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學校,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著長大。那些青蔥時光總是倏忽而過,日子還是這麽平淡無奇地繼續,而三個孩子已經漸漸懂事。


    葉藍性格中有至為堅強和獨立的特點。她在任何人的麵前,都從未表現出不開心。似乎絲毫沒有把別人的閑言碎語和排斥行為放在眼裏。總是兀自歡盛地快樂,至少看起來,是快樂。她並不是用八麵玲瓏的圓滑外表來保護自己的人,卻隻是在被中傷的時候非常勇敢,因此在一片四麵楚歌的孤獨處境中,仍然那麽明亮而令人佩服地快樂著。並且一直原諒。


    亦君是愛她的。愛之熱切,旁人可以明白無故地看在眼裏。怎麽嫉妒都是沒有用的。兩年多的時間,他與葉藍一直都維係著交往。可是葉藍卻總是對卡桑說,亦君是個太軟弱太敏感的男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她說,我隻喜歡你,卡桑。隻有你最好。


    兩個女孩在葉藍家寬闊的地板上,仰麵躺在一起,長長的頭發鋪散開來。葉藍的頭發偏黃,而卡桑的頭發漆黑,像是兩株顏色不同的藤蔓一樣相互糾纏。她們的手牽在一起。在卡桑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感到葉藍親吻她的臉,並且擁抱她。


    葉藍的聲音在虛幻中響起。卡桑,我們會一直這麽過下去嗎。你會像那些他們一樣離開我嗎。


    她聽到,卻不做回答。


    她喜歡著他們兩個。這種喜歡,是基於明朗簡單的彼此陪伴,如同與她和睦生活的一兄一妹。而在這樣愉悅而美好的共同相處之外,她是有著自己的固有世界的。


    學習一直認真,成績出類拔萃。班主任曾經苦口婆心地對她說,不要跟葉藍學壞,你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她很平靜地回答,我知道,老師,我們沒有學壞。隻是葉藍她需要我。


    初三快要開始的時候,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卡桑正伏案做題。窗外是黑暗的茫茫的雨夜,雷電交加,聲音十分嘈雜。


    電話響起來,是亦君的聲音。


    卡桑,你告訴我,葉藍是否真的喜歡我。亦君在電話裏麵用一種接近崩潰的脆弱聲音問道。


    她一時詫異,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對我說分手了。卡桑,我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告訴我,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嗎。


    亦君,葉藍是喜歡你的。


    真的嗎。可是為什麽她要跟我說分手呢。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沒有問她嗎。


    我問過她。她隻是告訴我,她喜歡的不是我這樣的。我問她,那你到底喜歡誰。她回答的名字,是你。她說,她一直都隻喜歡你這樣的。對嗎,卡桑?


    不,亦君,我也是喜歡葉藍的,但那是不同的。你誤會了。葉藍隻是太寂寞,她要的感情,其實一直都很簡單。你也許是把它弄得太隆重,而她不願意被窒息。


    真的是嗎。亦君問。


    就是這樣而已。你不要多想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聲音。然後,亦君掛掉了。她在這嘈雜的雨夜中,隻聽見一串突如其來的忙音。


    不久之後初三的補課就開始了。他們回到學校上課。沒過一個星期,葉藍的教材和複習資料全部都被別人偷走,然後零星地在垃圾堆或者廁所中被找到,已經被撕得亂七八糟,或者塗滿了下流惡毒的字眼。


    事情發生的時候,葉藍平靜地甚至沒有告訴卡桑。她們坐同桌,葉藍就借她的書看,或者兩個人合看一本。卡桑問她,她也隻是毫不在意地說,丟了。


    那個新來的年輕氣盛的男老師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罵她,你這種繡花枕頭,初三了卻連書都找不到,你這樣混日子有誰能夠救你?反正你也沒有辦法聽課,你給我站出去。


