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種在鹿頭河和鹿尾河兩岸的環保蔬菜開始進入收獲季節。雖然每天都有幾輛卡車載著環保蔬菜往省城跑,反饋回來的信息卻一天比一天差。擔任承銷商的鄧鬆也沉不住氣了,隻要一與孔太平聯係,便拚命說著讓人泄氣的話。最讓孔太平擔心的是,那些隻拿到五百元保證金的農民又在蠢蠢欲動。孔太平每次與湯有林商量這些事時,湯有林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急了後,他才心不在焉地反問孔太平,那些按照一般方法種的蔬菜開始長蟲沒有。湯有林耐心裏等到別處的菜都在長蟲後,這才將自己早就想好的辦法告訴孔太平。孔太平覺得湯有林的辦法太離經叛道了,仔細一想,在這種節骨眼上也沒有別的辦法比它更好了,就同意按湯有林的辦法將鄧鬆叫來。


    鄧鬆與孔太平的觀念不一樣,聽完湯有林的話,他拍案叫絕地說:“光是這樣的創意,也能賣個大價錢。”


    湯有林說:“這個主意我可以出,但不以做。”


    鄧鬆馬上說:“這個自然,反正自己是生意人,背點黑鍋也不要緊。”


    湯有林和孔太平商量好,讓段人慶在縣裏出麵與鄧鬆配合。段人慶同先前相比已經脫胎換骨判若兩人,接到任務後二話沒說,親自找了幾個老實聽話,又急著要錢花的農民。說好包吃包住,完成任務後按每個人每天一百元發工錢。


    鄧鬆帶著這些農民以及幾棵事先配好農藥藥量,不會致人死亡的白菜乘車去省城時,被孔太平正好碰上。孔太平認出來,其中一個農民是田細佰的遠房侄兒,叫田春茂。


    三天之後,省城所有的新聞媒體都在顯要的位置上刊出一條消息:幾個外地人因食物中毒住進醫院,經過檢查,確診為所食用的蔬菜中含有殘留的農藥。在這之前,湯有林和孔太平督促各鄉鎮將剛剛收獲的幾十車環保蔬菜準時送到省城的各個菜場。結果環保蔬菜賣得異常的好。湯有林還通過一個青幹班的同學,將市民們在幾個著名的菜場裏搶購環保蔬菜的新聞,在省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中反複滾動播出。第一批環保蔬賣完後,田春茂他們也出院了,縣裏按事先的約定一共付每人六百元錢,因為田春茂對鄧鬆說過自己與孔太平是親戚,鄧鬆要他對別人說自己還有些不舒服,額外多給他一百元錢。孔太平聽說後,忍不住笑起來,說現在哪裏還有老實人。


    鹿頭山的環保蔬菜賣出名後,省城的一些大單位的食堂不時打來電話要菜。這天省委辦公廳的一個副秘書長親自給湯有林打電話,說是中央要在省裏開一個重要會議,讓湯有林準備兩車高質量的環保蔬菜到時候送去。湯有林知道這事馬虎不得,不能用鹿頭河與鹿尾河兩岸種的菜充數,就是鹿頭山的環保蔬菜也要精心挑一挑。他將縣裏的事托付給孔太平,自己帶著剛當鎮長的洪塔山親自上鹿頭山督陣。


