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遇到那麽多的人(1)


    2


    淮。我們一生,可以遇到那麽多的人。不論愛與不愛,都可以在一起度過一生中的一天,一月,一年,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好聚好散,然後又和下一個人一起度過又一天,又一月,又一年。


    人是沒有孤不孤獨之分的,隻有對孤獨害怕不害怕之分。對孤獨害怕,不過是因為對這世界的龐大森然有所畏懼,畢竟在與世界的比照之下,人太微薄渺小,一生又太短暫。這樣的人喜歡用拚命付出感情或者拚命索要感情的方式來映照自己的存在,給自己以希望和慰藉。結果卻往往隻是更加深刻地證明了生命的本質孤獨。有時候甚至尷尬到有話想要說的時候無人可說,有人可以說話的時候無話可說。


    我知道你並不是這樣的人。淮。我們之間的付出和獲得,都是一種順其自然。我時常覺得,人的命途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繞著一麵湖泊散步。從一個起點的港口離開,走過一圈被風景點綴的路,最終回到那個港口。在這漫步的途中,你若看見朝岸邊飄來了一葉漏水的扁舟,便會好心停下來將它拉上岸,舀掉水,修補好,或者與它同行一路。風乍起,扁舟離去,你又自己安然上路。


    你是那個旅人,我是被你修補的船。我所能航行的範圍,圈定在被你的命途所環抱的那麵湖泊之內。清澈的碧水是我對你全部的掛念。我的漂遊,隻是為到下一個港口去與你重逢。彼時若你已經走不動,我將承載你,泅渡到那個最終的港口。


    這是我身為一隻漂遊的範圍已被這泊感情的湖水所圈定的船,所能企望到的最好的宿命。畢竟,這一池碧波,成就了一方山水,使得你在岸上的一路景致盎然。


    這個喻自己為一隻船的男子,線條銳利分明的麵孔上,至今仍然清晰直白地寫著成長時代的印記。和過去少年一般沒有什麽改變。


    這是多麽特別,多麽不完整的男子。一個普通而完整的人到了這樣的年紀,從骨子裏已經練就了遺忘和私我的稟賦。該拾起的拾起,該放下的放下。歲月的年輪碾過他們日漸鈍重而堅實的內心,身體亦逐漸庸墮陳舊。已經因為生活的既定而變得無所期望,或者因為懷才不遇境遇潦倒而繼續怨天尤人。而簡生固守的不是這些。


    他追尋的是自己內心的記憶與光線。


    3


    寒假快要來臨之前,簡笙為了生計,利用曾經的名望和交情,去給在私人畫室開辦的少年美術培訓班教課。


    他是才華和苦練成就的畫家,圈內很有些名氣,畫展不久前才在幾個城市巡回舉辦。但他身為國內最頂尖的美術高校的教授,現在卻辭了職南下,委身到少年培訓班去教課。許多人對此不解。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不平之感,隻覺得這樣的方式,能夠獲得最令人滿足的生活。


    淮平日裏的白天給附中的學生上課,非常的勞累。晚上回到家,她偶爾痙攣,隨之而來的疼痛已經擴展到了四肢。簡生曾經勸她不要再去上班,但是她微笑拒絕。


    也許過不了多久,自然不能夠再去上班,但不是現在,她說,我需要去工作,不願意在家裏,終日與病情廝守,那樣會因為單調和枯燥而覺得生活無望。她說。


    簡生教課都是在周末。平日裏的時間,他的空閑很多。在家中做些家務,收拾房間。又買來了很多盆植物,養在陽台上,還擺滿了每個房間的窗台。都是些樸素而平凡的花草。茉莉,梔子,紫羅蘭,矢車菊,香水玫瑰。他總是喜歡它們的暗香。那種絲絲明滅與不定的氣息在空氣中遊移,類似記憶。


    他自己動手在陽台上固定好了幾根網狀橫豎交錯的竹竿,種下四株牽牛花,讓藤蔓盤繞著它們旺盛成長。


    陽台的頂部兩端固定著牽引晾衣繩的鐵架,他便又找了兩隻米黃色藤條做成的籃子,種上花葶悠然垂落的清秀吊蘭,左右各掛一盆。他相信等到這個冬天過去,春夏來臨,陽台上將會是盎然的綠蔭。


    愛種花草的男子,若不是因為以此謀生的職業所迫,便是有著不凡耐心並且心境安和的人。簡生在家中不僅照顧花草,並且還熱衷於用自己的創意裝飾房間。在淮的家中,他自己動手,拆掉了陳舊的燈罩,將廢舊的,染上了斑駁墨跡的宣紙用考究的方式折疊起來,內麵用撿來的竹篾做成簡單的支架,支撐成方錐,圓錐,不規則的長筒形等,一隻隻新的抽象燈罩就做成了。罩在燈泡上,光線柔美,映照起來,仿佛水墨畫一般,看起來簡直是令人驚奇。


    比照著家裏剩餘的那些小塊木頭畫框的碎料,畫了很多小幅小幅的花草寫生。大多數是清亮透明的水彩,也有水粉,還有油畫。然後和畫框拚裝好,掛在牆上。巧妙而藝術地遮掩了牆上的汙跡和暇眥。畫框並不都是完整的,有的隻剩下一根寬邊的料子,他就隻做了畫框的一道邊,在那根邊框上麵打兩個洞,用粗繩穿洞而過,然後再和畫紙相連,斜斜地照樣掛在牆上。粗糙而簡約,卻一看就知道匠心獨運。


    家裏的桌子和櫃子上,隨時都用簡單的平玻花瓶養著一束束鮮花。瓶中清水折射著綠色莖杆的影子,看著安寧。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測今天家裏會有怎樣的新花樣,揣測得內心甜蜜喜悅,心情激動。仿佛一種最優美的掛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來,一進家門,就習慣性地環視家裏一番。家裏總有出其不意的新變化,猶如一件美麗的禮物,藏在角落裏等待自己發現。她亦總是能發現它們。並且為這些細節之處的新變化而滿心歡喜。溢於言表。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歡嗎,他問。