    她不說話,咬著嘴唇就站出去。周圍的竊笑聲非常刺耳。


    校長親自看到葉藍在走廊被罰站,便趕緊把葉藍叫到自己辦公室去坐著,端茶倒水,分外殷勤。事過之後,校長惶恐地私下訓斥那個男老師,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的資金有多少是葉藍的母親捐贈的?你的獎金和津貼全部都是她母親給的!葉藍在這個學校受排斥被捉弄,她沒有給她母親告狀轉學就已經很好了,她的書是被那些看不慣她的人給扔的,那幫野孩子整人,連我都知道,你還不知道?你怎麽當的老師?怎麽了解學生的?你拿著捐贈人的錢,就是這麽對待人家的?給我回去,明天上課必須當眾給她道歉!


    《大地之燈》孩子已經漸漸懂事(2)


    於是第二天,那個男老師打出維護正義一樣的姿態,知錯就改,在班上喝斥,你們也太過分了!居然能夠這麽欺負同學!難道你們不是共同處在一個集體的嗎?難道葉藍同學就有什麽地方錯到那種程度嗎?我昨天錯怪葉藍同學,在此我向她鄭重道歉!同時,我代表所有同學,向葉藍同學道歉!


    哎,哎你們怎麽都木著啊!見班裏陡然鴉雀無聲,無人應他,於是他立刻說,哎別價,內什麽,除了葉藍同學之外,全都給我站起來,跟我一起,說道歉!快!誰不站起來,我今兒就認定這事兒是誰幹的……


    他的愚蠢,直接導致了那天下午葉藍的遭遇。


    上晚自習之前,初三的學生都在學校門口的小超市和餐廳裏解決晚飯,葉藍和卡桑也在。一個曾經苦追葉藍不成並且被狠潑了幾瓢冷水的垃圾男生,被現任女朋友唆使,衝進餐廳,把葉藍從座位上抓起來,一把推搡過去,把葉藍完全掀倒在地。還未等葉藍反應過來,那男生便俯下身扯她的頭發,劈頭就是兩記耳光。他扇完耳光,嘴裏大叫著,媽的老子沒在這兒把你丫衣服給扒了就算客氣了,我操,有錢拽個屁啊……


    一片鴉雀無聲。眾目睽睽。除了所有人明哲保身地閃開一大片空地冷眼旁觀之外,隻有卡桑一個人衝過去擋在葉藍前麵,咬著嘴唇不說話地看著他。


    那男生很痞地指著她說,告你啊,這兒可沒你事兒,給你丫一麵子啊,孫子的,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話音未落,卡桑已經一言不發地出手,一拳重重地砸在男生的鼻梁上。那個男生頓時鼻血橫流,他疼得一咧嘴,嗷地嚎了一聲,半天沒緩過氣兒來。伸手捂住鼻子,不料卻摸出一巴掌的血——操——他罵著,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轉身橫衝直撞找家夥,看見擱在一邊快餐椅子,便一隻手抄起一把,罵罵咧咧地馬上要砸過來了。卡桑擋在葉藍前麵,那男生衝過來的時候她並不打算閃開,一瞬間自己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正在此刻,校門口的幾個保安衝過來,鉚足了勁兒把他拖一邊去了。


    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眾人已經炸開一片窸窸窣窣的竊語。看完了熱鬧,紛紛轉身離去。隻剩下葉藍,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兩個孩子杵在那兒,很孤立的樣子。卡桑慌忙地扶她起來。葉藍的白色棉布裙子在地上蹭得很髒,頭發也被抓亂,臉上是醒目的十指紅印。她站起來的時候赫然看見亦君站在自己麵前。


    她是狼狽的,但是仍然冷冷地看著亦君,眼神透著的寒氣硬是把亦君給震懾地眼淚都快滾出來了。她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擦肩過去。卡桑在她旁邊扶著她。走出很遠,卡桑回過頭,還看見亦君的背影,愣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天的晚自習她們都沒有上,葉藍出奇地平靜,她打了通電話把司機叫來,然後準備回家。


