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扶疏喜靜,身為碧海潮生的島主,他獨占了整整一座山做他的華美宮殿。


    宮殿名叫廣寒宮,是上一任島主取的名字。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是世間卻有數不清的人想得到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夢想著服下後能像嫦娥一樣飛升月宮,自此青春永駐長生不老。


    機體的衰老令人恐懼,古代帝王對長生的癡迷遠遠超乎想象。


    他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種權力缺乏製約,被他們無限濫用。


    書中的世界,並不是隻有談情說愛,在書頁之上,筆墨之外,有封建王權,有刀光劍影,有殺人不見血的毒,有求而總不得的藥,有灑滿眼淚的一方衣袖,有浸滿鮮血的一抔黃土。


    狹窄的山中小徑上,一襲白衣的江雨眠在細雨中孤身前行。


    五歲的她被賣了二十兩銀子,被羽朝皇室送到碧海潮生為女主羽落清試藥。


    當年一起來到這的女童一共十個,十二年過去了,其他人全都死了,隻有她活了下來。


    小桃花,小囡囡,小七,小九,小紅,小石榴,青杏,小春風,還有她的小瓷妹妹。


    窮苦人家的女孩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這些五歲的女童懵懵懂懂,被家裏人用幾兩銀子潦草賣掉,又被帶到皇宮裏,幾經輾轉飛洋過海後被帶到碧海潮生,被人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裏,咽下了一碗又一碗的毒藥。


    她們曾緊密地依偎在一起,用小小的身體互相取暖,她們曾共同分食一小塊糕點,坐在蠟燭旁說著記憶中逐漸模糊的家鄉。


    那一張張稚嫩的小臉,在一碗又一碗的毒藥中漸漸失去了顏色,作為活到最後的人,江雨眠親眼見證了那些稚嫩生命的凋零。


    江雨眠小時候住在鄉下,無聊的時候拿著小木棍掘過很多螞蟻窩。


    她家裏人信佛,對她說:“你這樣毀了小螞蟻辛辛苦苦建造的家園,將來長大是要遭報應的。”


    小孩哪裏懂這些啊,他們隻覺得好玩,所以想做就做了。


    至於螞蟻的死活,那關他們什麽事啊,反正也隻是隻小螞蟻嘛。


    直到大三放暑假那一年,她在一家書屋裏看了一本小說。


    ——《重生後我成了帝王們的掌心嬌寵》。


    有著絕世容貌的女主被一堆男人搶來搶去,這些男人權勢滔天,女主隻能被動承受著少年天驕們對她那狂風暴雨般的愛。


    這種不用動腦子的書看起來太爽了。


    女主什麽也不用做,隻要眼眶一紅,就有無數男人為他肝腦塗地的感覺也太爽了。


    代入一下的話,真的很難抗拒。


    江雨眠是在一個平常的傍晚看完這本書的,那時殘陽如血,天邊紅彤彤一大片,還沒有找到實習的江雨眠決定做一個廢物。


    她向書屋借了那本書,乘著飛機回到鄉下老家,拿個小板凳坐院子門口的大樹下看小說打發時間。


    大樹旁邊有一個小土堆,又有一窩螞蟻在這裏落了戶。


    書頁翻了又翻,螞蟻在她腳下來來往往,白色的洞洞鞋沾了點土,天邊的晚霞越來越濃豔,金紅色的晚霞鋪在天空上,一直往遠處延伸,很像火鳳凰的長長尾羽。


    這隻美麗的火鳳凰正飛向地平線,獨留美麗的尾羽在天空中搖曳。


    這是江雨眠關於家鄉的最後記憶。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穿書了。


    就那麽突然的,沒有任何征兆的穿進了那本書裏。


    一睜眼不是臥室裏雪白的天花板,也沒看見床邊的白色蚊帳,而是低矮的天花板和窯洞一樣漆黑陰暗的屋子。


    她以為自己做了噩夢,正打算叫喊,可一張嘴隻發出了一陣微弱的呼聲。


    她這才發現自己變成了小小的一團,變成了一個裹在繈褓中的嬰兒。


    她愕然地抬眸,看見屋子裏有一個大土炕,睡著一家五口人,炕頭睡著一大一小兩位男性,她自己在炕尾,旁邊睡著一個瘦弱女孩。


    那一刻的驚恐和茫然,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出來的,哪怕過了很久很久,江雨眠都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小小的細節。


    深夜裏男人的呼嚕聲。


    年輕男孩的磨牙聲。


    盡管在熟睡中也麵容愁苦的女人從嘴裏吐出的夢囈:“孩他爹,家裏沒錢,咋給大娃娶媳婦喲?”


    那破舊的木窗子半開著,底下用一根棍子支了起來,白霜似的月光灑在地上。


    命運的轉變到來的那一刻往往悄無聲息,然後頃刻間讓一個人的人生天翻地覆。


    江雨眠穿成了書裏的路人甲,是一個農戶家的新出生的女嬰。


    一個普通人,穿書之後也是一個普通人,連原著裏叫的出名字的角色都沒有穿成,依舊過著普普通通的窮日子,生活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改變,女主團的一切波瀾都與她無關。


