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前,縣團委正式通知,為界嶺小學新建教學樓的捐款已到賬,可以按計劃動工了。


    萬站長將餘校長和鄧有米叫到教育站,然後和專門下來落實此事的藍飛一起拍板決定,將新建教學樓的事。


    改交鄧有米負責。


    這也符合慣例,基建的事總是由副手管,而且鄧有米又是公辦教師,對紀律的約束性更為敏感。


    而且,餘校長娶了藍小梅,作為兒子的藍飛,不能與繼父發生經濟上的直接往來。


    直係親屬回避,也是一種慣例。


    鄧有米剛成為項目負責人,萬站長就要他拿出主意,此項工程是交給鄉建築公司,還是交給剛成立的界嶺村建築隊。


    鄧有米想看萬站長的眼色,萬站長卻不讓他看,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看那些擺在桌上的文件。


    鄧有米沒辦法,隻好咬牙說:“還是交給界嶺村建築隊比較方便。”


    “錯了。”


    萬站長站起來,在屋裏轉著圈,“餘實趕緊成立建築隊,明擺著是衝著這項工程來的。你也不想想,他們白手起家,連隻吊葫蘆都沒有,就等著用蓋樓房的錢去添置設備。這些人從未搞過大工程,一個人就是一處窮窟窿,得花多少錢才能讓他們吃個半飽。”


    鄧有米喃喃地說:“我還以為熟人好說話。”


    “你要是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


    這一次是藍飛站起來表示反對,“餘實這樣的老油條,為什麽會長年累月對你們幾個不冷不熱。甚至對我大打出手?根本原因是老村長去世時流傳的所謂政治遺囑。其中說,葉泰安之後讓孫四海當村長。要是你們三位不團結,餘實早就會對孫四海單獨下手了。因為你們很團結,所以他就和學校對著幹了。”


    鄧有米被這番話說得毫毛都豎了起來。


    好在他明白,藍飛是在記恨村長餘實當初的那記耳光。


    萬站長和餘校長也不同意藍飛的說法。


    村長餘實雖然有防範之心,以孫四海的清高孤傲,幫助葉泰安修改競選的演講稿已經是極限了,這一點想必村長餘實比誰都清楚。


    大家一邊討論。


    一邊說些看似無關的閑話,然後一致同意。


    教學樓工程交由鄉建築公司承擔。


    具體合同,由鄧有米負責簽訂。


    餘校長覺得奇怪,如此大事萬站長和藍飛應當出現在現場才是,讓這輩子隻簽過工資表的鄧有米獨自麵對,萬一出了事該如何是好。


    見餘校長擔心,萬站長和藍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安慰他說,這種事其實很簡單,將房子蓋好,可以使用就行。


    房子這東西不能摻假,十歲的孩子也能看出優劣。


    如果不行,就不付錢。


    萬站長和藍飛不僅自己不肯陪鄧有米,也不讓餘校長去。


    鄧有米突然顯得有膽有識,獨自同鄉建築公司的人接觸幾次,就將合同簽了下來。


    冬天的界嶺氣溫太低。


    一直等到春天來了,外麵不再結冰後教學樓才正式奠基。


    這期間全鄉的民辦教師已經有四分之三以上交了工齡錢,成了公辦教師。


    萬站長已經習慣藍小梅嫁給餘校長的事實了,又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都要到界嶺小學看看。


    過年之前,張英才也來過兩次,他在為餘校長和孫四海著急。


    雖然離交工齡錢的最後期限還很遠,可他知道,實在交不出這筆錢的人,就是再給十年時間,也還是沒有辦法。


    張英才不像萬站長沉得住氣,頭一次來,他什麽也沒說。


    下次再來,他就忍不住問藍小梅,餘校長心裏到底作何盤算。


    藍小梅倒過來問他,難道上麵真的就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就因為這該死的錢,將教了半輩子書的老師攆出校門?


