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小鎮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外鄉人,陳平安也遇到了許多事。


    原來小時候爹娘說的,都是真的,世上真的有神仙。


    但這些神仙,好像都不太友好。


    從最早的苻南華與蔡金簡開始,到那帶走顧粲的老人,最後就是那頭老猿。


    不僅不友好,還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不講道理。


    聽寧姑娘說,這些外鄉人都是來小鎮尋覓機緣的。


    可陳平安想不通,求機緣就求機緣,為什麽要欺負人?


    那個苻南華,為什麽要算計自己,那個長得極為好看的仙子蔡金簡,為什麽要隨手斷了自己的長生橋?


    這些暫且不提,陳平安也算是報了仇,用一塊小瓷片割開了蔡金簡的喉嚨,讓苻南華的一顆道心破碎。


    但那頭搬山猿,為什麽好端端的,就隨手一拳打爛了劉羨陽的胸膛?


    他想不通,但總歸是平安的,劉羨陽最後也活了下來,自己報了仇,寧姑娘也沒有被自己連累到身死。


    再多送幾天書信,多掙點錢,給寧姑娘多熬幾天藥,她的傷應該就能好了吧?


    黝黑少年想到這,腳步加快,很快到了茅屋門口。


    隻是他有些好奇,這個時間,看門的鄭大風一般都還在睡覺來著,怎麽今天起得這麽早?


    鄭大風則是開口笑罵一句,“小兔崽子,天天跑這麽勤快,我兜裏的銅錢全給你掙了去。”


    自從督造窯務那邊停工之後,陳平安就在鄭大風這裏找了個跑腿送信的差事,也算是能勉強對付日子。


    隻是鄭大風是個不要臉的,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結果天天都克扣他好幾文。


    積攢下來,恐怕都有半吊子了。


    不過陳平安也隻是心裏抱怨幾句,他不是怕這邋遢漢子,隻是需要這份差事,畢竟總要養活自己。


    如今家裏頭還躺著一個姑娘,花錢的地方就更多了。


    鄭大風進了茅屋裏頭,很快又再次出來,手裏已經多了一摞信件,約莫十幾份,樣式不一,遞給陳平安。


    “小兔崽子這回兒是真出名了,那頭搬山猿,我現在都不一定是他對手,沒想到在你手裏栽了跟頭。”


    陳平安接過信件,沒有回答他的這番話,眨了眨眼睛後,攤開手掌,“一封信一文錢,我們說好了的。”


    生怕鄭大風又抵賴,草鞋少年又補充了一句:“以前你欠我的,我都可以不用你還了,但是這幾天的不行,送多少,你就得給我多少。”


    說到後麵,陳平安吐字越來越重。


    鄭大風看他這強硬態度,皺眉道:“真不能欠了?”


    陳平安語氣斬釘截鐵,“不能。”


    邋遢漢子撓了撓頭,他原本已經掏出了五文錢,又再度伸手摸進了褲襠處。


    幾番搗鼓下,兩掌合並,一共十四文錢交給了陳平安,後者一把接過。


    鄭大風忍不住出聲道:“你說的啊,以前欠的,一筆勾銷。”


    少年眼中露出欣喜,忙點頭道:“一筆勾銷,我可不是你,半點誠信都沒有。”


    “嘿,你小子!”鄭大風剛抬起手掌,黝黑少年卻身影一晃,撒丫子狂奔,送信去了。


    陳平安也心疼錢啊,鄭大風欠了自己這麽多,這麽三兩句的功夫,這筆賬就消了。


    一向財迷的少年,以往每回見了鄭大風,都要提醒他一句欠了自己多少顆銅錢,而就在今天,他卻破天荒的‘大方’了一回。


    原因無他,寧姑娘的傷還沒好,而最近變故太多,自己的那點積蓄也已經見底,吃喝用度,買藥所需,都得花錢。


    家裏的米缸已經見底,前不久買的藥材也剩下不多,寧姑娘的傷,不能再拖了。


    再任由鄭大風欠著,兩人都得挨餓,吃點虧就吃點虧吧。


    陳平安心裏想著事,沿著坑窪土路跑去,沒跑幾步,卻被人喊停。


    “陳平安。”


    是那白發少年。


    陳平安止住身形,不解的看向他。


    寧遠臉上掛著和煦笑意,問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吧?”


    陳平安沒有說話,略帶一絲提防。


    這些外鄉人,不防不行,除了寧姑娘。


    陳平安視線突然看向這人身後,那不是那位仙子道姑的坐騎嗎?怎麽到了這人手上?


    寧遠指向他手中之物,“裏麵有沒有齊先生的書信?”


    “不要緊張,我隻是想幫你送信而已。”


    陳平安依舊提防模樣,搖了搖頭。


    寧遠突然板著個臉,帶著一絲冷意道:“還想不想救寧姑娘了?”