    簡生,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她說著,笑容蔓延在臉上。


    在廚房吃飯。核桃木的小飯桌上,靠牆的一邊放著一瓶養在清水裏的潔白馬蹄蓮,靜默高潔。厚厚的格子桌布掀開,幾碗家常飯菜已經做好,用碗扣著放在桌上。連筷子都擺好。他還不怎麽會做飯,炒菜煲湯都做得簡單,倒還味道可口。


    簡生一直都相信,通過精心條理生活的細節來進行理療,效果勝於藥物。好的心情,規律合理的作息習慣,幹淨營養的食物,清新的空氣,花草的綠色和辛香,還有美好的音樂。這一切對於淮,應該會是百利而無一害。他為此盡心盡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頓餐桌上總是少不了體貼地切成三角塊的西瓜,或者已經剝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塊片,放成一大盤,鮮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機鮮榨的果汁,隻加少許的白糖,端到麵前來。色澤釅釅,鮮美誘人,連看一眼都胃口大開。客廳裏的唱片機裏放著隱約的音樂,通常是悠緩的大提琴,有時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羅斯民歌。聲音如水一般流淌,卻又帶著華麗的悵然。兩人相對而坐,吃飯,笑談。簡生不改一口溫和清晰的北方話,言語節奏疏朗,連聽起來都令人舒心。


    這個自少年起就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邊關照她。布置她的家居,照顧她的生活。


    她時常會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悵惘起來,竟擔心自己身置的這片安寧祥和,會有終止的一天。


    傍晚他們保持著飯後外出散步的習慣。


    《大地之燈》遇到那麽多的人(2)


    走出屋子,外麵冬天的空氣微涼。傍晚的天色,日和風清。一路上,簡生對淮說起自己在聖彼得堡留學時的記憶。他說,我時常在涅瓦河邊,見到那些身穿素衣悄聲言語的情侶。一次我坐在那裏寫生。正是雪過初霽,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遲來的夕陽照耀雪麵,空氣冰寒,讓人神清氣爽。東正教堂的尖頂在遠處,覆蓋著童話般的白雪。


    我畫畫的時候,一對中年男女站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頭發淺白,略略有些發胖。十分安靜,一直無言,長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遠方。我畫了很久之後,他們準備離開。我聽見那個男子溫和地用英語說,親愛的,你冷嗎。女子回答,我不冷,親愛的。但我們還是該回去了。


    說完兩人挽著手,像他們一貫的那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他們站在那裏的時候,像兩隻守望教堂的鴿子。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連言語都沒有。隻有幹幹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必定是一對平凡而幸福的歐洲夫婦,來這裏度假。我回味剛才他們的那一幕對話,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們留給我的背影。那種婉轉如泉的寧靜,美得無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後回想起來,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和貪婪。那個時候,辛和就在我的身邊,我們也一直是像那對夫婦那樣,平靜生活,長久相伴。但是因為我麵對這種平靜生活時的心情與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處同樣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覺不到它的難能可貴。還在豔羨別人的幸福。


    我給她帶來的不幸,或許隻能來生再償還。


    淮默不作聲,她看得見他的掙紮和猶疑。一切隻能順其自然,若他什麽時候調轉馬頭回到原來的幸福當中,那麽也就都是注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無策。隻希望此時此刻的幻象,能夠得以延續。


    4


    簡生與淮生活將近一年。從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這生活的極度的靜,隻讓人感覺仿佛是緩緩地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先是漸漸聽不到岸上的聲,然後繼續下沉,變得看不到光。


    光還逗留在窗戶外麵。包括我們的時間,記憶,我們的所見所聞,幻象,夢境。在德彪西的鋼琴小品中,她還坐在房間裏,背對著他的注視,麵向窗戶。光線越過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綠葉,照在她的整個身體上。整個輪廓被鍍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氳。每一絲頭發都在灼灼閃亮。她的背部身體裹在被陽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裏,因為瘦弱,衣服顯得龐大,像是一具要蛻下的蟬殼。他始終是在她後麵,從來不得以看見她的痛。


    天氣很好,簡生。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天氣。


    這是已經沒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夠再工作,因為不定什麽時候,她的手就痙攣得抓不住筆,腿發麻,刺痛,站立不穩。隻能留在家裏,長時間的休息,按照醫生給的標準,做伸展性的肢體活動。他看著她背影說,淮,明天該帶你去醫院做檢查了。


    淮說,我不想再去,簡生。那是枉然。我這樣會很好。


    人一旦生病,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選擇。需要躺在雙上接受外界的擺弄。各種各樣的病,各種各樣的手段。打針,輸液,抽血,牽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療……身體在病床上,虛弱並且不再有羞恥,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邊的人對你的憐憫和關注——如果有的話。於是開始呻吟,開始要求遷就,一遍遍向來訪的人嘮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說一句話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來傾聽……借此彌補自己的虛弱和無能。他們恐慌地問,醫生,我得這個病會不會死?


    人自然會死,隻不過這個遲早的問題。而人麵對這個時限,常常會貪婪並且不甘。


    她不願如此看到自己過早躺在病床上,因為虛弱而受人擺布,或憑借虛弱去擺布別人。選擇仍然在自己家裏,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而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當它沒有發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識中毫無意義地隱去,真切地如同沒有發生。這是另一種積極意義上的掩耳盜鈴,若用另一種優美的說法來講,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著形而上的心境堅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親力而為。要留在她身邊照顧。要給她買藥,做飯,洗衣,打掃並且布置她的房間。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畫畫。


    夜裏的時候分睡兩間房,漸漸變得易受驚擾,有一點點聲響就會醒。有時候即便是一道車燈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會醒來。每夜醒來之後,就起來去看淮有沒有事。他站在門口,輕輕撥開一道門縫,如果看到裏麵黑暗而悄無聲息,他便放下心來,回到自己房間去。後來這樣的無謂的探望重複很多次,幾近變成一種強迫症一樣的擔憂。


    但隻要他在每次站在門口,凝視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會覺得時光飛回流轉,自己還是那個剛剛失去母親,受這個女子照顧,並且不能自已地戀慕著她的少年。躺在那張床上,因為想到心愛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寧,輾轉難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卻又不忍心打擾,便又靜靜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曉。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輻射,借由一種戀母情結的根植和轉移,所以長久並且偏執地愛著這個女子,甚至在離開她之後感情能力就變得殘疾欠缺,無法去愛,亦無法平衡地對待別人的愛。


