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正月十五,鄉政府就派人來界嶺,宣布村委會要改選了,而且強調說,與往年不同,這次改選上麵會派巡視員坐鎮。


    一開始大家沒當回事,以為又是鄉裏來幾個人,上午在會場上板著臉坐到散會,然後由新當選的村長陪著吃一餐豐盛午飯,下午再將新選出來的村委會成員叫到一起說些套話,太陽還有老高時就走了。


    如今有了載客的機動三輪車,也許會吃了晚飯再走。


    過了幾天,巡視員真的來了。


    一看不是鄉政府的人,而是從縣團委抽調出來的藍飛,界嶺人的興趣突然濃了起來。


    村長餘實卻不高興。


    雖然有意見,但沒法改變,因為藍飛不隻是界嶺的巡視員。


    他的觀察對象是全鄉所有的村。


    後來又聽說,選舉的時候,可能還有比藍飛級別更高的巡視員到場,村長餘實這才放下心來。


    往年的選舉活動,界嶺小學的三位民辦教師是雷打不動必須參加的,從選民登記,到唱票計票,都是他們的事。


    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張英才是公辦教師,餘校長也成了公辦教師,村裏已無權支使。


    剩下一個孫四海。


    老會計去通知時,他卻說自己最近特別忙,這種事情隻能讓別人做。


    老會計正在失望,餘校長說,自己和張英才可以在課餘時間幫忙。


    村長餘實有一天專門來到界嶺小學,對孫四海說,是不是覺得自己是最後的民辦教師,要成重點保護的文物了,反而比公辦教師的架子還大。


    孫四海也沒好話回應,他要村長餘實收斂一點,不然,自己這一票就得不到了。


    村長餘實大笑不止,臨走時高聲放話,沒有孫四海這一票,也能穩操勝券。


    村長餘實這樣說話是有道理的,從正式公布改選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登記參選村長。


    上次改選中擊敗餘實、後來又辭職不幹的葉泰安,過完年一直在家裏待著,大家都以為他會再次參加競選,可就是不見行動。


    臨近截止時間時,葉泰安終於放話,說自己玩不過餘實,不再同他玩這個遊戲了。


    眼看著自己就要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自然當選,村長餘實格外高興,走到哪裏都會欣然接受別人的讚揚。


    那天下午。


    村長餘實信步走到界嶺小學。


    因為是這個月最後一個周末,王小蘭又到學校來接李子。


    村長餘實正好看見她從孫四海屋裏出來。


    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蘭,看到村長餘實時忽然臉紅了。


    她覺得,村長餘實的眼睛裏藏著一種讓她害怕的東西。


    村長餘實來學校,也像王小蘭一樣,是為了接在鄉初中讀書的兒子。


    在操場有太陽的地方,藍小梅用兩條長凳架著一隻寬大的曬箕,將拆開後漿洗過的被裏、被麵與棉絮。


    用一枚粗大的縫衣針重新縫到一起。


    考慮到藍飛的關係。


    村長餘實上前去同藍小梅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恭維藍小梅說,她既是餘校長的福星,也是界嶺小學的福星,這,一次隻怕還要成為他的福星。


    說著話時,一輛機動三輪車停在操場邊的路口上,從車上下來的全是在鄉初中讀書的學生。


    村長餘實沒找到兒子,就問餘誌和李子。


    餘誌說:“我們請村長的兒子坐專車去了……”


    一會兒,又來了一輛機動三輪車。


    餘壯遠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麵。


    見到村長餘實,餘壯遠委屈地說:“餘誌帶頭排擠我。”


    學生們被餘壯遠的模樣逗笑了,李子的笑聲顯得格外響亮。


    餘壯遠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火氣,眼睛一轉就找上了李子,衝著她叫罵:“大婊子,細婊子,還有一個假老子!”