    張英才讓她想想界嶺村的餘實,一個小小的村長就能如此無情無義,別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能看出來張英才在替自己著急。


    孫四海也倒過來勸他。


    要說著急,孫四海比誰都著急,硬是燒得嘴裏滿是燎泡,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潰瘍。


    熬到年關,那些從外麵打工回來的人,到學校來看孩子時,都說現在的老板越來越卑鄙,辛辛苦苦幹一年,能拿到一半工錢就算不錯,年後去複工,能不能發另一半,還是未知數。


    這樣說話,意思很明白,就是防止別人開口借錢。


    幸虧孫四海沒有找人借錢的念頭,不然嘴裏會生出更多的潰瘍與燎泡。


    當老師的向學生家長借錢,不用說失去尊嚴,僅僅是債主與欠債人的關係,就讓他們沒辦法好好教書了。


    當孫四海知道自己三五年內絕對無望湊齊八千元錢後,心裏反而坦然了。


    萬站長每次來界嶺小學,都會麵對正在修建的教學樓意味深長地說:靜觀其變。


    正式動工才三個月,兩層高的教學樓就封頂了。


    主體結構完成後,藍飛來看過一次,順便帶來合同規定的第二張轉賬支票。


    藍飛還帶來縣團委方書記的指示。


    暑假期間除了要將內部粉刷裝修弄好,外部環境也要改造一下,九月初開學時,方書記要親自陪同捐款人來界嶺,主持教學樓啟用儀式。


    鄧有米在滿口承諾的同時,再三提醒藍飛,第三張轉賬支票,也就是最後一張轉賬支票,一定要在完工的同時交給鄉建築公司。


    藍飛說起話來已經非常像領導幹部了,他將鄧有米的肩膀拍三下。


    “你們的事也是我的事。你們著急,我會更著急。”


    八月中旬藍飛再來時,教學樓裏裏外外都弄好了。


    他很滿意地將最後一張轉賬支票交給鄧有米。


    鄧有米沒有當場交給鄉建築公司的負責人,而是裝進自己的口袋裏。


    那一天大家都很高興,最高興的是鄧有米。


    按照習慣,甲方要請乙方主要人員喝竣工酒。


    因為鄧有米拿著公辦教師的工資,便主動將相關人請到他自己家,同時也算是自己轉為公辦教師的一種答謝。


    萬站長當然不會缺席,村長餘實明明在家閑著卻不肯來。


    由於學校沒有與村裏專門成立的建築隊合作,這口惡氣隻怕要在心裏憋成一塊生鐵。


    幾杯酒下去,鄧有米難得地說了幾句豪言壯語,其中最讓人驚訝的是,他預言再過兩三個月,界嶺小學就會徹底擺脫“村閥”禁錮,界嶺小學的全體老師也將徹底與“村閥”分道揚鑣。


    由孫四海和葉泰安在界嶺村上次村長競選時發明的“村閥”一詞,盡管沒有在正式演講中說出來,私下裏已有人在用這個詞形容村長餘實。


    餘校長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個詞,鄧有米也不說這個詞,甚至在孫四海說起“村閥”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此時此刻,“村閥”這個詞的出現,讓藍飛格外高興。


    他說鄧有米在這一點上的覺悟,其重要性遠遠大於這座花十萬元修建的教學樓。


    他倆正高興,冷不防萬站長將酒杯重重一放。


    “老鄧,你不要忘了吉訓:言多必失!”


    此言一出,鄧有米立即冷靜下來。


    加上懷裏還揣著一張轉賬支票,要趁鄉裏的農業銀行關門之前進賬,主人鄧有米不勸酒了,熱熱鬧鬧的酒席很快就收場了。


    萬站長他們走時,鄧有米也跟著走了。


    大家都以為鄧有米是去建築公司結賬。


    鄧有米當天沒有回來。


    第二天上午,才聽成菊說,鄧有米去縣裏辦一件十分重要、能讓界嶺小學的同事們皆大歡喜的事情了。


    鄧有米在縣城住了一個晚上就回來了,一點也看不到他歡喜的樣子。


    餘校長問他去縣城幹什麽,他簡簡單單地說,他要找的人請了假。


    到部隊探親去了,開學之前才能回來。


    成菊追問:“好好的,幹嗎要找一個軍婚的女人?”


    鄧有米笑著當眾拉起成菊的手:“你是老鄧家的福星,別說軍婚,就是拿美國總統的女兒來換,我也舍不得!”