    湯有林走後不久,李妙玉就打來電話來報信:那個叫田春茂的農民從省城回來,情況一直不對,昨天晚上病情突然加重,住進了鎮醫院。田春茂太窮,最近又搬家上了鹿頭山,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醫院沒法搶救。孔太平一開始還有些不以為然,責怪李妙玉連這點都處理不了,要鬧到縣裏來,他要李妙玉以鎮裏的名義擔保,讓醫院先動手救人。放下電話不到半個小時,白院長又打電話報急。白院長說,田春茂的病情很危急,他已經寫好了內容完全相反的兩封遺書,就等縣裏的領導去與他當麵談一些後事,然後才決定在哪封遺書上簽名。孔太平這才意識此事非同小可。當他擱下手裏的事趕到鹿頭鎮醫院時,田春茂已經不行了。孔太平將兩封遺書分別看過,他十分窩火田春茂的訛詐,卻又沒有更好的辦法。田春茂在第一封遺書中申明,自己的死因是去省城賣茶葉時,誤吃了受農藥汙染的快餐飯菜導致的,與所有的人無關,並勸別人一定要買鹿頭山的環保蔬菜,鹿頭山的環保蔬菜就是不用水洗,一片片地撕下來當水果吃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第二封遺則從如實地從段人慶找到他說起,孔太平讀起來,每一個字都是一場噩夢。為了讓田春茂在第一封遺書上簽字,孔太平忍著一肚子氣當即叫李妙玉到財政所找丁所長,拿出八萬元錢當麵交給田春茂的家人,作為田春茂死後一次性對其家人補助的生活費。田春茂挺感激將自己的名簽在第一封遺書上。沒過多久,田春茂就死在醫院裏。田春茂的家人很孝順,非常聽田春茂的話,一點也沒有鬧事。


    處理完田春茂的後事,孔太平不放心其餘幾個同田春茂一起去省城的人,他索性沿著兩條河一家家地探望。每見到一個人,孔太平就先問他早上吃了幾碗飯,中午吃了幾碗飯。那些人差不多全說一樣的話:自從輕輕地中過毒後,好像不吃食的豬用木梓樹皮煮水洗了腸胃,現在每頓飯至少要吃三大碗。說著田春茂的死,那些人都覺得田春茂一定先前就有病。


    中午過後,孔太平從鹿尾鎮水文站門前經過時,見穀雲正拿著水文記錄本對著河水發愣,便下車走上前去。孔太平的叫聲讓穀雲嚇了一跳,手裏的水文記錄本差點掉進河裏。穀雲伸手去撿時,孔太平發現她的臉色有些慘白,心裏頓時撂過一個念頭:穀雲一定剛剛做過人工流產。孔太平看了她一眼,要她不用害羞,湯有林和她的曖昧關係,自己早就一清二楚,如果她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妨告訴自己。穀雲的臉更白了,片刻後她終於說了實話:一個月前她剛剛為湯有林流產了一個男孩,就在她休息的時候,湯有林又對山上一個叫娥媚的女人動壞心思。


    孔太平一聽就說:“你錯怪了,湯有林對娥媚動心思,絕對是在認識你們姐妹之前。”


    穀雲不聽孔太平的,她說:“我才不管什麽之前之後。我知道湯有林故意讓別人吃含有農藥的菜。我已經同蕭縣長聯係上了。我要讓湯有林吃不了兜著走。”


    孔太平心裏暗暗叫苦,這事如果真的被揭穿了,自己就得和湯有林一塊完蛋。他努力安撫穀雲:“湯有林對你真的不錯,前幾天他還同我說,要在下一次常委會上提名讓你當縣科委副主任。”


    穀雲說:“我不是李妙玉,我不喜歡官場上的東西,我隻想要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勸了半天不見效果,孔太平不想再徒勞了。出了水文站,他讓小許開車回去,自己徒步順著小路往鹿頭山上爬。小許不知孔太平為什麽要這樣做。孔太平鐵青著臉的樣子讓他不敢多問。


    孔太平走得很急,他想早點見到湯有林,一起商量個辦法,將穀雲穩住。


    山上很寂靜,不時有些小動物從孔太平麵前竄來竄去。走了近兩個小時山路從半山上平滑地拐進一道穀底。一股綿綿不斷的清風撲麵而來,有些喘氣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張開嘴猛吸了幾口,焦急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下來。孔太平從沒到過這一帶,周圍的景特看起來卻挺眼熟。山路越來越深地鑽進穀底,孔太平終於記來,自己是在迷你湯的電視廣告上見過這兒。他繼續向前走時,一縷陽光從山頂斜著銳利地插進山穀,樹林裏彌漫著顫動不已的水色。隨著一種清脆的滴泉聲,林縫裏現出一片白雲與白雪一樣的影子。他恍惚了一下,白雲與白雪的影子也恍惚了一下。