    她對卡桑說,卡桑,回教室去上自習。我要回家了。


    卡桑擔心地說,葉藍,你心裏要是難受你就哭出來,你沒必要這麽撐著。


    葉藍卻笑。她隻是說,你把我葉藍看成什麽人了。這點兒破事兒值得我哭麽。我要是想要計較,早十八年我就把那些人全打成啞巴了,輪不上他們來撒潑。


    卡桑,我回去了。


    葉藍走過來,抱著她。今天你竟然為了我下了那麽狠的手,還擋在我前麵……


    她欲言又止,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說。然後轉過身子,上了車。


    卡桑獨自一人站在華燈初上的夜色裏,看著葉藍的車遠去。


    葉藍回到家裏,母親正好在。她輕描淡寫地問,聽說你被人打了?


    恩。葉藍悶聲答應,徑自走進衛生間洗臉。


    要我把他們幾個保鏢喊去幫你擺平一下麽?母親的聲音在客廳裏麵響起。


    用不著。她在衛生間冷冷地回答。


    我看你還是去英國吧。別在這兒呆下去了。


    葉藍聽完,直起身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沒有說話。


    《大地之燈》那天晚上回到家裏


    10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她依然很平靜地去做功課。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卡桑走到父母的房間裏去,對他們說,爸,媽,我今天在學校打了一個同學。


    簡生皺眉。他問,卡桑,怎麽回事呢。


    她對他說了事情的原委,簡生便沉默不語,辛和把她拉到懷裏來,撫摸她的頭。卡桑,你沒有做錯啊。隻是以後,你要懂得保護好你自己。你看,若你今天被凳子砸傷了,那我們會多麽著急,多麽擔心。


    卡桑點頭,對他們說晚安,然後默默出去了。


    惹事的那個男生很快被退學。而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情,葉藍再也沒有來學校。她的冤家們似乎像拔掉了一顆眼中釘一樣大舒一口氣。沒有了葉藍,學校似乎也沒有任何變化,教師之中開了一個校風整頓集會,事情也就很快過去。


    隻有亦君的身影仍然時常在他們班門口晃,卡桑知道,他是想看看葉藍有沒有來學校。因為葉藍已經不再接他的電話了。亦君時不時就會欲言又止地過來找卡桑打聽葉藍的消息。他問她,葉藍不會再來了嗎?我可以去找她嗎?


    這個男孩,過去一直都是開朗灑脫的簡單少年的樣子,可是自從和葉藍在一起之後,他或許是太喜歡她,敏感和脆弱的性格急劇誇大,整個人完全變了。因為和葉藍的關係,他過去的很多好朋友都離開了他,他似乎也羞於再見以前的朋友,連跟他們碰麵了都低頭閃過,視而不見。而今他在學校,幾乎全是獨來獨往,臉上全是沉默而憂傷的表情,對學習也是提不起興趣,成績越來越糟糕,成為老師們在訓斥學生的時候津津樂道的那種偷吃早戀禁果,自毀前程的活生生的例子。而許多人在背後取笑他自食其果,栽在葉藍手上,活該。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會改變這麽多,正是因為他是真心地愛葉藍,而不是像其他追逐她的男生那樣,純粹當作用以炫耀的資本。如同穿著體麵的衣服:瞧,這是我女朋友。