    至少在發現自己穿書的那一刻,江雨眠是這麽以為的。


    她一天天長大,認為最令她痛苦的,是這個世界裏過於貧窮的生活,以及這戶人家那重男輕女的行為。


    比如家裏有有兩個雞蛋,一定是便宜爹一個,便宜哥一個,家裏的三位女性——媽媽姐姐和江雨眠都沒有雞蛋吃。


    而且貧民人家的孩子是沒有鞋穿的,五歲那年,江雨眠不喜歡光腳走路,她想要一雙鞋。


    這戶人家實在太窮,麵容愁苦的母親隻能給江雨眠編了一雙草鞋,五歲的小女孩腳嫩嫩的,腳上總是會被草鞋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都快讓江雨眠疼死了。


    異世界裏的母親穿著灰撲撲的衣裳在一旁歎氣,她頭上戴著灰色的布巾,因為長期勤苦勞作,麵容也像蒙了一層灰似的,身上還透著一股說不上的土腥味和廚房的煙火味。


    她粗糙的手指拿著一根針在燭火裏烤了一會,慢慢把江雨眠腳上的血泡挑破。


    她絮絮叨叨地嘟囔:“光著腳就行了,穿什麽鞋嘛。”


    她每次都要這麽嘮叨,後來江雨眠就自己挑血泡了,再塗一層不知道用什麽藥草做的藥膏。


    久而久之,江雨眠也煩了,就把那雙磨腳的草鞋扔到一邊,也學著其他孩子赤腳走路。


    就在這一年,在扔掉草鞋那一刻,江雨眠學會了認命。


    就和投胎一樣,這次穿書也沒穿成人上人,那能怎麽辦啊,自己沒那膽量和骨氣,沒法一刀抹了脖子再去投胎。


    隻能這麽很不痛快的活著,看著便宜爹和便宜哥碗裏的雞蛋流口水,有一次忍不住偷吃,還被便宜爹扇了一耳光,打得江雨眠眼冒金星,鼻血流了一上午,把前襟都染紅了。


    去河邊洗鼻子的時候,河麵很平靜,就像一麵大鏡子似的,江雨眠蹲在岸邊照了一會。


    平靜的河麵倒映出一個枯瘦的女童,眼白泛著黃色,這是嚴重營養不良的象征。


    她蹲在河邊數著日子,就在這一年,因為後宮爭鬥,皇後的養顏湯被人下了毒,五歲的女主誤食了皇後的養顏湯,身中劇毒昏睡不醒。


    過了幾天,大街小巷都貼了皇榜,公主身中劇毒,太醫束手無策,若有人能治好公主,榮華富貴取之不盡。


    一群人圍在皇榜前看熱鬧,江雨眠也擠進人群裏看了一會,很快就被街邊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吸引了目光。


    她連雞蛋都吃不上,更別提肉包子了。


    穿越爽文看看就行了,要是真穿過去,大部分都是炮灰。


    女主角中毒後的第三天,王媒婆來了,是來給家裏的那個便宜哥說親的。


    王媒婆走之後,穿書後的父母樂嗬一會後又滿麵愁容,因為家裏太窮,實在沒法給兒子娶媳婦。


    五歲的江雨眠搬個小板凳坐在樹下吹風,慢慢地看著從學堂附近撿來的一本舊書。


    她雖然是個廢物,但好歹也考上了一個985,是個還算有點墨水的廢物。江雨眠學東西非常快,除了學習,別的什麽都不擅長,填鴨式教育模式下,她就是那隻膘肥體滿的鴨子。


    家裏愁雲慘淡的氣氛持續了好幾天,一天吃早飯的時候,江雨眠突然發現自己碗裏有個蛋。


    江雨眠震驚了。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疑惑地看了又看,發現每個人的碗裏都有雞蛋,不用擔心偷吃雞蛋被打耳光,於是就放心地開吃了。


    吃完雞蛋,一向脾氣糟糕的便宜爹居然還給了她一碗糖水。


    江雨眠喝完糖水後覺得很困,倒在炕上睡著了。


    這一睡,再醒來後就又換了地方。


    原來便宜父母的便宜兒子要娶媳婦,於是江雨眠被賣給了人牙子,價格是二十兩銀子。家裏人怕她哭鬧,還給她喂了一碗帶蒙汗藥的糖水。


    人牙子把她賣給了宮裏的太監,太監掐著江雨眠的脖子給她慣下了一碗毒藥,正是女主中的那種奇毒。


    一同被試藥的,還要另外九個女孩,都是差不多的年紀。


    也是在這一年,江雨眠和那九個女孩被送到一個叫碧海潮生的地方,正式成為了一個倒黴的試藥人,從此之後嚐盡百毒。


    後來,她成了小太歲。


    她曾經嚐試過一次逃走。


    那次的逃走自然是沒有成功的,否則江雨眠現在也不會還在這個島上。


    她是被月扶疏親手捉住的,然後被月扶疏親手打斷了兩條腿。


    雙腿愈合之後她又嚐試了第二次,那次逃亡堅持了三個月,又被月扶疏親手抓住。


    這一次月扶疏沒有打斷她的腿,而是用鎖鏈穿透她的腳踝,把她鎖在仙居殿整整半年。


    那年江雨眠十五歲。


    當她赤/裸著一雙鮮血淋漓的腳,忍著劇痛走到窗前時,她在窗前的梨花樹下看到了一窩忙碌的螞蟻,這些螞蟻分工明確,正扛著一隻蟲子走向洞穴。


    江雨眠愣了愣,忽然想起幼年那會她總愛掘螞蟻窩。


    她曾經把一座又一座的螞蟻窩變成廢墟,現在,她也變成一片廢墟了。


    因為弱小,所以就能被輕易毀滅。


    十年前射出的那枚子彈,此刻正中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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