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休沐,許宴知還賴在榻上就被阿桃叫起來,“謝大人、李大人那幾位來尋你,你總不好這副模樣去見。”


    她長歎一聲,“大清早的他們作甚尋我?”


    阿桃幫她束發,“近日雨多,你真要出去?”


    “說不準,且先瞧瞧他們尋我作甚。”


    她穿戴好出去,他二人一個翹著二郎腿吃糕點,一個端著茶盞輕抿。


    她過去踢一腳謝辭的椅子,“坐沒坐相,哪家公子像你這般?”


    謝辭見她來才稍稍起了身子,有些懶怠,“去聽雨閣吧——”


    “不去。”她拒絕得果斷都不等謝辭說完後半句。


    跟雨有關她便是想也不想就拒絕。


    謝辭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你這廝都不聽我把話講完。”


    她徑自端了茶盞抿一口,抬眸掃一眼示意他繼續說。


    “聽雨閣是月樓的獨設的閣樓,隻在雨日開放,今兒也是下雨,正好去那喝喝酒什麽的豈不快哉?”


    她搖頭,“不去。”


    李忠明問她:“為何不去,今兒休沐,你又沒事要忙。”


    “我不是喜雨之人。”


    謝辭理所當然道:“我也不是,不過是附庸風雅,想體會一番。”


    他又說:“你可知這聽雨閣每每都要提前預定,若不是我早早就定下來,不然都去不得。”


    許宴知眼也不抬,“人傻錢多。”


    謝辭不樂意,說什麽都要拉著許宴知去,“你得去,小侯爺和郡主出城省親,黎仲舒要陪夫人,季姑娘的兄嫂有事她便回去幫忙了,就剩咱仨還在京城,閑著也是閑著,就一同去唄。”


    李忠明也說:“反正你在府中也是歇著,去哪不是歇?”


    他二人輪番上陣去磨許宴知,她被磨得心煩,“行行行,我去就是。”


    謝辭和李忠明幾乎是架著許宴知出的府,生怕她突然改了主意不去。許宴知無奈被他倆架上馬車,她“嘖”一聲,“馬車都上了,該鬆開我了吧。”


    謝辭嬉皮笑臉的鬆開她,“其實下雨也沒什麽不好的,洗洗這京城街道,讓人瞧著也舒心些。”


    李忠明:“你為何不喜下雨?”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削瘦卻堅毅的背影,在雨中跪著,這雨露不似雨露反像刀刃,剜得人心疼,又仿佛千斤之鼎往身上傾軋要將那挺直的背壓垮。


    她微眯雙眸隻是淡笑。“沒什麽緣由,隻是不喜。”


    李忠明還想問,肩膀被謝辭碰一下便住了嘴。


    許宴知原以為聽雨閣隻是月樓中的一間,沒成想卻是另建的小矮樓,她往上去看,應有兩三樓高。


    聽雨閣中隻一間供人喝酒賞雨,但這一間便是一層樓的大小。屋內有四扇小窗,四扇連榻窗,倒是符合聽雨的意境。因屋內寬敞,假山遊魚皆在屋內,時有輕煙漫出,偶有水流響動。台中有舞姬等候,謝辭一揮手便讓她們退下去。


    謝辭隻顧著桌上的酒,各類酒壺他一一去聞,笑得合不攏嘴,“看來咱得在這兒歇了。”


    李忠明吃著桌上菜食,“月樓的烤羊腿我真是百吃不厭。”


    三人說說笑笑,吃吃喝喝,倒是愜意。


    許宴知沾了酒還不及醉,正是犯懶之時,她幹脆到軟榻上去倚著。謝辭和李忠明正就酒閑談,她撐著頭微眯著眼不大想插話便扭頭往窗外看。


    雖是連榻窗但設了遮擋不會有雨濺入,現下天色陰沉正是中雨,空氣卷著濕冷,風一吹有些寒涼。


    她換了姿勢,原隻是倚著現是脫了鞋上榻,身子倚著窗邊圍欄,一條腿膝蓋弓起以便她搭手,另一隻手撐著腦袋。


    耳邊是淅瀝雨聲,她還是輕一皺眉又舒展,思緒有些飄散,低垂著眼望向窗外街景愣神。


    “要不是……看你爺爺的麵子……不要不識好歹……”


    “為人該圓滑……你太……愚不可及!”