    聽到這話,孫四海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操場上安靜得隻剩下李子撲在王小蘭懷裏的抽泣聲。


    孫四海伸手摸了摸李子的頭發,然後走向村長餘實和他的兒子。


    餘壯遠明白事情不妙,躲到村長餘實的身後。


    孫四海招招手,讓餘校長和張英才都過來。


    看熱鬧的學生及家長也都跟著過來了。


    孫四海在村長餘實麵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和顏悅色地問他,是否記得那句古語,養不教父之過。


    村長餘實說,這話又不是孩子自己想出來的,好多人都在這麽說。


    孩子不過是告訴大家皇帝新衣的真相。


    孫四海一揮手給了村長餘實一記耳光,再揮手又給了村長餘實一記耳光,接下來衝著村長餘實的麵門給了一拳頭。


    “我要你記住,第二耳光是替李子打你,第二耳光是替王小蘭打你,第三拳頭是替那個躺在床上起不來的人打你。你家的人罵了三個人,我隻打你三下。”


    孫四海說完,又想起什麽,“不對,還有一個人。我們學校的藍飛老師。你還欠他一耳光。”


    孫四海沒來得及再揮手,餘校長已經擠過來將二人分開。


    村長餘實何曾挨過這樣的打,蒙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隔著餘校長叫陣,要孫四海等著瞧,不將他整到趴在地上吃屎,這麽多年的村長就是白當的。


    孫四海已經平靜下來了,他幹幹脆脆地告訴村長餘實,明天上午自己就去登記參加村長競選,衝著他將兒子寵成這種樣子,也要將他拉下馬來。


    村長餘實還沒反應,旁邊的孩子們已歡呼起來。


    村長餘實氣急敗壞地走了,王小蘭和其他人也都走了。


    學校的幾個人自然地聚到餘校長家裏。


    餘校長說:“孫老師,你要想好,村長可不是好當的。”


    孫四海說:“餘實能當村長,我為什麽不能當!”


    餘校長說:“你這樣做,非要將自己逼上梁山不可。”


    孫四海說:“我也想繼續當老師,是他們在逼良為娼。”


    張英才這時插嘴說:“學生是家長的應聲蟲,剛才反響那麽熱烈,孫老師可以試一試。”


    藍小梅覺得,孫四海一直在學校教書,從未在村裏當過幹部,還是穩妥點,先聽聽今晚的動靜,不行的話,還是繼續教書。


    餘校長同意藍小梅的話,界嶺村的村長挨了民辦教師孫四海的一頓揍,若是沒有得到界嶺人的喝彩,就不要去湊競選村長的熱鬧。


    從餘校長得到鄧有米和成菊的幫助轉為公辦教師後,孫四海和張英才就將他家的廚房當成了公共食堂。


    當然,這也是藍小梅多次邀請的結果。


    吃過晚飯,大家還在餐桌旁邊說話,忽然聽到附近村裏有鞭炮聲,這是村民們對村長餘實挨打的反應。


    時間不長,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幾個村落,大部分都放了鞭炮。


    藍小梅說,既如此,孫四海若不取而代之,就是有負眾望。


    接下來大家替孫四海想了幾個競選口號:最後一個住樓房,最後一個騎摩托車,過年時最後一個吃肉。


    藍小梅還希望他在這些口號之後,再加上一句:決不最後一個娶老婆。


    大家覺得這雖然很幽默,也容易讓對手抓住孫四海和王小蘭的感情問題做文章。


    正說得熱鬧時,餘校長突然噓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餘校長才告訴大家他好像聽見狼叫。


    大家安靜下來,側耳聽了一陣,除了狗叫,什麽也沒聽見。


    張英才於是舊話重提,說他不相信界嶺有狼,如果真的有狼,這次孫四海參加競選,還可以用來攻擊現在的村長餘實。


    有狼的地方,自然生態一定是很不錯的。


    然而,在這麽好的自然生態環境下,界嶺的社會麵貌遲遲得不到改善,很顯然是地方主導者的工作的缺失。


    張英才的想法沒有得到孫四海的采納。


    孫四海說,自己之所以跳出來叫陣,是因為討厭村長餘實的一係列惡劣行徑。


    如果自己也像村長餘實那樣去做,哪怕是以毒攻毒,也會陷入醜陋的政治惡鬥,那樣的話,他就要投自己的反對票。


    夜裏孫四海睡得不好,腦子裏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敲門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照在窗口了。