    而他現在隻覺得,能夠如願以償地最終獲得與她朝夕相處的機會,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臉,擔當起她的病痛與生活,實在是多麽幸運而滿足的事情。


    他每次來,她卻都知道。內心冗沉,思緒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習慣上不易酣眠沉睡。無論他多麽的輕,她都聽得到門被撥開,並且感覺得到簡生站在那裏,目光灼灼地凝視。過了一段時間,又被悄悄關上。一切又重歸如初。


    她的確是痛,痛在前額,以及四肢。身體劇烈發麻。獨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地忍受。疼痛對內心時常有警醒的作用,並且無論怎麽呻吟和被關照,始終都隻有自己來擔當。因此她漸漸習慣。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著,仰頭便會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華,中間鏤空地雕刻著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樣鋪到床前。非常的美。


    《大地之燈》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影像卻交相重疊,並且非常模糊。她隻用了一個瞬間來接受這個現實。她知道她的複視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簡生走過來,俯身對她微笑。睡得好嗎,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訴他。略作猶疑,始終覺得過一段時間會自然就好起來,不願讓他驚擾擔心。畢竟半年之前她短暫地發作過一兩次,而後很快莫名其妙恢複。於是她平靜地說,我睡得很好。現在就起床。


    她隻是知道自己需要時間來適應這樣的視力。眯著眼睛長久地在陽台上閑坐。簡生種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長,蔥蔥蘢蘢。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氳模糊的綠色,覺得非常安寧。用一整個上午來感覺陽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來。什麽事情都不做。也幾乎沒有辦法做。不知不覺就到中午。她聽到廚房裏麵簡生再喊她,淮,來吃飯了。


    她坐下來吃飯,動作變得小心。因為看到的東西全都是重疊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擔心。


    他到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淮已經病到了這步田地。


    晚上的時候依然帶淮去散步,卻發覺她開始企圖挽自己的胳膊,並且走得很慢,腳步猶豫。簡生問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來了?


    不,沒有。隻是希望走慢一點。她說。


    這是第一次,她挽著簡生的胳膊走路。看起來就像是情人的樣子。


    從過去到現在,她亦清楚簡生對她的感情。曾經覺得自己是對愛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這麽多年過去,她沒有想到,那個陷入對自己愛戀的少年,竟然會有這麽澄徹和決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邊來與她共度生活,並且照顧,和關懷。她知道這感情的複雜與深厚,個中心情無法言說。


    簡生在她耳邊詢問,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們可以回去看電影。我買到一張很難得一見的碟。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視力已經成了這樣。而她亦不願讓他知道。


    電影叫什麽名字?


    《藍》。是德裏克?加曼的《藍》。我過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從超市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地攤小販的手中看到。就買了下來。


    是那個英國畫家嗎。


    對。但他不僅僅是畫家。我之前看過他的《花園》,還有《戰地挽歌》。


    就這樣她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一整個屏幕上的藍色,從頭到尾,隻有這一片藍色,一直隻有這片藍色,其餘沒有任何的圖像。


    醫院走廊的聲音,等待室裏點名的聲音,人們的腳步的聲音,一段短暫而刺耳的仿佛機器灼燒起來的聲音,海浪的聲音……他一直在畫外音中敘述他的記憶和生活,說到自己已經破掉的鞋子,說到他的朋友們,說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後的日子,說到在等待室裏麵的無聊,說到護士在他的右手靜脈上紮針,說到從報紙上看到的難民們的消息……他平和並且清晰的獨白,斷斷續續地在眾多世間瑣事的聲音中穿插。他輕聲地說,藍,藍。


    仿佛是呼喚一個海邊的情人。


    這樣的電影,也許不會讓所有人喜歡,但永遠讓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讓簡生去查加曼的資料,讀給她聽。


    這個藍色的英國男人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詩人、畫家、植物學家和同性戀權利活動家。生於意大利。從小熱衷畫畫。畫展曾經在日本等地舉辦。後來涉足電影。出於畫家的藝術觸覺,他拍攝的電影對故事情節的敘述完全不在意,進而傳達一種先鋒概念的顛覆性表達方式。1994年死於艾滋病。《藍》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他拍攝《藍》的時候,已經完全失明。


    他說,我要拍一部電影,起碼讓人知道死亡是怎麽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麽一回事。然後他留下這部由聲音和記憶組成的電影,離開人世。


    人們說他是天才,是那個時代同性戀群體的偶像,是顛覆傳統電影表達形式的先鋒實驗者……他在唾罵和崇拜中離開,隻在最後的日記中寫,坐在帆布椅上,看著太陽落下,又看著燈塔後晚霞中一輪滿月升起,花園中的石頭反射著月光,他們能聽到我在廚房中輕聲歌唱。


    爾後。人們在他的墓誌銘中讀到這樣一句話:我活在愛中。


    ——“愛琴海中的珍珠魚……深深的海水,衝洗著死亡之島……在輕柔的風中……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睡熟了……深深的擁抱,鹹鹹的嘴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忘記,沒有人再會記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


    看到導演拒絕表現物象的電影。他已經盲了。他的電影也是盲的。沒有人物,情節,場麵。那是藍色,裹屍布的顏色,沉默、受難的顏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飛燕草的顏色。


    人對這個世界耳聽目睹,用來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個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用以相信這個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變得看不見,或者聽不見。這樣是否等於直接逼近了死。


    電影的最後,淮隻覺得自己仿佛被鮮明的鏡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大地之燈》很久沒有去過了


    6


    那年12月的一個晚上,她去衛生間洗澡,簡生怕她會冷,便給她放好了一缸很熱的水。


    需要我幫忙麽,淮。


    她搖頭。


    如果覺得哪裏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進衛生間去脫掉衣服,將身體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燙,她躺在浴缸裏,渾身迅速熱起來,她本想忍耐,但是過了一會兒,隻覺得胸口沉重壓抑,熱得難受。於是她去打開冷水閥。欲坐起來伸手去碰開關的時候,發現已經動不了。她心中不是沒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嚐試,卻沮喪地發現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製,手指不能活動,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熱水裏,心中湧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動,激起響亮水花,身體卻不受控製。她開始喊他,簡生,簡生。嗓音卻極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嚨,像要發不出聲音。


