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許行年漸晚,深知在勞碌的世間,能完整實踐理想中的美,愈來愈不可得,觸目所見多是無法拚湊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間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開了,反而有一份隨興的心情,走到哪裏,賞到哪裏。不問從何而來,不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後一次相別。


    ——簡楨《落葵》


    1


    辛和。有時候我曾試想,淮究竟對我出於怎樣的感情。她又如何能夠這樣甘願地與我共同生活。這種擔當,不是一日兩日,亦不是淡淡一點。其中的情誼畢竟十分深刻。隻是她礙於重重原因,不與我說。亦不願我對她說。我們竟然又回到親人之間那樣,因為彼此之間的感情深重到割舍不清,常常是相互躲避和敷衍,甚至因此相互傷害。


    辛和。當我第一眼見你,便仿佛看到了她。你們都是這般美好的女子,那種善的澄徹,看一眼便能察覺。我自是覺得,若我要是有誠心要與你在一起,便應當讓你知道我的過往。因此我對你說起這些,但願你不會覺得,我是一個急於自報前史,並且引以標榜的乏味之人。你知道我的初衷決不是如此。


    我與母親因為懼怕語言這個工具的殘忍和直白,所以在斷絕交流的過程中自相傷害。我不願意再有這樣的遺憾,所以我選擇對你說這一切。


    簡生對她說這番話,還是在大學之時。彼時他蛻變得更加標致,麵孔幹淨,身材高大勻稱。漠然的神情之中不時隱現深深笑容。一種氣質之中都滲透著的英俊。引得無數女孩產生愛慕。


    那時他麵對這些女孩,並無動情之心,然而亦不知如何拒絕,因此身邊一直都是異性圍繞。他和她們在一起,聚聚散散,並不深刻,至少他自己這一邊並不深刻。分手之時,即使是女孩傷心一陣,也多半很快就另有男友,各自互不影響。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那段時間和他在一起過的那些女孩子,有的事過很多年之後都仍然對他還戀戀不舍。她們一直都關注他的去向,以至於後來簡生偶然會受到她們的來信,聲稱對其無比思念,問及他的生活是否還好,暗中有曖昧的情愫蘊涵字裏行間。那樣的信大都隻落下一個泛泛愛稱,而他麵對那個稱呼,竟然怎麽也想不起來是誰。


    就是這樣的淡。


    這些與他相戀然後又迅速消失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綻放出明亮的笑靨,花朵一般,帶著露水尚未退去的鮮美,一路蔓延。他知道自己沒有為此停留。而他之所以一再強迫自己要和她們在一起,強迫自己去愛,是因為他惶恐地發現,離開了淮之後,他在內心和感情上似乎成為了殘疾,變得已經再也不能夠愛上任何人。


    成長時代,他一直都是與學校生活疏離的人,加上感情上隻有淮,所以似乎從未獲得過同齡人之間的簡單的戀愛以及娛樂。此番到了大學,生活自然是無聊的。除了談戀愛之外,沒有什麽可以用來換口味。


    他因為內心的固守,因此一直感覺安定。畫畫依然是頭等的事情,並且發自內心的喜歡。在晚自習的畫室裏麵,日光燈的亮光煞白一片。少數幾個人固定每天都在這樣的課餘堅持畫畫,他便是其中之一。


    偶爾撫摸到少年時代的速寫本,上麵那些線條稚嫩的肖像,那些語焉不詳的斷句,以及那些遙遠的日期,會忽然令他沉淪。


    然而這一切都過去了。


    彼時他得知淮已經結婚。某種程度上他是難過得不能自已的。傷心透頂。畢竟淮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包括了情人。


    他畢竟還未算是長大。麵對淮的徹底離開,他始終無法坦然地用一句好聚好散來自我釋然。對於這般深刻的過去,他還不能成熟到真正舉重若輕。因此他畏懼自己內心的感情殘疾,開始盲目逼迫自己去愛。


    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做愛。那個女孩也許是簡生在那些女朋友當中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個。是一個深愛自己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簡生幾乎對她一無所知。她和簡生約會,簡生亦沒有拒絕。女孩因為太愛他,在他們剛開始不久,就急於用身體和諾言來留住這相戀的時刻。


    第一次的時候,女孩非常主動。她其實也是第一次,但是卻有著某種奮不顧身的激情,要急於把自己給他,仿佛這樣,就能夠留得住什麽。


    女孩給簡生脫去上衣,卻看到簡生胸口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她的心疼是真誠的,卻依然帶有獵奇的成分。她伸手輕輕觸摸,問他,怎麽回事?