    打開門,見是村裏的老會計,孫四海就明白,他是來當說客的。


    昨天夜裏的鞭炮聲,讓村長餘實感到很緊張。


    天還沒亮,就將老會計叫到家裏,要老會計出麵規勸孫四海,不要登記競選。


    老會計還拿出一張由村長餘實手寫的字條,給孫四海看,上麵寫著,隻要孫四海放棄競選,他有辦法讓王小蘭離婚,嫁給孫四海,還可以用村委會的名義幫他借一筆貸款,用來交付民辦教師轉正的工齡錢。


    在此之前,孫四海可以繼續當民辦教師,工資待遇則比照村長執行。


    他自己也決不會因為昨天下午的事,對孫四海有任何的打擊報複。


    孫四海還沒答複。


    藍飛就從門外闖進來。


    “孫老師,你已經是中國最牛的民辦教師了!敢打村長不說,還打得他沒脾氣。”


    “誰說村長沒脾氣了,他正派說客來,不讓我參加競選哩!”


    聽孫四海一說,藍飛立即警告老會計,再有此類舉動,自己就要以巡視員的名義上報,取消餘實的競選資格。


    老會計不敢多說一個字,連忙低頭走了。


    藍飛是聽說孫四海的事後,專程趕來的。


    藍飛很高興地說,孫四海的出位,顯然是自己在界嶺小學傳播思想火種的結果。


    為了不讓村長餘實再生出花樣,藍飛陪孫四海到鄉政府找主管領導說明情況後,才轉回界嶺正式登記,成為村長餘實的競爭對手。


    從村委會出來,孫四海特意繞道從王小蘭家門前經過。


    王小蘭正在門口一把把地撒著穀子喂雞。


    孫四海握著拳頭做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手勢。


    王小蘭卻明白了,臉上的笑容出現從未有過的燦爛。


    孫四海滿懷喜悅地回到學校。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是自己與王小蘭最後一次見麵。


    夜裏,孫四海剛睡下,就有人在往屋裏扔石頭。


    他爬起來,打算開門出去看個究竟,門閂都抽開了,忽然多了個心眼。


    他將自己的外衣用一根棍子撐著,一邊開門,一邊伸出去。


    隻見門口黑影一閃,外衣被重物擊落在地。


    孫四海叫一聲:“誰?”


    人已跳到門外。


    他分不清有幾條黑影,雙手抓起門口那塊用來練習臂力的條石,舉過頭頂後又放回地上。


    接著再舉,再放回地上。


    第三次,孫四海將石條舉起後,不再放下,他平靜地說,男人的力氣,並非總是用來揍誰。


    這時,餘校長和張英才的屋裏先後有了動靜。


    等他們出來,幾條黑影已經跑得不見了。


    不用分析,大家都明白,這幾個人要幹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孫四海格外小心。


    那天早上升完國旗,孫四海正在想競選的事,葉碧秋的父親跑來,老遠就在喊:“快去救王小蘭!”


    孫四海慌了,什麽也來不及問,便往王小蘭家裏跑。


    餘校長和張英才隨後趕到現場,隻見孫四海抱著王小蘭的屍體泣不成聲。


    與王小蘭同時死去的還有癱在床上的丈夫,整個情況都被王小蘭的丈夫寫在遺書裏。


    他說,王小蘭是被自己掐死的,他一恨王小蘭與別人私通這麽多年,二恨王小蘭竟然將野種放在家裏養這麽多年,三恨王小蘭這麽多年一直用從不反抗來表達蔑視,四恨王小蘭愛唱自己最討煩的那首歌,五恨王小蘭竟然在他麵前說要選孫四海當村長。