    簡生聽到衛生間裏的動靜,走過來敲門。你還好麽,淮。


    衛生間裏漸漸安靜下來,靜得他感覺一陣不安。


    我可不可以進來,淮。你怎麽了。


    他沒有聽到回答,更加害怕。猶豫了一下,便推門進去。


    淮躺在浴缸裏,臉色被熱氣蒸得蒼白,身體十分僵硬。她說,我想打開冷水閥,但是我動不了了,簡生。她聲音微弱,言未盡便落淚下來。


    簡生走過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個身體已經完全僵硬。


    這是簡生頭一次逼近她的裸體,卻從未曾想到是在這樣一個直白而淒涼的時刻。眼前的身體破碎並且僵直,渾身蒼白。如同一隻舊的塑料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簡生把她抱在浴缸的邊沿上扶她坐好,然後抓了兩條大的浴巾給她裹上,雙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邊給她擦幹,鋪好被子讓她躺下。


    一陣驟熱驟冷,淮的四肢開始強烈的抽搐痙攣。簡生坐在床邊看著她。她的疼痛,她的痙攣,她的無法控製,她的苦楚……


    男子眼淚簌簌得往下落。他俯下身去把她的頭抱在胸口,淮,淮。他叫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懷中強烈的抽搐,無法自控。他慌忙地找出巴氯酚藥片,哆哆嗦嗦地倒了一杯水,要喂她喝下去。


    張開嘴,淮……他幾近帶著哭腔央求。


    把藥片放進淮的嘴裏。因為身體的痙攣和顫抖,簡生端著杯口對不準她的嘴唇。他自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晃蕩,艱難地喂她喝下半口,卻灑出半杯,弄濕被子。


    像是懷抱一隻薄如紙脆如瓷的淚壺。小心並且又用力。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背,要她安定,要她不再疼痛。


    淮,淮。他輕聲喚她。心中卻覺得這酸楚來得晦暗並且迅猛,幾乎不可擔當。


    夜深的時候,她在簡生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他感覺得到她的累與痛。仿佛經曆了一場像今生一樣漫長的掙紮,最終疲乏得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沉睡過去。他坐在床邊,緩慢將她平放下來。


    黑暗與闃靜緩緩覆蓋。


    那次突然發作之後,簡生因為害怕,送她去醫院。醫生得知她因為泡了水溫過高的熱水澡而發病,厲聲責備簡生。你幾乎要了她的命,知道嗎。這對病情十分危險。


    要給她做檢查,並且要她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住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醫生換了用藥,淮的病情又進入潛伏,沒有再犯。她每天堅持一個小時的緩慢行走並且鍛煉,循序漸進。


    她每次出病房,簡生因為放不下擔憂的心情,總是陪伴在身邊小心翼翼攙扶。他的耐心與關愛,卻令她覺得太厚重龐大,以至於接受起來始終有猶疑。這個男子對於她來說,真是一個不可能的人。


    在醫院的療養景區散步的時候,她說,我是明白你要送我到醫院來診治才肯安心,簡生。但平心而論,你亦知道,這樣純粹是徒勞。這樣的病,病因複雜,到目前為止沒有準確有效的療法。我每天需要躺在床上,接受那些無謂的檢查,昂貴而無用。自離婚到現在,我已經病了很多年。完全習慣。而吃藥和鍛煉,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並不需要這樣戰戰兢兢地住在醫院,簡生。


    人在肢體健全,無病無疾的時候,常常會忽略這巨大的福祉,覺得仿佛得來這樣的福分是應該的事。而我現在盡管有痛楚,但是細細想來,亦沒有什麽不可忍受。畢竟我已經過了大半生健全的生活,而現在,這健全隻不過是要被收回。


    簡生,我不願隻是躺在醫院了度餘生。


    可是你想要什麽,淮。


    我們去玲溪,簡生。我想去看看那裏。很久沒有去過了。


    《大地之燈》來玲溪是什麽時候


    7


    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玲溪是什麽時候。


    記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帶上我們五個畫畫的孩子,一路坐車,看到好的風景就停下來寫生。我記得那天我們爬了山,在山頂上停下來休息,畫畫。我們幾個孩子都很累,不停嗔喚抱怨,你卻十分耐心。山頂的風十分凜冽,我站在那裏覺得自己皮膚上有絲絲涼意纏繞,新鮮的空氣貫穿心肺。來到玲溪的時候,是傍晚。鎮子麵臨大湖,背枕青山,溪澗穿城而過。大家一起吃過晚飯,我獨自出去散步,因為心曠神怡,忘記了時間。你來找尋我,已經是晚上。我們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涼。在那裏住了幾天,後來你要獨自上山去看看有沒有適合寫生的地方。我一直看著你,非常想去。後來你同意讓我一起上山,結果半路上我摔倒,十分狼狽……


    你一切都記得那麽清楚嗎,簡生。我覺得我已經漸漸模糊了那些細節。可是頭腦中始終有一個印象,便是那裏寧靜安然,隻有大片大片的蒼翠。她說到這裏,仿佛陷入真切記憶,聲音像是被風托了起來,飄向遠處。


    坐車的途中,簡生與淮斷斷續續說話。行車漫長,淮不時地睡過去。簡生在一旁鎮定而清醒地看著她的臉,卻恍然覺得落進了長久以來的那個夢境。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發絲。


    淮,我這樣想念你。


    那少年時的夢境還依然停留在遙遠的夏天。此時冬天的山林,有著陰鬱的雲層籠罩,有些冷。車窗上結滿了水霧,仿佛一場久待的晨間饗膳。他握著淮的手,悵惘地望著雲霧森林。一言不發。


    到達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個小鎮襯著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黃昏。有著破碎的如豆燈火隱約閃爍在深邃逼仄的巷子裏,燈火倒映在潮濕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鎮子上一派蕭條。這裏本來就並非是經由旅遊開發的景地,時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與淮住進當年的那間農家客棧。從滴著雨水的清幽院子裏穿過,走上後院小樓。他們的房間,兩張幹淨的木製單人床,牆壁乳白,棟梁和窗欞都是棕黑色的檀木,聞上去都有時間的芳香,至為珍貴古老。撐開窗子,看得到玲溪鎮上的流水燈影,靜謐安詳。