    人都會以單獨占有戀人內心的重要秘密為驕傲,並且常常可憐地以此作為證明感情的信物。


    女孩問他兩次,怎麽回事,他卻都隻是搖頭,一直無言。他因為沒有誠意與她們在一起,所以始終保持沉默。


    簡生俯下身來,親吻女孩的臉。他習慣性地將頭埋在女子的脖頸,卻再也沒有記憶中熟悉的味道。他內心是無望而傷懷的。因此閉上眼睛,任憑強盛茫然的情欲覆蓋自己,腦子裏麵漸漸可以變得一片空白,什麽也不再想。亦不再看到身下陌生的麵孔和身體。


    他和她有了第一次,便又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們初夜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一再與她做愛。然而但凡他有要求,女孩都默默迎合。他知道這樣的殘忍和不公,但是他根本沒有辦法抑製自己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出口。


    他開始主動和她象征性地約會,約會之後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不少年輕的尚未對情欲感到疲倦的男子,都會有這樣樂此不疲的要求。簡生並不全然是耽於床笫之歡,他隻是因為內心的茫然,離開了淮之後一度難以自拔,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求解脫。而這個深愛他的女孩子,不幸在恰巧的時間成為了這個對象。


    那天兩個人在陶然亭去散了一圈步。冬天的北京園林總是一派蕭條。枯枝敗葉,離草萋萋。亭台樓榭孤然佇立,有著哽咽的滄桑之感。在園子裏麵慢慢走著,然後他們停留在著名的石評梅和高君宇的墓前。凋敝叢生的枯草之中,墓碑靜默地站在那裏,見證著一段革命時期的愛情。埋葬在墓碑之下的故事因為人們的流傳而越發變得神奇和不朽,蕩氣回腸。在那個時代,連愛情都要被政治所左右。悲哀的紅色戀人默默躺在這裏,心中的苦悶和遺憾,又與天下古往今來的有情眷屬有何不同呢。


    女孩站定,憂鬱而傷感地問他,簡生,你說我們會像這樣在一起嗎?


    簡生一言不發。


    《大地之燈》實踐理想中的美(2)


    他因為不愛,因此隻對女孩的一廂情願感到悲哀,甚至可笑。曾經有這樣一句殘酷的名人名言:兩個人若不是以同樣的真情處在戀愛之中,那麽其中一人必定會對對方的癡狂產生鄙夷和不屑。


    那個夜晚他們開了小旅館的房間,在陌生而狹窄的床上做愛。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多少次。重複著千篇一律的把戲,汗水淋漓,震蕩激烈,頭腦中一片麻木。女孩在他的身體下麵淚如泉湧,卻一言不發。


    他偶然撫摸到女孩臉上的淚水。你怎麽哭了,他問。他忽然感到掃興和煩躁。停止了動作,翻過身去,隻覺得渾身疲累,心中越發一陣陣迫人的荒涼。


    告訴我,你為什麽哭了。


    女孩依舊是沉默不言。她翻過身去背對著簡生。


    簡生發自內心地歎一口氣。情欲過後的空白,比之前的空白更加令人難以承受。他的頭腦漸漸被混亂的思緒所填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淹沒自己直到窒息。


    少年時代,曾經目睹母親和別的男人做愛。那個時候自己道貌岸然地鄙視和抵觸,覺得齷齪下流。而今到頭來,自己還不是這樣胡來,跟發情的狗無異。


    不僅如此,他覺得自己再也無臉麵對淮。而且,何止無臉麵對,幾乎是無地自容。


    想到這裏,簡生忍不住難受得也憤然轉過身去。兩人互相背對著,誰都不說話。但是他很快就睡著。而女孩卻徹夜不眠。


    不知睡過去多久,他微微感到臉上有淚。女孩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額頭上。他忽然就醒了,但是仍然沒有睜開眼睛,僵直在那裏。