    “別過來!”蹲在一處潭水裏娥媚驚慌不已。


    “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尋著娥媚的叫聲,孔太平發現自己竟站在娥媚的胴體麵前。


    孔太平忘了自己如此急著上山來的目的,輕輕走到潭水邊。青色的玄武岩像一尊完整的男性裸體將不算太多也不算太深的清水摟得十分緊密,水中遊動著一群甲魚苗像是這種背景裏湧起來的情緒。潭水不深,娥媚的半個身子露出了水麵,胸前有一對這座山上惟一想要吐蕊的花蕾。孔太平也算是見過一些好女人的男人了,麵對娥媚,他還是驚訝不已,像是頭一次發現世上還有女人。孔太平用目光打掃著娥媚的身子,他對上麵的那些新豔的劃痕很不理解。娥媚說這是湯有林幹的,湯有林不知用什麽打死了她家的大黑狗,然後抱住了她,將她放在草地上,說什麽也不肯放開她。逼得她不得不叫章見淮,才將湯有林嚇跑。娥媚覺得自己的身子被湯有林弄髒了,一個人躲到這裏來洗澡。


    “我以為你又在拍電視廣告哩!”


    孔太平終於伸出了手,就在與娥媚的肌膚相碰的那一瞬間,娥媚小聲哭了起來。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初二,遲早總是你們這些領導人的人!趁現在我還對你有好感,你快來吧,過了現在說不定我也會叫老章!”


    娥媚的身子呻吟著從水中升起來,然後像玉一樣平鋪在地上。孔太平小聲呢喃著:“我這身體怎麽會傷著你娥媚哩,我隻是崇拜娥媚你的身子,向往娥媚你的肉體,我知道這輩子就是你想它送給我,我也得不到。因為沒有這個福份,所以我才特別的想你。你原諒我吧!讓我抱抱你,摟摟你,你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女人,你不能不給我機會!”娥媚的呻吟在孔太平的呢喃中越來越悠揚。太陽照在孔太平後腦上,一股暖流從尾椎開始向上升起來,他突然感到身子裏某個堵塞的地方一下通暢了。他猛烈地將自己完全投入到娥媚的身子裏。娥媚放開嗓門叫起來,那種叫聲足以讓孔太平的靈魂以一種不複歸的念頭飄上九重大山。


    孔太平趴在娥媚的胸脯說了很多遍,謝謝她又讓自己成了一個男人。


    娥媚閉著眼睛讓他一個人先走,別讓章見淮看見。


    離開娥媚,孔太平飛快地爬上山梁。獨自坐在石頭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自己經曆過的女人中有哪一個是真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山腰上傳來章見淮的怒吼聲:“到底是哪個狗日的雜種幹的,老子饒不了他。”孔太平斷定那是章見淮從娥媚那裏得知了什麽,便站起來心慌意亂地翻過山梁。順著防火道走了一陣,孔太平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章見淮既然知道湯有林曾經侵犯過娥媚,一定會重點懷疑他。以章見淮的脾氣,在這山上為湯有林安排一場意外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章見淮真的在山上給湯有林製造出意外,田春茂的死因對穀雲來說也就沒有意義了。


    想到這裏,孔太平開始慢慢地往回走,在離山頂還有幾十米距離時,章見淮手提獵槍匆匆地從他剛剛坐過的石頭後麵竄出來。孔太平正砰砰地心跳,章見淮站在高處問看到有誰從這兒經過沒有。孔太平搖搖頭說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見到過。孔太平繼續往山梁上爬,直到離章見淮很近了,他才問發生什麽事了。孔太平的話問得章見淮的臉色像鐵一樣青。他壯著膽子繼續問章見淮,有什麽話盡管對自己說,自己是縣長,會盡一切可能替他撐腰。章見淮這才說,他不需要人撐腰,隻要找出害娥媚的男人,他知道怎麽對付。章見淮說娥媚是光著身子從水潭邊走回家裏的,她要章見淮別追究哪個男人是誰,因為她有一半自願才導致發生這事。一聽娥媚沒有說出自己來,孔太平更踏實了,他裝著為難地說,一個小時前,湯有林一個人到山這邊來了,自己上山來正是想找他回去。章見淮手裏的獵槍抖了一下,他要孔太平別費心找了,回頭自己找著了替他送回去。