    這歲月的安寧靜好,叫人無限清晰地看到生之優美。總是要涉過這麽泥濘渾濁的路,才能嚐得到藏在命運最深處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為期待著這樣的時刻,才戀戀不舍地生。而這人世也因每個人要住在自己的夢境裏,才變得無限廣大浩淼。廣大到我們反而一再遺落最初的夢境,不複追尋。


    這種悖論,足以概括所有悖論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愛你,我便不會能夠走這麽遠的路,穿過這麽繁盛的記憶,來抵達這一方天地。這其中看起來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終記得它的美與好。我從未曾回避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因我們在世俗目光之中,並不是盡善盡美的一對。甚至不能夠說是一對。但你知道,我們在這個世上,所能真正給出的愛,就那麽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麽一點,剩下的都留給了自己,用以修繕並苟且自己的生。而我若沒有你,連苟且自身都是晦澀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夠擁有完滿。因此你不必覺得這感情的無由和龐大,以至於難以接納並且相信。畢竟說到底,我如此甘願而執拗地去擔當對你的感情,亦不過是為了填補自己的生。這應當是一種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後最真實卻最不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時候,他如是說。


    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頭有著暗藍的厚重雲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聲一般飄搖。他們一路走過玲溪的蕭索街衢,身後是一地氤氳的月光,靜默照耀。


    8


    他們在玲溪的那幾日,舊地重遊,四處散步,十分感慨。帶上幹糧,搭車去遙遠的湖畔閑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簡生背著畫板和顏料,整日地寫生。畫些簡簡單單的水粉,或者鋼筆速寫,坐在那裏下筆的時候,孩童一般專注天真。她無限欣喜地坐在他旁邊,看他畫畫。看得心生憐憫,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頭。恍然中覺得他還是那個暑假在自己的美術班上畫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靜地坐在角落,畫架的背後露出他半邊英俊的臉,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憂傷,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幾筆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驕傲地拿到淮的麵前去,喜歡麽。他總是問。淮接過他的畫,隔一定距離煞有介事地端詳。


    簡生不知道,其實淮的複視已經嚴重到使她看到的畫麵遠非本身的模樣。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樣。隻是大概因為很久沒有人上山,道路濕滑,小徑的有些路段已經被叢生的植物所掩埋,隻剩中間極窄的一條縫。這一次是簡生走在了淮的前麵,他伸出手,說,來,淮,過來。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這個瞬間被時光顛倒了真相,多麽令人傷懷。多年前,她正是這樣走在簡生的前麵,回頭發現少年剛剛摔倒了爬起,紅著臉看她。她伸出手來,說,來,簡生,過來。


    物是人非。她懷著感慨的心情,一路跟著這個男子上山去。簡生一再轉過身來問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著搖頭。


    她是累的,並且疼痛。但她一言不發,低頭堅持走,不肯回頭。這滿山的高大樹木在頭頂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陰霾的天色,林子裏格外的陰冷。水霧彌漫,鳥的破啼之聲反反複複回蕩,單薄而憂鬱。


    在山頂,他們眺望熟悉的風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綠色在冬日裏顯得灰暗而蒼茫,覆蓋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不如夏日濃盛蒼翠。冷風呼嘯而來,貫穿心肺。這一切風景在她眼中都隻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疊,像是拚接錯位的膠片。這麽久以來,她早就已經習慣這疾病帶來的視覺效果,並且始終沒有對人說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竟因無法看清這記憶的真相而湧起一陣無由的悲鬱。那種心情鈍重地擊在心上,似有長久的震顫和回聲無法平息。


    他們並肩站了一會兒,各自沉默地懷著感慨的心事,一言不發。一如多年前那樣。


    走吧,回去了。她說。


    那日深夜,她因為一日的爬山,腿又開始劇痛,感覺被死死箍緊,並且有針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卻不肯出聲,直到最後輾轉得筋疲力盡,並且漸漸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濃得不見五指的夜色,沒有一點點光。她長時間地痛,痛到後來累得在疲乏地睡了過去。那夜格外漫長,她一次次醒來,天依然未亮,依舊是那樣的黑暗,身體仿佛被這黑暗所壓迫,不能動彈,於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過去。


    《大地之燈》興奮地語無倫次


    身邊簡生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喚她的名字,淮,淮。


    什麽事?


    你不舒服麽?


    還好。夜裏有陣很痛,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也就沒有什麽感覺。


    你還要再睡麽,淮。


    幾點了?


    十點了。


    十點了……?


    她就這麽睜著眼睛,身處早上十點鍾的天日,卻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個瞬間她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無著地想要抓住什麽,整個手臂卻又再次不聽使喚,手指更是不能活動。


    她再也克製不住恐懼,淚水一下子就滾出來,格外地洶湧。簡生看到她的手臂痙攣,驚慌地俯下身去,你怎麽了,淮。


    她過了很久,用紋絲般的細弱聲音說,簡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帶著她匆匆離開玲溪的時候,下著漫天飛舞的凍雨。天色陰霾。她已經走不了路,是簡生雙臂托著她,在小鎮的客運站,一步步擠過人群,狼狽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車。到了城市,又馬不停蹄地把她送進醫院。


    他始終都記得那次倉皇的逃離。自己托著淮在車站嘈雜的人群中穿過的時候,覺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靜音的按鈕,變得闃然無聲。眼前隻有和他一樣張皇掙紮的苦楚的人們,晃動著求助的雙手,被宿命踩在了腳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這荒誕無情的世間,托著心愛的女子,無望並且焦灼,不知何去何從。


    淮已經失明,送到醫院時嚴重地肌肉強直,四肢不能動彈,言語不清。在醫院,那個粗魯並且沒有耐心的護士隻推來了一隻冰冷的輪椅,對簡生說,把她抱上去坐著。然後跟我過來繳費。


    醫院的走廊永遠都冰冷,晦暗,冗長無盡,彌漫著濃重的過氧乙酸消毒水氣味。簡生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靜默地注視著撞到腳邊來的輪椅。它的鋼架寒光凜凜,被粗暴地推過來的時候碰在凳子的鐵架上,發出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在醫院的走廊上回蕩。有無限空寂,與無情。