    在所有笑聲中,孫四海笑得最冷靜。


    “鄧老師轉正後,各方麵的水平都上了新檔次。前天才發現村長沒什麽了不起,到今天連美國總統的女兒都覺得不般配了。”


    “隻要不說我是小人得誌就行。”


    對這樣的挖苦鄧有米毫不在乎,“要不了多久,孫老師也會和我一樣。”


    這天晚上,餘校長和藍小梅在操場上乘涼。


    界嶺雖然山高,年年夏天總會有幾天比較熱。


    餘校長並不是怕熱,而是因為他心裏有事。


    兩個人坐在月光下,聽孫四海吹笛子。


    藍小梅聽了一會兒就發現,孫四海的笛聲比從前平靜了許多。


    餘校長也奇怪,整個暑假,王小蘭都沒有來過學校,若在以往,孫四海的笛聲會像刀子一樣,要割別人的心尖肉。


    藍小梅覺得這樣好,男人心性平穩反而更加可靠。


    聽到這話,餘校長輕輕地拍了拍藍小梅的手。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是一直在為鄧有米擔心。


    他將前天在鄧有米家喝竣工酒時,發現萬站長、藍飛和鄧有米三個人,幾次互遞眼神的事說給藍小梅聽。


    藍小梅聽不明白,幾個大男人,就算眉來眼去,也不會生出什麽事情來。


    餘校長說,他擔心他們幾個是在聯手為他和孫四海的轉正問題策劃什麽行動。


    藍小梅說,真的如此,也是好事,界嶺小學的劉關張,應當有難同當,有福同事。


    餘校長最最擔心的是藍飛、萬站長和鄧有米三人聯手,在捐款上做手腳。


    不等他說完,藍小梅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很了解萬站長和藍飛,他們有些世俗,遇事會先考慮自己,正因為這樣,他倆才不會冒這個險。


    餘校長也覺得,鄧有米當年雖然做過盜伐紅豆杉的事,那也是一時糊塗偶爾為之,他還不是那種膽大妄為之徒。


    夜裏,餘校長久久不能入睡。


    萬籟俱寂,幾乎能聽到流星劃過的聲音。


    直到遠遠近近的公雞叫了,他才有了睡意,剛剛合上眼睛,忽然感到什麽地方哢嚓地震動了一下。


    餘校長猛地跳下床,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藍小梅的聲音。


    藍小梅以為他在起夜,要他順便看看餘誌睡得怎麽樣。


    餘校長到隔壁屋裏一看,餘誌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麵前攤著沒做完的作業。


    餘校長將餘誌弄到床上後,竟然忘了自己要幹什麽,回到藍小梅身邊躺下,也不知什麽時候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九點。


    餘校長剛將自己打理好,孫四海就過來問他,夜裏有沒有聽到什麽東西的開裂聲。


    餘校長這才想起夜裏聽到哢嚓聲,便拿了鑰匙,打開教學樓的鐵門,立即發現一樓教室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新開裂的縫。