    孔太平說了聲謝謝,轉身再往山下走時,章見淮站在山梁上衝著天空狠狠地放了一槍。


    一到環保蔬菜基地孔太平迎麵碰見洪塔山。洪塔山驚喜地迎上來告訴孔太平,田細佰剛剛為田春茂的死將湯有林和自己臭罵一頓,這會兒湯有林不知道到什麽地方慪氣去了。孔太平要洪塔山跟著自己一道去田細佰家,洪塔山遲疑著不敢動步。孔太平不高興地說洪塔山活該一輩子挨人罵。洪塔山沒有還嘴,隻是叫孔太平最好暫時也不要去田細佰那兒。孔太平問洪塔山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洪塔山吱唔幾下,還是說了實話。那些從山下搬上來的那些人,越來越愛圍著田細佰發牢騷,總說是上了田細佰的當。洪塔山他們上山時,正好碰上那些人又在圍著田細佰發火,有幾個年輕點的女人,還衝著田細佰吐了幾口痰。差一點將田細佰氣暈了。孔太平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嘴上卻罵洪塔山,說這一切的變故,全怪洪塔山一開始種下了壞秧子。到了這樣的時候,洪塔山就是想與孔太平一起去田細佰家,孔太平也不會讓他去。孔太平沒好氣地吩咐洪塔山就是到天邊去也要將湯有林找回來。


    洪塔山灰溜溜地走後,孔太平繞過地上堆成小山的樹蔸,走到正蹲在自家門口衝著天上晚霞發愣的田細佰麵前,叫了一聲:“舅舅!”


    田細佰回頭看了他一眼,馬上用又手捂住自己的臉,嘴裏直說:“外甥兒,你怎麽做得出來那樣丟人的事,我這張老臉讓你羞死了!”


    孔太平說:“舅舅,你也不要這樣脆弱,我這個縣長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田細佰說:“我知道,你一個人害不死田春茂,你是入了夥的,對吧!”


    孔太平說:“你不要這樣說,我們哪會成心害人哩!”


    田細佰說:“是不是你讓洪塔山當鎮長的?”


    孔太平說:“我沒有這個權力,是常委們一齊確定的。”


    田細佰說:“有人告訴我了,是你在會上提名的。你說說為什麽畜牲要當人的家?”


    孔太平說:“洪塔山的情況特殊,他人不好,但是個經濟人才!”


    田細佰說:“混賬東西!鎮關西的肉鋪開得挺好,西門慶的藥店也開得不錯,你怎麽不將他們都請回來當我們的領導!”


    田細佰揮起手臂幾乎要揍孔太平。那手高高揚起後,久久落不下來。孔太平聽見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是湯有林和洪塔山。洪塔山搶上來,將孔太平拉到一邊。


    湯有林沒有動手,站在一邊說:“孔太平是一縣之長,就是當舅舅的也不能隨便打隨便罵了。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這杯酒裏我放了老鼠藥。”田細佰從裏屋端出一杯酒放到孔太平麵前,“我的這個外甥十幾歲就失去父母,好多年歸我教養。原先我以為他能光宗耀祖,現在卻怕他給我那早死的妹妹和妹夫的墳頭上抹黑。第一次你洪塔山害他那青梅竹馬的親表妹時,他不主持正義,是因為那時鎮裏太困難,那些難處不是他一個人能解決的,所以我原諒了他。到了第二次,你湯有林害他親表妹,他還是不主持正義,我想那是他第一次沒對我說實話,是初犯,我還是原諒了他。第三次,他親表妹好不容易談上戀愛,他卻玩借刀殺人的把戲,將對方攆走,然後將親表妹送給一個六十歲的北方侉子,為自己的前途開路,我也想原諒他。畢竟女孩已經不成模樣了,不跟給這樣的人過日子,還有誰肯要她!而且他的確為田毛毛選了一個好人。萬萬不該的是,在他當了縣長後,將你洪塔山提拔為鎮長——不過這也讓我明白了,你們三個人是一路的貨色。而且這個孔太平比你們更壞。你們隻害過他親表妹一次,可每次別人害親表妹時,他都要抓緊時間往傷口上撒鹽!”田細佰又拿起那杯酒,“今天我不管你們的事,我隻管我家裏的事。過年後我琢磨了一個月,我得為民除害,不然的話,等到他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以後,害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千兩千,一萬兩萬。太平,來吧,我叫你一聲外甥,你叫我一聲舅舅,然後將這杯酒喝下去,就算是為縣裏的老麵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你這是誤解我,舅舅!我不是那種黑透心的人。”