    連續兩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頻率發作。她的母親帶著妹妹,慌慌張張地從北方老家趕到醫院來,當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見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口齒仿佛腦癱病人一樣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著下巴滴落,失明的雙眼黯然無神地望著黑暗空洞的方向……


    簡生一直抱著她的頭,因為揪心而止不住地顫抖。


    這是曾經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樹蔭盛濃的夏日早早就到畫室去等待,並且無數次在樓下徹夜為之徘徊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是在他絕望輕生時,未曾多慮便要把自己接到家裏來細心照料關愛的女子。是母親死後善意收留並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時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愛。


    她的善美,原本應該讓她安然地活在一個男子的至死不渝的愛戀之中,直到毫無痛苦地沉睡在由美麗回憶鋪成的天鵝絨溫床上,安樂美滿地告別這個人間。


    而她先在卻獨自一人深陷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艱難掙紮。她的慘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銳不可當地捅入這個男子的瞳孔。


    簡生終於淚如雨下。


    她那個夜晚的發作,成為此後的日子裏十分常見的情形。由於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與心律驟停,已經有兩次被送入搶救室搶救。


    在那個冬天,在那段最後的日子裏,離開病床,她每日所能賴以行動的,隻有輪椅,以及簡生托著她的雙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時每刻需要有人照顧。在病房的陽台上長時間的靜默,然後會突如其來地開始發作。淮的神經受損狀況急速惡化,沒有任何藥物能夠挽救。


    那夜蕭寒。窗外刮風,玻璃一直顫抖。病房中隻有煞白的燈光,外麵的夜漸漸深了。到了睡覺時間,簡生依舊把她從輪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著她,看到她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感覺她在自己手上輕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並且貼近簡生胸膛的時候,簡生聽到她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她已經盲了,卻執意要說出什麽。簡生將她放到床上,然後一次次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她的嘴唇上,希圖能夠聽清她的言語。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麽都聽不到。


    淮黯然無神的黑眼睛裏滾出灼熱的淚水。那麽的燙。聲音越來越細弱,漸漸消亡。簡生跪在床邊,握著她冰涼的手。


    你要說什麽,淮,你要說什麽……


    他胸腔中有強大靜默的力量緩緩壓迫下來,壓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軀,埋下頭去。那個時刻他亦是盲,並且失聰的。


    就這樣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開始的那一個瞬間裏,在被蓊鬱綠色所漂染的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緊張地來到她的家門前,輕輕地叩敲。她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裏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裏抱著一卷卡紙,另隻手騰出來開門。頭發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麵孔上的輪闊幹淨清晰。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身上有著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緊張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她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


    《大地之燈》我來接你回家


    10


    是否親自見過死亡。


    你透過玻璃,親眼看到她躺在那裏。又開始劇烈而又無力地抽搐。因為頭部劇痛而在那裏孤獨無依地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吟喚。早已不能說話。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喪失自控。身體被迫裸露,氣管被插入。接滿了管子,連上周圍布滿的儀器。持續地進行心肺複蘇。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腦室角白質嚴重病變。髓鞘病灶硬化發白。她已經失去知覺,無法恢複。隻有呼吸機苟延著氣息灌入,與呼出。護士拿著一紙病危通知,找家屬。把筆塞在老人手上,讓她補上簽字。


    老人尚且握著筆在那裏顫抖,虛軟。你去攙扶她。


    十分鍾之間,她出現了最後一次心跳。幾絲自主呼吸。


    二十分鍾之後,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靜下來。不在掙紮並且痛苦。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鍾之後,醫生放棄。拆掉儀器,各種紊亂的導管。把白色被單拉上,覆蓋她的身體。然後他們正在向你走過來。


    可是為什麽,那夜隻要你一閉上眼,便可看見她的臉。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跡。那些時時刻刻。那是當她還活著的時候,給過你的記憶,和那些輕緩稀薄的肢體觸覺。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間,彼此最為哽咽的愧對與遺憾。那是親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張鮮活的臉,以及曾經撫摸過你麵頰的手,已經遁入冰冷,與最徹底的生之喪失。


    她離開之前依然沒能夠留下任何的話語。她的走,闕如了當,十分幹淨。一如她的生。


    在醫院中,簡生當即得知她的死。那個瞬間他卻一直是站定那裏,連淚都未落。


    淮病重之時,他不是沒有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徹底離世,他卻能夠淡然擔當起來。隻覺得一切太過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麵因為倉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讓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徹底告別了病痛,放下心來。


    是否意識中,覺得她始終還是在那裏,因此不覺得悲傷。抑或,那種大悲抵達某種內心深處的底線,一如大愛無言,大言稀聲,反倒靜寂下來,隻能在日後漫長漫長的歲月中抱懷思切。


    淮被兩個因為慣見生死而麵無表情的醫護人員推向太平間。沿著走廊,淮平平穩穩地漸漸消失,萬分安詳。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達另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她緩緩地經過簡生的身邊的時候,他沒有靠近,站定那裏,目光一直膠著在上麵,胸中隻有深海海底一樣的至靜,與無光。


    倒是淮的母親和妹妹悲痛難以自製。老人癱軟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讓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後,便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把老人背起,走出醫院。


    那夜是寂靜沌重。無風,無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釘在夜幕,閃著極微弱的光。他背著淮的母親在路邊站著等計程車,要帶她們回家去歇息。


    已經是淩晨。而這個倦意的人間還未蘇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葉藍從英國給卡桑電話,告訴她聖誕節假期回來看她。她在電話裏說,去婦幼醫院住著,卡桑。現在就去。


    她在這邊回答,好,好。你盡可放心。


    她在醫院獨自待產。身邊的年輕準媽媽們大都有大群親人陪在身邊,但她並不覺得有何羨慕。已經覺得非常安心和滿足。這總比臨產前一個小時還要在加德滿都一家小餐館裏切洋蔥要好。


    那日她還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便覺有人撫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看見葉藍。一瞬間快樂而欣喜,伸手去抓住葉藍的手腕。