    建築公司的人先前說過,因為趕工期,水泥沒有幹透,有可能在預製板之間出現裂縫,但不會影響工程質量。


    餘校長和孫四海檢查完一樓,再檢查二樓,除了原先的那條裂縫,沒有發現別的異常。


    第二天夜裏,餘校長一直很留意,卻什麽也沒聽到。


    他剛放下心來睡了兩夜安穩覺,便又聽到這種聲音了,不過這一次孫四海沒有聽到。


    餘校長到教學樓上檢查,也沒發現新的異常。


    再過幾天,孫四海又聽到這種聲音。


    餘校長覺得這事有蹊蹺,就將鄧有米和孫四海叫到一起討論。


    說是三個人,其實藍小梅也在旁邊聽著。


    鄧有米對此另有見解,因為與建築公司的人打了半年交道,那些人早就提醒過他,蓋樓房和蓋平房一樣,有些規矩是不能少的。


    建築公司的人悄悄地做祭祀,隻是針對一般的對象,其他特殊對象,隻能由甲方自行掌握。


    鄧有米說,如此大事應該向老村長和明愛芬二位先行者報告一下,也算是感謝他們對界嶺小學的關心。


    藍小梅插話說,她早就提醒過餘校長,自己與他一起過日子的事,也應該去同明愛芬說一說。


    餘校長有些不高興地說,這是開校務會,家屬別插嘴。


    藍小梅說。


    還是閑聊吧,界嶺小學的三巨頭聚在一起討論如何祭神,萬一被傳出去,還不知會鬧出什麽風波。


    孫四海支持藍小梅的意見,建築公司的人做祭祀時,也要避人耳目,堂堂皇皇的學校,更應該如此了。


    餘校長隻好聽大家的。


    商量妥當後,大家先去後山上明愛芬的墓前,由餘校長將學校的變化說了一遍,然後讓藍小梅說點體己話。


    藍小梅提起當年自己在望天小學當民辦教師時,明愛芬曾去聽過課,她還記得明愛芬臨走時,在教室的意見簿上寫了一句話:向藍老師學習,用普通話講課。


    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全鄉的老師,隻有自己和明愛芬是用普通話講課。


    敘了舊,藍小梅又要明愛芬放心,自己會盡其所能照顧餘校長和餘誌。


    轉過身來,再到老村長的墓地,則由孫四海主講。


    孫四海開口就說,學校建新教學樓,可村長餘實從頭到尾都不來看一眼,老村長如果真的能夠顯靈,就好好想個辦法懲罰他。


    大家都笑孫四海,到底是老村長心中的紅人,什麽時候說話都肆無忌憚。


    孫四海還在那裏發泄不滿。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怪怪的笑聲。


    嚇得藍小梅靠到餘校長的懷裏。


    餘校長告訴她,是老村長的大女兒、葉碧秋的母親來了。


    果然,隨著笑聲,葉碧秋的母親出現了。


    “你們來看我爸呀?我來背書給我爸聽。”


    說著話,葉碧秋的母親便旁若無人地朝著老村長的墓碑,背起課文來。


    藍小梅的眼圈紅了。


    事隔多時,隻要想起這事。


    她還會傷心落淚。


    說來很奇妙,自從去明愛芬和老村長的墓地走了一趟。


    先前那些奇怪的哢嚓聲全沒了。


    那天李家表哥來學校轉悠,餘校長靈機一動,就請他到教學樓裏看看。


    他人在樓裏,心卻在樓外,胡亂應付餘校長的提問,眼睛一直盯著孫四海的屋子。


    李家表哥走後,餘校長幹脆將葉碧秋的父親請來,樓上樓下、裏裏外外看了一下午。


    葉碧秋的父親隻做過普通的平房,對於樓房,他隻能看看外表,垂直線很直,水平線很平,覺得非常不錯。


    離秋季開學時間越來越近。


    萬站長和藍飛再次結伴前來。


    因為方書記和捐款者要來參加特別開學典禮,相關事情需要提前安排。


    趁此機會,餘校長問萬站長,喝竣工酒那天,鄧有米悄悄去縣城,是不是他的安排。


    萬站長滿臉錯愕,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很堅決地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藍飛那裏,餘校長也讓藍小梅問過。


    藍飛不知道鄧有米是不是真的去過縣城,喝竣工酒那天,自己回細張家寨家中取東西,再到鄉裏搭車,鄧有米已經不知去向了。


    餘校長這才放下心來,天還沒黑,就不停地朝藍小梅做些親昵動作。


    藍小梅也會意地笑,趁著餘誌在操場上和孫四海打乒乓球,煎了兩個荷包蛋讓餘校長吃過,就上床親熱起來。


    之後,藍小梅憐愛地數落他,心裏有點事就放不下,連老婆都顧不上愛了。


    餘校長心滿意足地摟著她,什麽也不說,密密麻麻地吻了她身上所有能吻的地方。


    餘校長以為自己真的放心了。


    不料當天夜裏就做了一個噩夢。


    他覺得這是前些時太過多慮的反應,就沒有告訴藍小梅。


    想不到第二天夜裏,噩夢又出現了。


    咬牙堅持到第三天夜裏,那群被壓在一堆瓦礫下,不是沒有手,就是沒有腳的小學生,又在夢中一聲聲哭喊著:餘校長救命!


    餘校長救命!