    孔太平站在屋子當中,委屈地叫起來。


    洪塔山想上前奪過田細佰手中的酒杯,湯有林攔著不讓他行動。


    “酒裏不會有藥!再說街上賣的老鼠藥全是假貨。”湯有林說。


    “太平,這杯酒總得有個人喝下去,你不喝就是我的!”田細佰又在催促。


    “這真是奇事,天下的人哪個不是盼著自己的孩子能出人頭地,你這個舅舅卻要當縣長的外甥死!”湯有林又說。


    孔太平看了湯有林一眼,一伸手拿過酒杯就往嘴裏倒。


    就在酒水即將漾出時,田細佰突然將酒杯奪了回去,不等孔太平再有反應,一仰脖子,將杯子裏的酒全倒進嘴裏!


    湯有林在一邊笑起來:“這也是章見淮配的豹鞭酒吧!”


    田細佰將眼睛一瞪,臉上那些憤怒的肌肉再也無法鬆弛了。


    孔太平見勢不妙,趕緊上前扶住他。


    “太平,我要見你舅媽去了。你還行,敢接這杯酒,就說明你還有一點良心。我這一去也好向你父母作個交待了。”田細佰用一隻還聽使喚的手指碰了碰孔太平的臉,吃力地說著。


    章見淮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他伸手在田細佰的胸口上摸了摸,長歎一聲後,回頭叫孔太平趕緊準備燒往生錢,送田細佰上路。孔太平哪裏肯聽這個,他朝章見淮瞪了一眼,轉身抱起一張竹床翻過來放在地上,再鋪上一床棉被子,然後同湯有林一道合力將田細佰放進被窩裏。就在洪塔山找了兩根竹杠要往竹床上捆時,田細佰用盡力氣叫了三聲:“太平!太平!太平!”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捆好竹杠後,洪塔山喊來幾個民工,抬著竹床裏的田細佰往山下跑。


    湯有林這時才真傻了。他反複向孔太平解釋,自己在省城裏也見過幾次如此威脅別人的人,結果全是一場鬧劇。孔太平心如止水一樣反過來勸湯有林別記較這些,他本來就沒有錯。山路很陡,盡管那些民工一個個都是年輕力壯,可還是走不快,眼看著田細佰的氣息越來越弱了,孔太平忍不住掉了幾次眼淚。一行人走到山腰最陡的地方時,有一陣沒有見著人影的章見淮從路旁的樹林裏鑽出來,叫了一聲小心。在最前邊領路的孔太平定神一看,峭陡的小路上有一層細小的砂石。章見淮從路旁的鬆樹上扳下一支鬆枝,彎下腰匆匆地將那些砂石掃到一小路的兩邊,並說這樣的路是最好命的,搞不好腳下一滑,人就掉到山溝裏去了。說完這些,章見淮又說,孔太平他們這樣吃大鍋飯不行,得有人在前麵走,先到醫院裏去讓醫生作好準備。章見淮的話提醒了孔太平。他將章見淮的眼神看了一下,扭頭要湯有林和洪塔山按照章見淮說的,先行下山,讓鎮醫院的白院長作好搶救病人的準備。湯有林覺得有理,也就沒有謙讓,不僅自己要走,還朝洪塔山使了個眼色,讓他也跟著自己走。洪塔山像沒有看見,隻顧用手指去拭田細佰的鼻息。