    你回來了,葉藍。


    她又是坐著長時間的飛機從地球另一邊迫不及待回來,隻為來看望她。卡桑深知,這般的掛心和真切,若是一個情人,還可以用熱戀的感情來解釋。但她隻是年少時的一個朋友。這樣做,不知有多難得。


    葉藍俯下身來,親吻她的額。臉上有舒展開來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麽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隻是筋疲力盡,心中並無欣喜。尤其看到他剛剛來到世間,小得如同一隻鼠,不甚堪憐,身上滿是粘液與血,皮肉完全皺皺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團,拿在手裏,隻有兩隻巴掌大小,給人以觸目驚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當他被洗淨,並且長大一些,皮肉繃緊,由潔白柔軟的毛巾包裹著抱到麵前,便可以看見幼嫩嬌美的嬰兒的麵目,或許會令人不由自主無限寵愛。但是,無論如何,在降生的時刻,那種不堪入目的場麵,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麵目。人可以選擇沒有疼痛,鮮血,和號哭的死,但卻不得不選擇充滿疼痛,鮮血,號哭的降生……


    她閉上眼睛,湧起陣陣難以名狀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這是一種作孽。她的一路流離和決絕,沒有資格就這樣繼承給這個孩子的宿命。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夠接受父親的愛撫,她亦未曾有絲毫準備,不能夠給他圓滿生活,甚至沒有一個家,為他安一隻搖籃……不知以後的日子將如何走下去。


    她情緒大起大伏,突然流淚。


    那三個日夜,她因極度疲乏,不斷昏睡過去,然後又醒來。但凡隻要她閉上眼睛,就會見到故鄉的大地。是母親尚在的時候,背著年幼的她轉經。她趴伏在母親寬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溫暖,是盛大的屬於母親的體溫。母親的每次俯身與站直的交替之間,她都覺得微微暈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將藍色的蒼穹掀得很高。光線從頭頂盛氣淩人地潑下來,灼灼發燙,煞白刺目,睜不開眼睛。


    雪後初霽,天明了。窗外光線強烈地照射進來,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時間還停留在那裏。她卻真切感覺到母親的手就放在她額上,溫和摩挲。


    就這樣她睜開眼睛,看見辛和與葉藍坐在身邊。辛和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有無限溫存憐惜,動人心意。


    她說,卡桑,你還好嗎。我來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著她的臉,一時間張口無言,因為內心震動而眼中隱約有淚充盈。


    我來接你回家,卡桑。


    《大地之燈》需要是迥然不同的


    12


    離開家的一年,你是否過的好,卡桑。她問。


    這該如何說起。畢竟是她自己選擇從學校離開,跟隨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輾轉多個地方,最後懷著身孕,流落在加德滿都的一家小旅店幹活兒,有過艱苦與順受,但始終還是要離開。


    這種流離,最初始於靈魂的饑饉以及對於追索的興致,終究會疲倦下來並且落得狼狽。身處之中,並不覺得惘然。此去經年時間短暫,回述起來卻又覺冗長。卡桑看著母親,想不好怎麽回答。


    於是她反問辛和,你還好嗎。


    她自是能夠預料,在簡生離開之後一段極致冷寂的時間裏,辛和始終保持單身生活。活在愛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時她狂熱地工作,整日整日將自己關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轉片負衝,其中加入許多自己獨創的技術,反反複複試驗。偏執地追求那種非凡效果,卻無數次因為微小疏忽,前功盡棄,然後重頭又來。在掛滿了晾片的紅色房間,用一隻計時器精確量化著每一遍操作的時間,三分鍾,五分鍾三十秒……人站在那裏,卻已經不知道幾點,頭腦中有模糊的記憶隱隱顯現,抑或什麽也沒有……有時候默然之間,眼淚無動於衷滴在定影液裏。待走出暗房,天已經黑了。


    在家中的廚房拉開冰箱尋找速食品。獨自在沙發上坐著吃,感到饑餓,卻吃不下去。


    長時間在衛生間洗澡。家中回蕩著空闊的嘩嘩水聲。


    淩晨的時候,走到房間睡下去。關燈。隻有夜的身影無聲無息躺在身邊。


    黑暗是沉睡,夢境,以及安寧的底色。黑暗不等於陰暗。黑暗是無限盛大的寬容,猶如一股眼淚般愴然的溫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內心。


    她已經覺得自己是與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葉藍找到她的家門口來,告知她卡桑的艱難處境,請求她去醫院將卡桑接回家來。辛和聽完,未曾有過絲毫猶豫,便隨同葉藍去找她。


    將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進原來的房間,又去買來嬰兒床,放在床邊。家裏添置起許多的嬰兒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說話的聲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鍋盆碗盞……咋咋呼呼熱鬧起來。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單身生活時的寥落寂靜的樣子。


    她暗調生活秩序被打斷,並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對待這流離無家的女兒。包括那個剛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沒有孩子,捧著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視之中總是不知不覺便感到心酸。


    她喜愛孩子,為照顧新生兒,連攝影室的事情都放棄。白天夜裏孩子都在睡覺,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馬上要醒來照看他是不是餓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濕了不舒服。折騰幾次,好不容易哄著他安靜了下來,天就已經蒙蒙亮。一種小心翼翼的驚擾和擔憂,因內心深處的無限寵愛,也就甘願付出。使這無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間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長,無憂無慮。


    卡桑獲得庇護與安寧。又一次飛進這由善意與恩情構築起來的巢穴,一如她身邊這幸運的嬰兒。回到這家裏,如同回到舊日好時光。那曾是她至今走過的路途中最為安寧美好的一段生活。從窗簾的縫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進來,混合著家中溫暖的床單被褥的味道,以及這個新生嬰兒身上的甜香,構成一種幻覺般的安謐。這突如其來的福祉。