    “隻要你把齊先生的那封信交給我去送,我就教你一劑良藥,能在一天之內將寧姑娘的傷治好。”


    ……


    天色尚早,小鎮卻已經有不少人起了身子,多是一些婦人,聯袂去往鐵鎖井處挑水。


    寧遠手上攥著一封信,獨自去往鎮子東邊,身後跟著一頭白鹿。


    範峻茂此前就與他分開,看她去的地方,應該是廊橋那邊。


    小鎮東邊有片竹林,三月初的時節,綠意蔥蔥。


    據小鎮的一些老人所說,這片竹林其實隻有一甲子的光陰,更早之前,往上數幾十代,東邊都是一片荒地。


    小鎮民風淳樸,並沒有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說法,近乎是與世隔絕,所以也沒有賊人草寇的騷擾。


    鎮上幾百戶人家,周邊也都是肥沃的土地,每家每戶基本都有不小的地盤,隻要不遊手好閑,養活兒自己是沒問題的。


    小鎮僅有的水源,除了那條龍須河之外,就隻有中心那口鐵鎖井,但這兩個打水的地方,都離東邊較遠,不易挑水灌溉莊稼。


    久而久之,也就導致東邊沒有百姓勞作,成了荒地。


    倒也不是不勤快的問題,隻是其他三個方向的良田都耕不過來,哪有更多的功夫照看全部。


    直到後來有位先生來了鎮子,在那邊開了一間學塾。


    鎮子裏頭一回有了學塾,以往孩子們想要認字兒,都是去督造衙署,那邊每三年都會從朝廷下來一兩位文人。


    大戶人家塞錢,貧苦人家就求爺爺告奶奶,希望衙署的大人能給自己的孩子在那邊安置一條板凳,也好讀一讀書上的學問。


    齊姓先生一來,不僅開設學堂,一季還隻收五文銅錢,基本上再貧苦的人家,也能送自己娃兒去讀書。


    最關鍵的是,這位先生的學問大得不得了,教出來的學生一個比一個厲害。


    誌向高的,學問大了之後都陸續走出了鎮子,聽說不少都在那京城當了大官,舉家搬遷離開了小鎮。


    誌向一般的,也基本在那督造衙門謀了個職位,每月俸祿足以贍養家人,甚至小有盈餘。


    為此,這位先生頗為受人尊敬,也是因為這個,鎮上的大戶人家就商量著一起出錢,修建了一條青石路,直通向小鎮東邊的學塾。


    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就出力,小鎮上近半數人家,合力給先生造了個學塾。


    當然,其實也不算是為了先生,而是為了孩子們,能有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讀書。


    那片竹林,也是眾人合力栽種,聽老人說,快要一甲子了。


    許多老人勞作一輩子,年輕時候積勞成疾,早早撒手人寰,還沒自己種的竹子活得長久。


    去的路上,寧遠陸續碰見了十幾個孩子,歲數不一,大的有八九,小的約莫隻有四五歲。


    有的小小年紀穿金戴銀,從福祿街那邊而來,身旁還有下人伺候著,一路護送。


    有的一看就是窮苦人家,粗布麻衣,跟陳平安那身破爛衣衫差不太多,三月初還是有點冷的,爹娘就給他們穿的嚴嚴實實。


    沒有一件奢華溫暖的大衣,就給孩子多裹上幾件粗布,不會挨凍就好。


    當然,對寧遠來說,孩子都是孩子,無關乎窮苦和富貴,一視同仁。


    他在半道買了點包子,自己吃了兩個,路過幾個稚童,詢問之後,也沒人要他的包子。


    最近外鄉人橫行無忌,大多數人家都早已教導過自家孩子,上學路上不得跟外鄉人攀談,更不要伸手接他們的東西。


    寧遠沒覺得這樣不好,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沒人吃他的包子,更是好事。


    倒是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伸手管他要了尚有餘溫的包子。


    小男孩吭哧吭哧的吃著,胃口大的很,把寧遠手上六個包子吃幹抹淨。


    吃完之後,他還有模有樣的朝寧遠作揖行禮,告謝之後,背著小書袋狂奔。


    再晚點就要誤了時辰,到時候哪怕齊先生不打他板子,娘知道了也會教訓他。


    娘親怪嚇人的,小鎮上就沒人能罵贏她,他可不敢再惹娘生氣。


    上次齊先生到他家裏喝了杯茶,當天晚上娘親就給他屁股開了花。


    寧遠走著,他走的很慢,等他真的來到一片竹林前時,所有的孩子已經上起了課,裏頭傳來一陣清脆齊整的稚嫩嗓音。


    來這兒,第一個自然是因為敬重這位教書先生。


    這第二呢,寧遠也有一些問題想請教於他。


    他沒有直接進去,就站在學塾外的竹林之間,聽著裏頭的稚童一遍遍讀書。


    旭日東升,越來越高,驅散早晨的最後一絲寒冷。


    春日暖陽傾斜向下,平鋪在竹林內,又被參差交錯的竹葉剪碎,稀稀疏疏的落在他的身上,好似時光的剪影。


    少年怔怔出神。


    直到有個溫和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走了那麽遠,累不累?”


    寧遠回過神,看向這位雙鬢微霜的中年儒士。


    少年笑了笑,揚了揚手上攥著的信件。


    “齊先生,有你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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