    所以,他不想再放過王小蘭,同時也不想放過自己。


    在弄死王小蘭後,這個叫李誌武的男人也服毒自殺了。


    一牆之隔的鄰居後來對孫四海說,昨天傍晚,村長餘實到過王小蘭家。


    他一走,王小蘭的丈夫就破口大罵起來,都是從未有過的髒話和狠話。


    聽那意思,似乎是知道了李子不是自己女兒。


    王小蘭一直沒有做聲,半夜裏,她很奇怪地唱起歌來。


    是孫四海總喜歡用笛子吹的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剛開始聲音很大,慢慢地就弱了,越來越弱,再後來就聽不見了。


    王小蘭的死讓孫四海沉默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藍小梅把回來與媽媽做最後告別的李子送回了學校。


    她對孫四海說,李子寫了一首紀念王小蘭的小詩,絲毫不亞於壓在玻璃板下的詩抄。


    李子下次回來時,會親手交給孫四海。


    孫四海在心裏叫了一聲好女兒。


    再看到那些因為王小蘭的死,而對自己不再友善的人,感情上也平靜許多。


    又到周末,藍小梅再次下山,將李子接回來交給孫四海。


    屋子裏就剩下他們倆時。


    李子默默地遞上一張紙,正是她寫的那首懷念母親的詩。


    詩很短,卻讓孫四海將三天三夜積蓄起來的眼淚全部傾瀉出來。


    孫四海流淚,李子也跟著流淚,兩個人哭到一起。


    李子緊緊抱著孫四海的一隻胳膊,仿佛怕他也走了。


    孫四海有一肚子話要說,直到李子趴在自己懷裏睡著了,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夜裏,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李子習慣起來早讀,開門後見外麵白茫茫一片,脫口叫了一聲:“爸爸!快起來看雪,好大的雪呀!”


    孫四海早醒了,正躺在床上想事情。


    李子的叫聲讓他眼窩一熱,顧不上披件棉衣,飛一樣來到門口。


    他沒有看雪。


    而是很輕很輕地將李子摟在懷裏,李子也將自己的臉輕輕地貼在孫四海的臉上。


    吃過早飯,李子拉上孫四海,要他陪自己去踏雪。


    孫四海跟著她走到下麵村裏。


    雪有些大,到屋外活動的人仍然不少。


    李子牽著孫四海的手向人們說:“這是我爸!我是他的女兒!”


    李子牽著孫四海的手走遍了界嶺的山村,見人就這麽說。


    倒春寒帶來的雪融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界嶺小學的操場上空前熱鬧。


    老會計見葉碧秋的母親又拿著一年級語文課本來了,就上前去逗她。


    問她是來讀一年級還是讀二年級。


    葉碧秋的母親瞪了他一眼,憨憨地說:我來選村長。


    周圍的人哄地笑起來。


    老會計說,選村長要會讀書才行。


    葉碧秋的苕媽馬上將課本交出來,要背誦課文給他聽。


    葉碧秋的父親過來了,他早已習慣大家的取笑,隻對老會計說,小心百年之後,老村長在那邊不讓他當會計了。


    這時,一輛機動三輪車停在學校旁邊的路口,從車上跳下一位身姿綽約的女孩,看上去有些麵熟,大家又不敢相認。


    就連葉碧秋的父親也隻小聲地嘟噥,好像我家碧秋呀!


    話音未落,女孩就衝著他響亮地叫:“爸爸!”


    這一聲叫,將操場上的人全驚動了。


    女人們更是蜂擁而上,轉眼之間就將葉碧秋圍得水泄不通。


    與葉碧秋一起回來的還有葉萌,他倆到老會計那裏登記時,特別說明自己是專程回來投票的。


    老會計一查戶口本,葉碧秋和葉萌都滿十八歲了。


    忙完這些事,葉碧秋才與父親母親打招呼。


    她特別愛憐地埋怨母親,這種場合不要來,讓人家看笑話。


    母親倔強地說:“是我爸要我來的,他不想讓他不喜歡的人當村長。”


    老會計問她:“你打算選誰當村長?”


    葉碧秋的母親想也不想,說:“孫四海!”