    就這樣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女孩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簡生的臉上。她很輕很輕地吻他的額頭。然後令人心碎的低聲泣訴在黑暗中輕輕蔓延。


    我知道你不愛我。簡生。但我仍然很幸福我能夠和你靠得這樣的近。


    我已經懷孕。原諒我,我必須走了。


    一切隻是因為我太愛你,簡生。要記得此生中我們是彼此的第一次。


    女孩說到這裏,已經淚如雨下。淚水完全濕潤了簡生的整張臉。他緊閉雙眼,聽著她的泣訴,隻覺得字字錘心,刀刀濺血。但是他依舊沉默和僵直在那裏,怕得不敢睜開雙眼。他不知道到底該怎樣睜開眼睛來直麵女孩的淚水和痛楚。對此他比她還要害怕和羞愧。如同麵對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束手無策,動彈不得。


    女孩之前就已經穿戴完畢,在簡生的臉上留下最後的吻,然後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一切靜得出奇。他試著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隻麵對一張空床,和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簡生忍無可忍地抓起被子蒙頭翻身將自己完全裹起來,強迫自己緊咬拳頭,不發出哪怕一聲哭喊。渾身蜷縮,胸口的傷痛得他發抖。他的淚水洶湧,卻始終死咬拳頭,一聲不吭。


    然而後來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孩果真走了,再也沒有出現,而且再也沒有回到學校。在那個年代,流言和偏見對於年輕的未婚先育的女子依然是致命的中傷。何況那個女孩的家庭是傳統而規矩的。難以想象她後來遭遇的一切。


    簡生失去她的消息。他終日惶恐不安,擔心,悔恨,並且害怕。他害怕女孩出什麽事,害怕她告發他,害怕對方父母找到他算賬,害怕學校處罰他,害怕那個胎兒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害怕她再也回不來,也害怕她再回來……他甚至害怕到不敢去詢問學校她的下落。


    他在惴惴不安之中度過了很長時間。最後,他所害怕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直到幾十年過去,他都依然沒有這個女孩的任何一點消息。隻有無限的靜默強大的悔恨留在他的記憶。


    那個深愛他的女孩突然之間就徹底地消失。當然,隻是對於他來講的突然之間。事實上,女孩得知自己懷孕之後,冷靜地獨自為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情。而什麽也沒有告訴簡生。她預謀的離開,成就了她最後的愛他的方式。讓簡生依舊安然無憂地過下去,仿佛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很多年過去,簡生依然能夠記得那個女孩的麵孔,因為無私的愛情而生動逼人,青春亮麗。每當又提起陶然亭,提起埋葬著高石絕戀的那塊墓碑,他便會回憶這段羞愧的往事和那個美好的,深愛自己的女孩。


    簡生在後來的接近兩年的時間當中,直到辛和的正式出現,都再也沒有交往過任何的女孩。甚至在以後的歲月中,他對任何可能發生的情欲都有著一種強大的克製和抵觸,以達到對自己罪過的懺悔,和對自我靈魂的洗濯。因他本質上就是這樣幹淨的人。


    這段經曆之後,他在一切行為上都變得克製自己。在學校隻是專心畫畫,心無旁騖。大學時代一直都沒有回家。他仿佛覺得,回去之後,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已經有了婚姻家庭的淮。自從淮結婚,他便再也沒有和她聯係。假期在北方的城市打工,給廣告公司作畫,給美術輔導班上課。依然是忙碌的。平時上課也很用功,專業課成績斐然。教授們一直都非常喜歡他。