    餘校長驚醒之後,伸手去摟藍小梅,將藍小梅也驚醒了。


    藍小梅覺得餘校長的雙手冰涼,就像死人的手。


    餘校長也不再隱瞞了,將三天來的噩夢告訴了藍小梅。


    藍小梅覺得奇怪,就趁著開學前的空閑,帶餘校長和餘誌回細張家寨住兩天。


    雖然換了環境,噩夢還是如期而至。


    早飯後,正好有巡診的醫生路過,藍小梅連忙將醫生叫到屋裏,對醫生說,餘校長這一陣夢特別多,總是睡不好覺。


    醫生給他量了血壓,試了脈搏,看了舌苔,一切都還正常,就問他是不是受了驚嚇。


    餘校長笑著說,活到這個年紀,哪怕真的走路遇到鬼,也會當成伴,沒什麽好怕的。


    醫生也笑,並說,那就隻有一個原因,人到中年,新娘子再迷人,夜裏也要悠著點。


    醫生走後,餘校長說,飽漢哪知餓漢饑,都錯過十幾年了,好不容易遇上緣分,等變成老太爺和老太婆了,再悠著點吧。


    說著就將醫生開的補腎藥方扔到灶裏燒了。


    餘校長在細張家寨住了兩天,夜裏還是做噩夢。


    第三天早上,他對藍小梅說,凡事能夠再三,不能夠再四。


    既然相同的噩夢出現五次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做一次驗證。


    餘校長到鄉文化站圖書閱覽室,在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書中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本工程建築方麵的書。


    他如獲至寶地拿回細張家寨,然後同藍小梅和餘誌一起回到界嶺小學。


    那天夜裏,餘校長通宵沒睡,一直趴在桌子上讀這本書。


    天剛亮,就聽到孫四海在外麵叫門。


    餘校長打開門,見孫四海驚慌的樣子,還以為他與王小蘭的地下愛情東窗事發了。


    想不到孫四海是來說自己夜裏做了一個噩夢。


    餘校長又以為是自己夜裏沒睡,冥冥之中的靈通轉到孫四海那裏去了。


    聽他說完才知道,他不過是夢到自己被學校開除了,不僅不能轉為公辦教師,連民辦教師都不讓當了。


    餘校長覺得,這個夢是長期存在的危機感造成的。


    不過,當老師的要有危機感,沒有危機感就教不好書。


    自從餘校長看過這本書後,噩夢就消失了。


    因為從未接觸這方麵的知識,餘校長費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他想弄明白的那些原理。


    等到餘校長想出徹底破解噩夢的辦法時,為界嶺小學捐建教學樓的中年夫婦已經上界嶺了。


    這一天是九月二號。


    界嶺小學的學生已經在九月一號報到了。


    想著明天就要舉行界嶺小學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開學典禮,餘校長不免覺得自己太笨,不過,這樣也好,那些相關的主要人物都在場,驗證起來更有說服力。


    餘校長一早就將葉碧秋的父親叫來,兩個人在後山上忙得連午飯都沒空吃,藍小梅隻好用碗盛著送上山。


    別人不明白他倆為何要用十幾根竹子連接起來搭成竹澗,藍小梅心裏有數,等他們吃完飯後收起碗筷就離開。


    一會兒,藍小梅又來叫餘校長,說是來了貴客。


    餘校長不願下山,就要她全權代表,先將客人招呼好,回頭自己再下去道歉。


    藍小梅所說的貴客,就是那對聲明永遠不會透露真實身份的中年夫婦。


    兩口子有事擱在心裏,等不及縣團委安排,自己先來了。


    既然九月三號就要正式開學,教學樓還上著鐵鎖,桌椅板凳等等一應上課必需的東西,還擺在破舊的教室裏。


    這讓他倆很不理解。


    問過鄧有米和孫四海,都說是餘校長發了話,開學典禮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教學樓。


    這時候,十幾根連接好的竹澗,已經順著山坡架起來。


    通到教學樓二樓的窗口上。


    餘校長從山上下來,向中年夫婦說了聲對不起,這才打開教學樓上的鐵鎖,將他倆請進去,看了一樓,再看二樓。


    中年夫婦越看越滿意。


    餘校長卻不時搖著頭,臨下樓時,他故意拉著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中間一起猛跺一腳,發出的一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讓中年夫婦心裏掠過一絲不安。