    聽到的人笑翻了天。


    老會計趕緊抽身走開。


    葉碧秋也將父親和母親暫時丟在一邊,跑到前排,叫了一聲餘校長,又叫了一聲孫老師,隨後看了張英才一眼,嘴唇動了幾下,紅著臉,什麽話都沒說,便跑到李子那邊去了。


    李子還沒有選舉權,她舉著一塊牌子,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上麵寫著:我爸爸叫孫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兒,我和媽媽永遠愛他!


    村長餘實看著很不順眼。


    從上級機關派來巡視的人,分乘兩輛機動三輪車趕到了。


    除了鄉政府的幹部和藍飛,還有一個先前沒來過的人。


    等走近了,才看出竟然是曾經在界嶺小學當過支教生的駱雨。


    駱雨說。


    支教生經曆結束後,去了省民政廳工作,他自己也沒料到,會有機會重回界嶺。


    餘校長將葉碧秋拉過來,介紹給駱雨。


    駱雨還記得那次他發病的情形,將葉碧秋稱為救命恩人。


    大家又問起他的哮喘病。


    聽他說回到省城後又發作過兩次,餘校長他們覺得不好意思,認為還是當初沒有照顧好駱雨。


    這時候,受村長餘實鼓動的幾個人來投訴,要求禁止李子在會場上舉牌子。


    藍飛和駱雨都認識李子,卻不明白怎麽李子變成孫四海的女兒了。


    餘校長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對他倆說過後,藍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將一直盯著這邊看的那些人嚇得不輕。


    不過,他很快鎮靜下來,小聲與駱雨商量一陣後,告訴那幾個投訴的人,任何時候,孩子都有權利表示對父親的愛。


    駱雨和藍飛夾在一排幹部中間,坐在臨時擺成一排的課桌後麵。


    選舉大會開始,藍飛是幹部當中最後一個講話的。


    本來他以為駱雨也會發表講話。


    沒想到他堅決不肯開口,堅持說自己是下來學習的。


    之後就輪到兩位候選人了。


    孫四海抽到二號簽,等村長餘實說過,他才上去。


    想好的話都寫在紙上,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


    愣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我想將李子寫的一首詩念給大家聽聽。”


    會場上一陣騷動。


    連藍飛都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了一句:“這裏不是課堂。”


    孫四海明白自己走神了,失言了。


    但他還要說下去。


    “大家說得對,這裏不是課堂,是選舉大會。然而,難道為了選出一個人當村長,就可以放棄人活在世上一天也不能缺少的感情嗎?”


