他們默不作聲地吃完食物,之後卡桑將自己那一份的一大半喂給晉美。簡生麵露愧色,非常抱歉地想起自己竟然忘記給晉美喂食。辛和立刻給晉美放了兩根香腸在嘴邊。可是晉美沒有動她的香腸。隻是吃完卡桑給它的牛肉。簡生不解。直到卡桑微笑著把香腸喂給它,它才張開嘴一口吞下。忠誠聰明的生靈。與城市裏麵搖尾乞食或者扭著身體拚命取悅主人的寵物狗有著接近本質的層次區別。


    除了狼嚎一般令人骨寒的風聲猖狂地穿越,周圍是空闊的寂靜。沒有生命的跡象。仿佛自己孤身處於世界末日之後的無人星球。簡生為這樣的鮮活體驗感到興奮。兩個月前熙熙攘攘紙醉金迷的城市生活仿佛科幻的夢魘。他鑽進帳篷,拿出筆記本記錄今日的見聞。


    在那一刻他想起城市的生活。聲色犬馬的人造森林,嘈雜擁擠的人群車流。危機四伏。動物本性中的弱肉強食在那裏卻要表現得黑暗猥瑣得多。守著秒針滴滴答答的旋轉並被不斷警告著自己年輕本錢的貶值,實在是狼狽而疲倦的事情。


    這一天與卡桑的相處,竟然不斷地令簡生自己獲得回憶與反省。他心中為這些細小的精神所得感到無比滿足。這便是超出旅途以及寫生攝影之外的更有意義的東西。


    一日的跋涉已經非常疲憊,而明天,是那麽的未知。帳篷外麵,卡桑坐在地上,遙望著無垠的黑暗大地,有著廣袤而蒼茫的森然之感。像是世界盡頭。她隱隱約約地想念起爺爺猶如大地一般滄桑的麵孔上麵,布滿山川一樣縱橫交錯的皺紋。


    晉美一聲不響地趴在她的腳邊,黑色的長毛散在風中猶如經幡一樣滾滾抖動。卡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確認已經拴好了馬匹,就拍拍晉美的頭,像往常一樣讓它趴在帳篷外麵守夜。


    那個漫長的夜晚他們早早睡下了。高原的寒夜,隻有呼嘯的風聲陪伴入眠。簡生扭過頭,看見黑暗中卡桑夾在他與辛和之間,披著一件黑色的羊皮襖子,沉沉入夢。有著天真甜美的睡容。女孩沉睡的姿勢孤單寂寞。是因為內心與生俱來的曠闊而姿態安寧,信念堅強。


    因為他們的生命,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


    簡生試著大口的呼吸幾下,填充一下似乎總是處在幹癟狀態下的肺。努力暗示自己快些入睡,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享有此刻的休息。因為明天還有很遠的路要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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