    不知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個圓圈,繞回起點。


    淩晨時孩子安靜睡過去了,兩個人卻再睡不著。坐在那邊,便斷斷續續說些話。卡桑問及簡生的事情。辛和麵色暗淡下來,露出失意,又有順受。


    我並非瞬間就能安寧麵對你們離開的現實。個中自有悲傷難以自製的過程。此後的日日夜夜,我反複思量,越來越覺得他值得原諒,並且十分可憐。他本身就是個欠缺軟弱的男子,因而一個完整的男子所應承當的全部責任,他承當起來力不從心。他內心沒有一種足夠成熟的鈍重和釋然來獲得遺忘並且告別,卻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個尷尬的位置。這又也許是他性格注定,與成不成熟並無關聯。直到他在商議離婚的時候,麵對有些事情,思維邏輯還十分單純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為對他的愛,而終究徹底原諒一切。依舊萬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永遠失去簡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種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內心珍重過我。並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這兩種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卻會因為這種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過這麽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這樣愛他。


    《大地之燈》一直都在等你歸來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經因為一段時間無人照料澆水而枯死。簡生一盆盆把它們清理掉。這一切曾經都是他親手為她所種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無情。而淮離開之後,冥冥之中這些植物竟然也隨之而去。這其中的牽掛隔扯,引人暗自神傷。


    在等待火化的那幾日,簡生在家中一邊照顧淮的母親和妹妹,一邊將家中所有東西清理收拾。小到影集書信,大到電器家什,一一整理。


    他將淮的畫作從陳年的箱子中一件件取出來。用手指輕輕撫掉上麵的柔軟灰塵。那些鉛灰已經被磨滅至模糊的素描,紙張發黃,邊緣粗糙的未上框的小幅油畫,顏色有些變灰。他謹慎緩慢,一件件過目。猶如耐心地探詢時光的斷層之中那些零碎岩屑。


    物品不知如何處理之時,問及老人。老人說,全都賣掉就是,什麽都不必留下。這個家中原本就清清平平,女兒已走,不願留著遺物睹物思情。


    懷念是生命中最無能為力的事情。並且卑微。行至命途中訣別的關隘,逝者之去,生者奈何不得。而生者終將化作逝者,如此才構成了世間的輪回與延續。


    簡生曾經後悔如此匆忙就把她送回醫院。若能夠讓淮安睡在玲溪的流水潺潺燈影憧憧之夜,安睡在他目光的環抱之中,該是多麽的了無遺憾。


    他得知即將徹底離開,於是去看望母親。


    霪雨霏霏之晨,他獨自站在那裏,依舊是在母親麵前放下一株潔白的紫羅蘭。墓碑背後刻下的四字銘文泛著苔綠陰青,蒼遒寂靜。一切言語都是惘然。


    自古有言,厚養薄葬。要在親人生前懂得對其付出原諒與珍愛,如此到了末路,才能闕如了當,於心無悔。無論多麽盛大隆重的葬禮,都無法彌補生之遺憾。他是涉過了幾十年光陰,行將中歲,才知曉這背後的寓意何等之深。未曾想到,對待母親的欠缺,在淮的身上彌補過來。


    母親生前對自己的深意,因了一直被多舛的命運所覆蓋在暗中,所以變得麵目不堪。待他明白之時,一切太遲。亦因此隻能懷抱遺憾,且留嗚咽。人總是如此。


    他默默端詳母親良久,跪下叩首。然後起身離去。


    春節將至。將房產和遺物處理妥當,向再也了無牽掛的城市作別,然後他便與淮的親人一道,攜骨灰回鄉。彼時他已經沒有錢來買三張飛機票,於是隻能坐擁擠的火車。兩個晝夜的行駛,車輪與鐵軌接榫處相碰,錚錚有聲,每一下都擊打在心上。


    經曆一些靜水流深之事,緩緩地在生命的荒原上陷入時間的流沙,萬劫不複直至窒息。一種圓滿而潔淨的救贖。列車上,簡生在疲乏與嘈雜中黯然陷入沉睡。再也沒有夢魘。再也沒有不甘。卻也再見不到綠色蓊鬱的密林,以及露水裏倒映著的森森晨光。他終於隨之慢慢泅渡到徹底明淨的彼岸。


    但我依舊想念你。淮。


    14


    簡生回到北方。但凡一踏上這蒼勁的北方大地,他便從心底感覺如歸。淮被安葬在老家的墳地。葬禮樸素,淒切卻又安然。他隻記得心懷哀悼之間,抬頭見到飛鳥劃破蒼穹,黑色的紙煙粉塵在飛舞。天空微微泛寒,風聲幽咽。


    歲末,是人是事,皆都已經完滿地安定下來。他終於放下心。畢竟自己盡力做完一件善好的事情,有始有終,足以了卻一切牽掛,心中空闊安祥。


    而此後的去處,他不是沒有細細思量過。笑想若現在換作正當少年,他說不定莽撞著心思要隨淮一同離開塵世。但現在畢竟走過些人間路,心已沉澱下來,便開始懂得,生是比死更加艱難的事情,卻也因這艱難而更加值得珍重。身上已經沾染著他人的感情交付與懇切思念,又欠著深深情意,脫身離去,自然是不仁不義。但凡隻有勇敢擔當起生之負荷與優美的人,其死才將有所附麗。


    心中沒有什麽多餘的猶疑,自然而然想到回家。若說他此生的感情交付與枕邊相伴之人總是錯位,那麽當下必定到了清醒的時候。


    辛和。辛和畢竟是他決意與之攜手到老的美好女子。一切都是如開始那般順其自然,一切都是甘願。


    他獨自回到北京。


    正值除夕。下著些許細雪。城市的夜空綻放著綺麗煙花,空氣中彌漫喜慶與團聚的熱鬧氣氛。在街邊的玻璃電話亭,他撥了辛和的電話。


    他聽到辛和的聲音。熟稔的。一時間心中暗湧一股愴然的溫情,久久激蕩,竟長久地說不出話來。


    他隻輕聲叫了她的名字。辛和。


    電話那邊反複問詢的聲音立即戛然而止。兩個人皆陷入沉默。


    良久的無言。周圍喧囂仿佛被記憶的分秒漸漸靜音,靜得聽見彼此紋絲呼吸。他在玻璃電話亭中,心中有潮狀的氣息奔湧,但卻黯然無聲。


    一朵雍容的金麒麟色煙花瞬間升起,奪目地夜空深處悠然綻開花瓣,幻化為萬縷炫目的流光異彩,從他的頭頂嫣然傾瀉下來。簡生仰起頭,正張臉被煙花的光亮所照耀。


    他說,辛和,我是否能回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歸來。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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