    餘校長將中年夫婦請出去後,將自己和葉碧秋的父親反鎖在樓內,不知忙些什麽。


    中年夫婦見到負責基建的鄧有米,說起從二樓教室裏發出來的那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


    鄧有米解釋說,這項工程是請當地最好的建築公司修建的,質量絕對有保證。


    中年夫婦沒有再說什麽了。


    那件在心裏擱了很久的更重要的事情,在悄悄地催促他們。


    中年夫婦就讓藍小梅領著,去了他們要求長久保存的那間屋子。


    夫婦倆在屋子裏坐下不到一分鍾,便亮出一封給餘校長的信,說是孩子當初親筆所寫,要餘校長在學校建成後再拆開看。


    鄧有米一見,便去叫餘校長,說客人有要緊的事等他。


    餘校長按部就班地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這才過來,接過信,輕輕地撕開封口,一邊看,一邊念。


    信是寫餘校長並鄧老師和孫老師的,正文很短,從懷念界嶺的大雪、界嶺的笛聲和界嶺的國旗開始,中間沒有過渡,便一下子提到自己此生最鶯要的、也是最後的要求,希望在自己回報給界嶺的新學校落成時,能嚐一口由王小蘭親手炒的油鹽飯。


    離開界嶺小學多時,李子說起媽媽親手炒的油鹽飯時,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快樂與幸福,仍然讓自己饞得流口水。


    雖然自己無法親臨現場,隻要將一碗熱乎乎的油鹽飯放在壓著那張詩抄的玻璃板上,自己就會嚐到。


    一直很平靜的中年夫婦,依然保持著平靜。


    到這一步,大家不用猜也明白,寫信的人,隻能是夏雪。


    還不知道夏雪到底怎麽了,餘校長就傷感起來。


    他怕別人去請,王小蘭的丈夫會不給麵子,便親自去王小蘭家,請她來炒這碗油鹽飯。


    餘校長也明白。


    以王小蘭丈夫現在的心態,自己去都不一定能成。


    進了王小蘭的家門,那個在床上躺了多年的男人在裏屋惡狠狠地問了一聲誰,餘校長找不到借口,隻能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


    餘校長穿著圓領汗衫站在床前,王小蘭的丈夫蓋著厚棉絮躺在床上,沉默地將一對深陷的眼睛盯著房頂,好半天才問,餘校長是不是也要轉正了。


    餘校長搖搖頭說,現在什麽事情都要按經濟規律辦事,他交不了錢,就轉不了正。


    王小蘭的丈夫又問,是不是這次轉正之後,民辦教師就取消了。


    餘校長點點頭說,上麵的政策是這樣規定的。


    王小蘭的丈夫長出了一口氣,將臉一側,衝著王小蘭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叫她去。


    出門不遠,王小蘭就說,丈夫最怕孫四海轉正,要不是聽說餘校長和孫四海遇上經濟難題,他肯定不會放自己出門。


    餘校長一回到學校,就看到萬站長很不高興地站在門口,不等走近,就指責他,怎麽越老越愛裝神弄鬼。


    “這麽漂亮的教學樓,不讓大家先睹為快,難道還想囤積居奇,轉手賣個好價錢?”


    餘校長說:“你怎麽忘了,界嶺小學最囤積居奇的貨物是民辦教師!”


    萬站長問:“說好明天早上趕到就行,為什麽要餘誌帶信,非要我今天趕到?”


    餘校長要他別著急。


    先看看王小蘭如何炒油鹽飯。


    炒油鹽飯是當地人人人都會的手藝,由王小蘭來炒,除了那身姿體態與別人不同,其餘全是一樣。


    王小蘭從孫四海的櫥櫃裏取出一碗剩飯,然後將灶裏的柴火點燃。


    待鍋燒得微熱時,用水瓢舀了點水,將熱氣騰騰的鐵鍋刷幹淨,再灑半勺油在鍋底,稍等一會兒就將剩飯倒進鍋裏。


    王小蘭一邊用鍋鏟在鍋裏反複炒著剩飯,一邊用勺子撮了些鹽放進碗裏,加點水攪幾下,直到鍋裏的飯快炒好,才將化開的鹽水,沿著鍋邊倒進去。


    這時候,孫四海將灶裏的柴火撥弄了一下,使其燒到最旺。


    一陣濃香撲鼻,油鹽飯炒好了。


    炒好的油鹽飯放在玻璃板上,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中年夫婦沉默了一會兒,丈夫緩緩地壘起一隻小勺子,輕輕地撮了一些飯粒,送到妻子的嘴唇邊。