    直到大三開始,在為舉辦學生畫展挑選和聯絡學生作品的時候,遇到了辛和。


    第一眼看到辛和,他就被她臉上清晰浮動的淮的神色所震懾。那麽的相像,那麽的美。這令他不可抵抗的麵孔,倏然間就決定了感情的走向。


    那段時間兩個人因為學校畫展的事情而接觸得頻繁,辛和很快激烈地追求他,他一番思量之後,確信自己也喜歡著她,並且無法抗拒她那張與淮十分相似的麵孔,於是答應在一起。


    在整個校園當中,他們是眾目睽睽之下非常般配的一對。她出自書香門第。父母都是這個美院的畢業生,父親曾經留學蘇聯,是有名的畫家。不料文革多事之秋之中受盡淩辱,被關押進農場勞動改造,並且在那裏染病去世。文革過後,母親恢複在這個美院的任教。之後母親與一名藝術收藏家結婚。再婚之後,家庭一直和睦美滿。繼父是儒雅的人,對辛和關愛有加,亦非常有分寸。在這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對於畫畫,她從小耳濡目染,天賦亦甚高。


    《大地之燈》讓人愛上的男子


    2


    他是能夠輕易讓人愛上的男子。而她是他經過衡量和接觸認為喜歡的女子。兩個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至今不能夠說自己像愛淮一樣愛她——事實上他不再愛任何人——但他仍舊是歡喜她的。簡生不喜歡身邊人事繁亂。此番確定下來和辛和的關係,也就少了很多女生無謂糾纏,倒也安靜。兩個人一起,以某種意義上接受命運旨意的姿態,開始穩定地交往。而後來與辛和相處的事實也證明了自己的理性判斷無懈可擊。


    他在假期不再單獨租住公寓,而是應辛和的要求,與她住在家裏購置的另一處房子裏。那年春節,辛和帶他去見父母。


    已經以是非常正式的,未婚夫一樣的姿態去與對方家長見麵。因了辛和繼父的關係,她家家境很好。而簡生少年時代跟隨母親一起生活,亦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麵。加上英俊標致的外表和穩重的談吐,十分招長輩喜愛。


    辛和的母親,一個端莊的女人,麵帶誠懇的表情,特意找了個機會私下跟他說,祝福你們。請相互珍惜,今後人生裏好有個安穩的相伴。


    他懂事地點頭,謝謝伯母看重。他說。


    轉過頭,他心中卻有疑惑。這就是此生的安排麽。他茫然凝視著坐在遠處與家人談笑風生的辛和。她天真的臉上蕩漾著燦爛笑容,仿佛是臆想之中少女時代的淮的模樣。


    那個夜晚,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仰麵躺在一起。她說,簡生,你願意跟我結婚麽。他回答她,願意。


    她又說,簡生,不知為何,我常常看著你,便覺得你離我很遠。仿佛是麵對整整另一個幽深的世界,而我僅僅隻站在它的門口。我知道,我永遠都進不去。但是我隻希望,如果那是些疼痛的過去,那麽我能夠帶你走出來,到更幸福和簡單的世界裏麵來,一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那麽的愛你。我不知道這個過程將會有多長。所以,簡生,我隻想知道,你是否已經確定願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地聽著。內心卻深深被觸動。天真明朗的外表下麵,辛和亦是這般心思細膩的善良女子。是從那個時候,他真正開始從內心敬畏女性的善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被她們的恩與愛所包圍。欠下太多。他感動地握著她的手,說,辛和,我確定和你在一起。


    辛和聽了,在夜色中浮現出意味深長的淺淺笑容。她說,我也許是太傻的人,竟然在向你索要承諾。簡生,不管結果如何,你至少還願意對我作出承諾。我了解你,知道這對於你來說,已經不容易。我很滿足。簡生。


    他為她這番話感到深深羞愧。也許她早已經看到,這段關係一開始就依然是感情上的施舍與被施舍。某種程度上,她依然是淮。


    想到這裏,他心疼地把辛和抱過來。輕輕吻她的額頭。女孩在他的懷裏,漸漸沉睡。


    窗外是新年的大雪,一夜都在靜靜飄落。他還是無法控製地,在內心深處想念淮。想念童年時代天寒地凍之間的靛青色冰湖。


    這歲月的驪歌,在飛逝的流景之中餘音繞梁,聽得惹人傷懷。仿佛走過整飭的光陰的柵欄,往事像是濃盛的山茶花那樣從這柵欄的縫隙探出頭來,撩撥遠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跡。


    回頭的時候,那個曾經以為會在記憶之中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跡的背影,卻已經早已漫漶隱去。伴著青春的尾聲,唯有天邊斷鴻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處升起的傷心的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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