    孫四海接著說,與一號候選人隻想贏得選舉不同。


    自己很想在這裏對著大家痛哭一場,然後輸個精光,這樣自己就有理由不管別的事,回家去陪伴李子。


    讓她不再傷心,不再流淚,連做夢都笑個不停。


    但是,既然自己報名競選,總得將心裏話說出來才行。


    從老村長去世後,界嶺的許多事情就變得冷冰冰的沒有一點人情味。


    當縣長的可能隻要將大家當成公民,公事公辦。


    當公辦教師也可以隻要將學生當成可造之材,因勢利導地搞教育。


    當村長和當縣長不一樣,當村長的要將村裏人當成自己的家人。


    這就像當民辦教師和當公辦教師不一樣,民辦教師是將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教的。


    孫四海說完,主持人宣布開始投票。


    時間不長。


    餘校長開始唱票了。


    選舉大會到這一步才開始緊張起來。


    與村長餘實的坐立不安相反,孫四海一直靜靜地看著。


    唱票了,李子跑過來緊緊地依偎著他,讓他感到無比的踏實。


    隨著最後一個正字的最後三筆全部劃到孫四海的名下,人們都將目光轉向葉碧秋和葉萌,還有葉碧秋的母親,仿佛餘校長唱出來的最後三票是他們投下的。


    事實正是如此,當計票的張英才在黑板上寫下兩個數字後。


    鄉政府的人和藍飛一起站起來,鄭重宣布,孫四海以三票之優當選為界嶺村新一任村長。


    萬站長趕到界嶺小學時。


    餘校長他們還在清掃操場上的垃圾。


    孫四海被請到村委會開會去了。


    萬站長是餘校長托人請來的。


    他想借這個好日子,當東道答謝所有人。


    那天晚上,藍飛沒有送駱雨他們下山。


    駱雨本來不想走,但又怕哮喘病複發,還是走了。


    吃飯的人正好坐滿一桌。


    為了不破壞氣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提王小蘭。


    葉碧秋和葉萌到底是年輕。


    又都和李子是同學,稍不注意,就放鬆了警惕。


    再加上他倆離開界嶺的時間長了,對什麽都好奇,偏偏追問李子什麽時候學會寫詩了。


    李子說是夏雪老師教的,葉碧秋和葉萌要李子將她寫的那首詩念給大家聽聽。


    李子低著頭輕輕地朗誦起來。


    前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有一碗油鹽飯。


    昨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沒有了油鹽飯。


    今天,我放學回家炒了一碗油鹽飯放在媽媽的墳前!


    朗誦完後,李子的頭垂得更低了。


    李子一哭,藍小梅和成菊也跟著哭了,葉碧秋更是哭得厲害。


    萬站長將眼淚一抹,大聲說,李子能寫出這樣的詩,三年後,大學的門肯定要開到她家來。


    張英才和藍飛說,有了這首詩,看誰還敢說界嶺盡是男苕和女苕。


    所以,選一個老師當村長,正好對應了界嶺的需要,將來李子考上大學了,更是堂堂皇皇的正名。


    餘校長說,葉碧秋已經在省城考上自修大學,是大學生了。


    葉碧秋連忙說,當初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讀的書越多,就越不想這些了,上不上大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像她媽媽那樣,堅持將一年級課本讀上二三十年,表麵上水平低,實際素質反而更高。


    餘校長拿著酒杯站起來,再次給大家敬酒。


    萬站長率先一飲而盡,隨後大發感慨,想當初張英才和藍飛同時當上民辦教師時,自己很猶豫,不知該派哪個來界嶺小學。


    那時候,真的是將一個頭,想成兩個大。


    誰來誰不來,都有道理,最後還是用丟硬幣的方法確定的。


    成菊總算找到說笑話的機會,問萬站長,當初在藍小梅和李芳之間選擇肘,是不是也丟過硬幣。


    萬站長正色回答,看上去丟硬幣是沒有道理,其實是比道理更大的天理。


    看看張英才和藍飛,現在不是各得其所嗎?


    葉碧秋插嘴說,夏雪老師在這裏時,也很喜歡丟硬幣。


    她離開的那天,葉碧秋看到她丟了三次硬幣,才決定將自己最喜歡的婚紗送給李子。


    大家一齊笑起來,都說葉碧秋一定後悔極了,怎麽那枚硬幣就不了解她的心思,沒有讓夏雪老師將那麽漂亮的婚紗送給最想得到的女孩。


    葉碧秋卻說,她不後悔,她已經用在王主任家帶孩子的工錢,給自己買了一件婚紗。


    葉碧秋的話,讓大家笑得更歡。


    “其實丟硬幣還算是個好辦法。”


    藍飛也開口說了自己的事。


    他到縣團委後,遇上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女孩也對他有意思,可惜已經有男朋友。


    猶豫了好久,藍飛用丟硬幣來幫自己做決定,那女孩果然很快了結前緣,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藍小梅笑得像個小姑娘。


    她要藍飛將女朋友的照片給大家看看,藍飛不好意思地答應了。


    那張女孩摟著藍飛脖子的照片,從萬站長開始,轉了一圈,交到張英才手裏。


    張英才很仔細地看過,誇獎藍飛眼光獨到。


    他正要將照片還給藍飛,藍小梅伸手接過去,又轉交給餘校長。


    餘校長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張英才。


    張英才向藍飛,女孩叫什麽名字,在哪裏工作。


    藍飛說,女孩叫姚燕,在縣文化館搞舞美設計。


    餘校長點點頭,眼睛卻盯著張英才。


    屋裏越來越熱鬧,趁人不注意,張英才出門,沿著操場走到旗杆下麵那塊大石頭旁邊。


    春寒料峭,星月如冰。


    張英才摸索著將帶在身邊的一張照片輕輕地撕開,再撕開,一直撕到不能再撕。


    也不知什麽時候,身後有很輕的腳步聲,張英才一動不動地說:“不要告訴藍姨。”