    妻子幾乎是一粒粒地將一勺油鹽飯吃下去後,從丈夫手裏拿過小勺子,撮起一些油鹽飯,送到丈夫的嘴邊。


    丈夫將一勺飯全部含在嘴裏,嚼了幾下,突然淚水橫流。


    妻子也放聲大哭起來,嘴裏還一聲聲喊著:“雪兒!我的乖雪兒!界嶺這麽苦,你都挺住了,為什麽要走那一步呀!”


    中年夫婦難過的樣子。


    讓大家不曉得說什麽好。


    還是藍小梅善解人意,她對中年夫婦說,夏雪留下來的這首詩,第一個受益的是萬站長和他的妻子李芳。


    藍小梅將萬站長和李芳的故事講完,中年夫婦也平靜了,然後告訴大家,他們就是夏雪的父母。


    別的話卻沒有再說。


    這時候,有人在外麵大聲地問:“界嶺小學的人呢?”


    藍小梅聽出是藍飛的聲音。


    她往外走,餘校長他們也都跟著出來了。


    見到餘校長,藍飛說的話與萬站長差不多,先,前商定藍飛和方書記上午十點以前趕到界嶺就行。


    餘校長卻要餘誌到鄉郵電所打電話給藍飛,要他今天下午無論如何也要趕到界嶺小學。


    雖然是繼父,餘校長還是對藍飛說了聲對不起,之後才說明自己這樣做的內情。


    餘校長本來隻想將萬站長和藍飛叫來做見證人,沒想到捐款人夏雪的父母也提前來了。


    他覺得這樣更好。


    人家是真正的甲方,從縣團委到鄉教育站再到界嶺小學,隻不過是這筆捐款的執行人。


    餘校長將夏雪的父母請到辦公室,從那天夜裏和孫四海一起聽到教學樓內傳出哢嚓聲開始,一步步地說起自己做的噩夢,最後說到幾個小時前,夏雪的父母上樓時。


    自己故意跺出來的那種不實在的震蕩聲。


    說完自己的擔心,餘校長又拿出那本建築方麵的書,並告訴大家,根據書上的專業建議,他讓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裏砌了一個蓄水池。


    隻要將水池放滿水,經過十二小時左右的壓力測試,沒有問題的話,就說明這座建築物是安全的。


    餘校長說完之後,大家都將目光投向鄧有米。


    鄧有米有些心神不定,看看萬站長,又看看藍飛。


    見二人什麽也不肯說,鄧有米隻好表示,雖然鬼怪一類的事情不可信,自己還是覺得餘校長這樣想、這樣做是對的。


    建樓房自己也是外行,技術上的事情都是聽建築公司的,隻要建築公司說沒問題,他就相信。


    其實心裏也怕,萬一報紙上說的那些劣質校舍倒塌壓死學生的事在界嶺小學重演,自己豈不是死有餘辜。


    餘校長和鄧有米的話,讓夏雪的父母很感動,他們說,難怪夏雪如此留戀界嶺小學。


    見大家都沒有意見,餘校長就叫葉碧秋的父親將後山上的水引到竹澗裏。


    天黑之後,餘校長拿著手電筒上去看了看,二樓教室中間的那座水池果然被竹澗引來的泉水灌滿了。


    吃過晚飯,大家都在操場上坐著說話,說到後來,變成孫四海吹笛子,所有人都在傾聽。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山裏的風變涼了。


    餘校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伸手摸了摸,藍小梅手臂上也是疙疙瘩瘩的。


    月亮很亮,看得見夏雪的父母也彼此依偎著。


    萬站長觸景生情,輕輕地歎了一聲。


    突然間,地上微微一抖。


    緊接著一聲悶響。


    眼前的教學樓應聲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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