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須河畔。


    一口深井裏忽然竄出個腦袋,陳平安滿臉泥汙,看起來更像泥腿子了。


    草鞋少年眼尖,他其實在離得很遠的時候就瞧見了兩兄妹,隻是礙於自己現在的模樣不太好看,內心一直天人交戰,尋思著要不要跟寧姑娘打招呼。


    兩人離得近了,他終於露出腦袋,傻裏傻氣的喊了一聲寧姑娘,寧大哥。


    寧姚扭過頭看了兄長一眼,隨後就提著手上的一個食盒走了過去。


    少女並不嫌棄髒兮兮的陳平安,走到深井前,微微彎下腰,一把就將他拉了出來。


    兩人走到最近的一把長凳上,相對而坐。


    “陳平安,阮師傅不喜歡你,你不會中午都沒吃飯吧?”


    “我給你帶了吃的,喏,這裏麵可都是我老哥親手做的。”寧姚遞過去食盒,順帶著揭開了蓋,腦袋又湊近些許,悄聲道:“我跟你說,我挑的都是大個的龍蝦。”


    陳平安在一旁的水池子洗了把手,方才接過,“寧姑娘,勞煩你費心了。”


    寧姚雙臂環胸,語氣淡淡卻又眉飛色舞,“可不是我費心啊,你小子別想太多,這是我哥做的,他故意多做了這麽多,什麽意思還不明顯嗎?”


    少女說這話的時候,調整了一下坐姿,往左偏移了一點,剛好背對身後不遠的老哥,也將陳平安擋住。


    少年少女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陳平安禮貌的跟寧遠打了個招呼,隻是後者沒搭理他,任由兩人在那閑聊,他自己則是繞著鐵匠鋪轉了起來。


    陳平安有些不明所以,昨日飯桌上的寧大哥如此的平易近人,還與自己道謝,今兒個怎麽就好像換了一副樣子。


    寧遠緩步走著,打量四周。說是鐵匠鋪子,但其實如今也隻是打造了幾間粗陋的屋舍而已,挨著龍須河很近。


    有點類似於小鎮當年的龍窯,隻是一個燒瓷,一個打鐵。


    阮邛對外宣稱,自己脫離風雪廟,願意跑來驪珠洞天擔任最後一位聖人,隻是為了能有個僻靜之處,開爐鑄劍。


    寧遠對這些稍有了解,這話一半真一半假,其實最主要的,還是阮邛想要給閨女遮蔽天機。


    他這個閨女,可太不簡單了。


    不過開爐鑄劍倒也不是假的,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出身風雪廟,論輩分其實不高,但卻開辟出了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名聲大噪。


    半輩子都在打鐵鑄劍,他所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鑄劍,鑄造一把好劍。


    最好是打造一把擁有自我靈性的活劍,也就是仙劍。


    口氣很大,想要在人間鑄造仙劍,何其之難。


    不過再一想,以他閨女的真實身份來說,好像仙劍也就那麽一回事。


    天下四大仙劍,從何而來?


    為何萬年時間過去,再沒有誰能打造出第五把仙劍?


    因為人間大地,是打造不出真正的仙劍的。


    山上修士,哪怕是一位精通鍛造技藝的飛升境大修士,天時地利輔佐,人和傍身,再配上神鐵,也打造不了仙劍。


    至多就是造一把仙兵品秩的好劍而已了。


    而關於兵器的品秩,天下公認的劃分,從低到高,分別是匠器、法寶、重寶、靈兵、仙器,神物。


    匠器很好理解,也就是山下江湖裏那些所謂的‘神兵利器’,製作精良,削鐵如泥。


    法寶與重寶其實可以歸為一類,寧遠當初在杜儼那兒收獲的十幾件,都是法寶,但能稱得上是重寶的,也就是那截梧桐樹心。


    再往後,上升到靈兵這一檔次,在山上的市價最低都是數百顆穀雨錢,高的數千,極為稀有,輕易是買不到的。


    他的遠遊劍就是這個層麵,但其實一開始這把劍隻是半仙兵裏頭最差的那一檔,價值並不算高。


    隻是被劍匣溫養,誕生了一縷斬妖劍氣,又被寧遠大煉,品秩已經到了極為不俗的程度。


    就像是練氣士,同境之間的差距也能做到極其的大,兵器也大差不差。


    老龍城那片半仙兵雲海,品秩就比遠遊劍好上不知多少,竟是能庇護數百裏老龍城,離真正的仙器隻差毫厘。


    之後的仙器,才是真正的鳳毛麟角。


    據說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其內都有一件仙器孕育而生,與洞天裏的山河息息相關。


    四大仙劍其實也在這一等,隻是仙劍主殺力,而其他洞天福地的仙器則是妙用繁多,所以殺力高的,自然被世人歸為獨一檔。


    而關於最後的神物,寧遠所知道的並不多,廊橋底下的老劍條肯定是其一,三教聯手打造的劍氣長城,也屬於神物。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儒家文廟的功德林,蓮花天下那座佛國,應該都算。


    神物往往大於仙器,但並非一定大於仙器,作用不同罷了,就像是山下的各行各業,太平盛世,遍地開花。


    也似那世間無數條登山道,既有寬敞大道,也有羊腸小徑,但不管如何,都沒有盡頭。


    有高低,無貴賤。


    ……


    寧遠繞著鐵匠鋪走了一圈,耳畔的打鐵聲忽然消失,迎麵的一座鑄劍室門口,正站著一名赤裸上身的中年漢子。


    漢子雖然五大三粗,但並不跟鄭大風一樣邋遢,一身精壯的肌肉,麵相看起來卻十分和藹。


    隻是他看寧遠的眼神,算不得多好。


    少年當即朝他拱了拱手,“寧遠見過阮師。”


    漢子沒有第一時間回他,轉而反手把身後的門給關了上去,坐到屋外的一條長椅上。


    阮邛指了指一旁,“坐吧。”


    寧遠沒有半點扭捏,一屁股坐了上去。


    結果兩人大眼瞪小眼。


    阮邛忽然開口,“我知道你來的目的,也可以給你鑄劍,但短時間內拿不出來。”


    寧遠點點頭,“阮師答應為我小妹鑄劍,就已經是一份天大人情了,我又豈敢索求更多?”


    漢子冷笑一聲,“你不敢?你要是不敢……一直往屋裏張望什麽?”


    寧遠神色尷尬,訕訕一笑撓了撓頭。


    他是往裏麵看了好幾眼,沒辦法,阮秀的名號太大了。


    倒不是有什麽非分之想,隻是想瞅瞅而已,不過落在阮邛眼中,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媽的,又一個惦記自己閨女的。


    “一個朝著老槐拔劍的人,還有什麽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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