    湯有林走後不久,章見淮將路上的砂石清掃幹淨了。一行再次上路,沒走多遠就聽到下邊不遠的地方,有人隱隱地叫了一聲。孔太平看著章見淮問他是不是聽到有人在叫。章見淮堅決地搖著頭說,他什麽也沒有聽見。又走了一陣,前麵出現一座崖頭。孔太平小心翼翼地從崖頭走過時,發現路邊的一棵檀樹極像是被人做過樹弓。孔太平留意聽著四周的動靜,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到了山下停車的地方才發現,小袁的車還在那裏沒動窩。從鹿尾鎮那邊繞過來的小許也在,他們都沒有見到先行下山的湯有林。孔太平心裏有數,他不動聲色地要洪塔山留下來,陪著小袁繼續等湯有林。自己則帶人坐上小許的車直奔鎮醫院。


    孔太平和送田細佰下山的那些民工握手道別時,發現一直跟在身後的章見淮突然不見了。


    到了鎮醫院,正要白院長在。白院長二話沒說便親自己上手術台,忙了近一個小時白院長才說一句話:如果能熬過危險期,田細佰的命就有救。孔太平心裏多少有些踏實後,不由得惦記起湯有林。他讓小許開車回鹿頭山,接一下湯有林。


    小許開車走後不到半個小時,湯有林就被洪塔山帶人抬到鎮醫院。


    白院長少不了又要忙碌一陣。


    按白院長後來的說法,湯有林的情況比田細佰的情況嚴重。就在孔太平發現那棵檀樹可以做樹弓的地崖頭上,湯有林被什麽東西從背後猛烈擊打了一下,然後掉下崖頭,將腰椎的第三和第四椎骨摔斷了。雖然白院長說這輩子湯有林恐怕隻能如此過下去了。孔太平還是要白院長想辦法同與省裏聯係,將湯有林火速轉到安濟醫院去治療。


    孔太平同白院長說完話後,就碰到剛從湯有林出事的現場勘查回來的黃所長。不等黃所長匯報,孔太平就批評他是吃飽了沒事幹,上天不養走山路不摔跤的人,有這種工夫不如去好好查查鎮裏那些至今未破的耕牛被盜案。黃所長不肯罷休,他已經找到證據表明那棵擊倒湯有林的檀樹是有人故意設置的樹弓。孔太平提醒黃所長,派出所曾有明文規定,為了對付那些偷獵者,章見淮可以在鹿頭山上設置一定數量的樹弓。見黃所長不做聲了,孔太平繼續說,章見淮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他若是怪罪誰,那一定是別人的錯。見黃所長不做聲了,孔太平又問,如果調他到縣公安局當副局長他願不願意幹。問之後孔太平又說,有些人就是怪,寧可在下麵當正職也不肯到上麵去當副職。黃所長回答說,這件事他可以考慮。


    病房裏進出的人很多,孔太平一直找不到機會與湯有林私下說幾句話。孔太平在田細佰的病房裏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再去湯有林那裏時,湯有林一個正瞪著眼睛衝著天花板苦笑。孔太平上前握著那還能動的手,要湯有林千萬不要失去信心,積極配合白院長他們好好地治療。安慰的話還沒說完,腳上全是露水的段人慶便闖了進來。說了幾句話後,孔太平要段人慶親自去將穀雲接來,專門負責料理湯有林。段人慶見湯有林的眼色有默認的意思,隻好轉身去了。


    趁著病房出現短暫的安靜,湯有林悲傷地說:“還是老同學最了解他。”


    孔太平說:“隻要你想念的女人,我都可以將她們叫來做陪伴。”


    湯有林說:“有兩個人叫不來。”


    孔太平想了想說:“當然,我也不會讓月紡來。另一個是誰?”


    湯有林歎口氣說:“你猜錯了。我從來沒有在月紡麵前動過什麽心思。我是說你叫不來江小寒,她昨天出發去美國了。另一個是娥媚。這麽多年來,隻有她讓我失手了。我知道你也喜歡她,千萬別學我,去冒這個險。”


    孔太平連連點頭說:“你是師傅,我聽你的。”


    湯有林有些感動地說:“你我同學一場,好多事我都沒有瞞你,你也沒有出賣我,一般地說當幹部的做到這個份上就可以打一百分了。我再問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迷你湯的秘方?”