    這個少年性格敏感,因為太善良,因此最後傷害自己很深。


    第二個周末,卡桑去葉藍家找她。她看到葉藍的時候,禁不住上前擁抱她。你還好嗎?卡桑問她。


    葉藍卻依舊是輕鬆的表情,說,我很好啊,自己在家,不需要再去理會那些惱人的作業了。她問葉藍,你以後都不會再來學校了嗎。


    葉藍看著她說,母親已經幫我聯係好了英國的中學。我很快要走了。卡桑。


    卡桑聽到這個消息,有些難以接受。有多快?她問。


    我不知道。


    兩個孩子不再說話。躺在地板上,看著裝飾繁複的天花板。長久的沉默使得房間裏麵重新的回到了那種寂寒的氣氛。


    她們的長發仍然像兩株顏色不同的藤蔓一樣糾纏在一起,卻姿態寂寞。


    卡桑問她,葉藍,這三年之中發生的事情,真的就對你而言可以視如不見嗎。


    葉藍似乎是正中軟肋一樣,一言不發。最後,她隻說,你錯了,你應該問我,這九年當中發生的事情。


    就是這樣寂寞而無辜的孩子。


    卡桑是明白,在葉藍的身上,有些傷害像是潰爛的創口中那枚拔不出來的箭頭,一碰就痛。她即使可以做到原諒和遺忘,成長亦已經因此在無形之中被扭轉了軌跡。就算是她已經盡了全力來抵抗。


    葉藍,是卡桑青春期記憶當中的一禎無法被磨滅的殘像,也隻有知道她才知道葉藍的疼痛。她抱著葉藍,像一切都未曾發生那樣,兩個天真的孩子,親密偎依在一起,在被白色的窗欞格子分割成一塊塊的透明陽光之中,恬美地睡去。在離別的驪歌還未唱響之前,在最初的時光已經成為記憶之後。


    葉藍,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說過,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麽會忘記你呢。她回答。


    卡桑把葉藍即將出國的事情告訴康亦君。那個少年難過得一言不發,臉上滿是失望的表情。


    他逃了最後兩節課,騎著單車穿越九月的炎熱城市去找她。汗水濕透了他的襯衣,夕陽已經沉沉地下落,血紅的色塊被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切割成了碎片,貼滿了破碎的天空。在龐大而洶湧的車水馬龍的聲浪中,少年整整騎了三個小時,才來到她的家門口。他在鐵柵欄外麵聲嘶力竭地喊,葉藍。葉藍。


    她下樓看見他。少年隻有一句話,說,葉藍,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麵帶懇求的神情,汗水沿著英俊的輪廓緩緩下滑,像是一張流淚的臉。葉藍驚訝不已地看著他,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來。


    葉藍,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抱著她,一再懇求。


    你這是怎麽了?我沒有離開你。


    我是說,你不要出國,留在北京好不好?


    這不是我能夠左右的事情。


    葉藍,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喜歡過我嗎?


    康亦君,別這樣好麽?你知不知道你這人就是在那兒跟自己嗑,死嗑。弄得你和別人都很難受。


    少年突然給她跪下了。葉藍,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我太喜歡你,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一個人怎麽辦。


    某個瞬間,她內心是有著巨大震動的。這個夜色裏的記憶,在花園的常青藤邊,一個愛到舍得放下自尊給她跪下的少年。


    這是生命中第一個給她跪下的男子,在年輕得危險重重的年紀裏,為了內心那些洶湧真摯而不堪一擊的想念而妄自奮不顧身地淪陷,並且最終傷痕累累的單薄少年。他勇敢得太脆弱。


    康亦君。我不能夠答應你,她說,可是如果你還想繼續好好地過下去,就答應我,這輩子不要再給別的女孩下跪。你要記住,你是一個男生,把自尊浪費在懇求這種事情上,這會遭人不齒的。如果你自知沒有能力把她留下來,就要自知如何忘記,而懇求永遠都是沒有用的。抱歉,我隻是還不夠喜歡你。


    他不說話。過了很久之後站起來,看著葉藍平靜的臉。在黑暗中少年說,也許你說得對。葉藍。可是有一天當你足夠愛的時候,你的感受就會完全不同了。


    葉藍,我走了。再見。他留下這句話,兀自黯然神傷轉身離去。


    少年騎上自行車,白色襯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昏暗的路燈光線之中,如同一段哽咽的思念,最終被淡忘在歲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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