    “我曉得。”


    張英才一聽聲音不對,轉身看時,才知道走近他的不是餘校長,而是葉碧秋。


    “我見過你和她牽手的樣子。”


    “她很漂亮,也很有藝術氣質。”


    葉碧秋問:“你為什麽不丟一下硬幣呢?”


    張英才說:“我中了界嶺小學的毒。餘校長、鄧老師、孫老師,還有你爸你媽和你外公,全都不丟硬幣。所以,我也不丟硬幣了。”


    “要是不丟硬幣,怎麽曉得別人還愛不愛你?”


    葉碧秋告訴張英才,那次見到他和姚燕牽著手後,自己也丟過硬幣,丟了幾次,正反兩麵平分秋色,決定性的最後一次,那枚硬幣掉進路邊的水溝裏。


    張英才開心地笑起來。


    笑完了才說,他現在有點想丟硬幣了。


    說著就要葉碧秋將手攤開。


    他做出往空中拋了一下的樣子,然後將自己的手覆在葉碧秋的手心上。


    葉碧秋覺得手心裏有東西,抬起來一看,真是一枚硬幣。


    “你想猜正麵,還是猜反麵?”


    張英才搖搖頭,他不想說這枚硬幣的來曆。


    “凡事一到界嶺,就變得既是正麵,也是反麵。你怎麽猜?”


    “其實,隻要男人主動點,根本不用猜。”


    葉碧秋用很小的聲音問張英才,想不想看她給自己買的婚紗。


    葉碧秋下了車,就趕著投票,到現在還沒回家,行李都在李子那裏。


    界嶺的春夜已經不算太冷了,這種氣候,讓張英才輕易地產生各種回想。


    他問葉碧秋還記不記得,自己初來時,她父親說過的話。


    葉碧秋沒有害羞,反而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已經滿十八歲了,可以做父親說的那些事了。


    身後的屋子裏,傳出藍飛找張英才喝酒的聲音。


    餘校長說,葉碧秋一路奔波太辛苦,張英才送她回家去了。


    張英才回到自己屋裏,打開塵封很久的鳳凰琴。


    彈起幾乎可以成為界嶺小學校歌的那首樂曲。


    葉碧秋沒有跟過去。


    她從孫四海專門為李子騰出來的那間小房裏,取出自己的行李,再往張英才的屋子走去時,心裏怦怦地跳得很厲害。


    餘校長他們都在張英才的窗外站著,像旗杆下麵的那塊大石頭那樣,默默地聽著鳳凰琴聲。


    葉碧秋鼓起勇氣走進去,問張英才能不能將自己的行李放在他屋裏。


    她想說的其實是另一種意思,但到底是青春少女,因為羞澀,迅速補上了一句掩飾的話,她說:這間屋子本來就是給外麵來的老師住的,等她拿到大學文憑,再回來當老師時,也應該算是半個外來者。


    聽說葉碧秋想當老師,張英才點點頭。


    至於是因為覺得她很適合當界嶺小學的老師,還是同意她將行李放在自己屋裏,他自己也不清楚。


    葉碧秋卻懂了,臉龐變得緋紅,嘴唇更是紅得晶瑩剔透。


    這時,屋後曾遭雷暴轟擊的石峰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嚎叫。


    張英才也聽到了,他放下鳳凰琴,走到窗邊,看到許多人站在那裏,就問他們聽到狼叫沒有。


    孫四海反問他,是不是確信界嶺有狼在活動。


    張英才輕輕一笑,信手在鳳凰琴上從低音到高音,按了一遍音階;然後,又從高音到低音,按了一遍。


    2009-4-22於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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