    孔太平說:“當然想。不過我想你會將秘方告訴段人慶。段人慶那樣搗鬼,你還讓他當常務副縣長,他一定有過人之處。”


    湯有林說:“用你們這兒的俗話說,段人慶在我眼裏其實連xx巴都不如。當時我還想著自己隻在這裏幹三年,不能放著一件好使的工具不用。假若必須在這裏幹八年十年,我早就將他一腳踢開了。對你說實話吧,剛來那一陣,段人慶沒少在我麵前說你的壞話,弄得我都有些相信了。不然的話,讓你當常委,讓你當代理縣長,都不會拖那麽久。說句真心話,眼見著縣裏的事就要都歸你管了,我勸你還是用一用段人慶。從前他在你麵前是一隻虎,現在他已經變成一隻狼了,再過一陣他就是你的一條狗。”


    孔太平說:“真有那樣的機會,我肯定按你的意見辦。”


    中午過後,白院長就將轉院的事聯係好了。下午三點左右,專程護送湯有林的醫生和救護車都準備好了。


    臨上車時,洪塔山匆匆跑來,提醒孔太平:“湯書記這一走,我們又不知道他那秘方,迷你湯就得停產了。”孔太平不讓洪塔山用這事去為難湯有林。洪塔山急得在一邊直跳腳。“少了迷你湯的收入,縣時和鎮裏又會拿不出錢來發工資。”


    “你有進步了,知道為別人的事著急了。”孔太平說:“不過你還不老練,這時候最急的不應該是你,而是湯書記。湯書記隻是摔斷腰椎,思維仍原封未動。他很清楚,縣財政一旦沒錢,他在省城住院的醫療費就沒人替他出支。”


    眼見著救護車就要開動了,孔太平上到車裏再次握了握湯有林的手,並說自己因為要替舅舅守靈,不能親自送他,隻能等一陣再去了。


    沒想到湯有林捉住他的手不肯放下。他說:“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還是喜歡你這種憨憨的樣子。告訴你吧,做迷你湯的秘方其實非常簡單:先將甲魚苗放進菜油裏泡上一個小時,撈起來後再放在熱水裏泡十分鍾,接著又將它放進十度左右的冷水中泡十分鍾,等它要冬眠了,又重新放進熱水裏。甲魚雖然是冷血動物,畢竟有血有肉,這樣反複幾次,就算不會感冒,也會上吐下泄。甲魚苗那麽小,經過幾吐幾泄,苦膽汗也就排光了。”


    孔太平將湯有林說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裏,他越想越覺得湯有林身上確有過人之處。


    孔太平將湯有林送到鎮子另一頭。從救護車上一下來,他就鑽進路邊樹林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整理完褲子正要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四周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兒。一陣風吹來,憋得太久的尿特別臊。孔太平有些不喜歡這種經由自己的身心而產生的異味。他想到,小時候自己跟著舅舅在這一帶玩耍,盡管遍地裏野著拉屎撒尿,卻一點也不影響輕風搖動樹林和草叢後,遍地煥發出的芳香。長大後,自己仍舊吃的是五穀雜糧,仍舊是那副腸胃與唇齒,卻活生生地變化出一種腐朽來。眼前的每一種花兒都是那樣美妙絕侖。孔太平像是才發現這個天地間的秘密。他一樣樣地輪流衝著它們發愣,不知什麽時候記起來,自己還從沒有為哪個女人獻過哪怕是一束那種最不起眼的花兒。孔太平本來是想趁著這種念頭好好地看看這些熟悉的花兒,低頭之後卻發現,許許多多的螞蟻正在向自己尿液撒過的地方聚集。頓時間,孔太平就失去了繼續去看花兒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如果這樣年輕就患上糖尿病,好吃的不能吃,好玩的不能玩,那才叫真慘。


    又起了一陣風。


    一隻輕飄飄的樹葉,做出很勇猛的樣子,直挺挺地對著孔太平撲過來。


    1995/10/6——2000/10/8初稿


    2000/10/9——2000/11/4二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痛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醒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醒龍並收藏痛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