    應是有人說話,但雨聲嘈雜她又沾了酒,聽不真切。


    她眼皮一掀,眼神往聲源處尋。


    正是聽雨閣斜對麵的鋪子外站了兩人,那人背對著許宴知,同他對麵之人說著些什麽。二人都撐著傘,在許宴知的視角,她隻能瞧見背對她的那人側臉,她眉頭一抬,那人是通政院同知張良。


    方才聽得斷斷續續的話應是他說的。


    不識好歹,為人該圓滑,愚不可及。


    張良對麵是誰?會被他如此說。


    這回她留心去聽,便聽得真切許多。


    “空有文才,胸無大略!”


    “你可知方才被你氣走的是誰?那是刑部尚書尤方祺和刑部員外郎宋正殊!你倒是正直無私了,得罪了他們你這區區五品的官還能保住嗎?”


    “你最好保佑他們同你爺爺相熟,能看在你爺爺的份上留住你的官帽!”


    “端著自己清高有什麽用?有本事你能用這清高把你的官階往上升一升!”


    她隻聽得張亮怒罵之聲,對麵之人始終一言不發甚至一動不動,就連撐的傘都不曾歪斜。


    “愚不可及!”


    又是愚不可及,隻是不攀附便是愚不可及麽?


    她側頭喊一聲,“謝辭,給我幾個核桃。”


    謝辭沒多想,隨手抓了幾個核桃扔給她,繼續跟李忠明說話。


    她接了核桃,在手裏顛了顛,朝著張良的傘一扔。“咚”的一聲,張良的話戛然而止,身子被嚇得一抖,抬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油紙傘破了個小洞,隨後看見不遠處的地上那四分五裂的核桃。


    她是用了些力的,不然不會將油紙傘打破。


    她又拿起一個核桃朝著張良的肩膀扔去,這回沒用力,但她準星好。核桃砸在張良肩膀後又彈開,張良被嚇了一跳,舉著傘四處張望,“誰?!”


    張良其實不敢抬頭,他與尤方祺和宋正殊在此約見本就不是能坦然之事,他當下被人嚇了兩回更是心緒不寧,向四周張望著生怕遇見什麽人,又怕遇不到什麽人,如此糾結著逃心更甚。


    “你好自為之吧。”他留下這麽一句便匆匆撐傘離開。


    許宴知見張良已走便想收回視線,她其實並不在意被罵之人是誰,不過是聽不得張良的言論罷了。


    這時那傘突然動了動,許宴知原以為那人會離開卻見那人撐的傘一低,應是俯身在撿些什麽,露出一節墨色衣擺。


    那人起身後又是立著不動,許宴知這時便有些好奇了,她想知道那人還想做什麽。忽有一陣風吹過,卷了些雨露拂到人臉上,許宴知下意識蹙眉,也正是在她蹙眉未舒之際那人的傘突然一抬,一雙幽靜且略帶清寒的墨瞳與她猝不及防相撞,她愣了愣,那人竟是洪辰溪。


    本微微舒開的眉又輕蹙著,愚不可及?竟用愚不可及來說洪辰溪麽?


    她突然回想到那日在宮中與他初見,也是雨日。他一身官袍撐傘立於台階之上等她,莫名讓她想到山間青鬆,泉中清流。他給她行了一禮,說是賠罪。


    他言替仆從向她賠不是。


    許宴知是活潑跳脫的性子,她本不喜這般靜默清冷之人,可見過洪辰溪後,她發覺她並不討厭。


    為何不討厭?她想了想,大抵是覺得這世上有些人生來便是如此,譬如洪辰溪。


    許宴知與洪辰溪就這麽靜言相望,片刻後洪辰溪朝她微一頷首。


    “許宴知,你發什麽愣?”


    謝辭的聲音讓她回神,她下意識扭頭回應,“洪辰溪。”


    待她反應過來洪辰溪方才向她頷首時她猛地回頭去看,隻瞧得他的背影。


    他在許宴知扭頭之時便提步離開,露出他一身的墨袍。


    他身形削瘦倒符合不習武的純正文官,但腰背挺直如青鬆,竟將這一身沉悶墨袍融合得剛好。他雖不習武但許宴知卻沒覺得他文弱,他自是有力量的,用他的一身清冷堅毅撐起那一襲沉穩墨衣。


    謝辭走過來,順著許宴知的視線去看,隻瞧得漸行漸遠的一道墨影,“洪辰溪怎的在這?”


    她淡淡收回視線,“張良帶他約見尤方祺和宋正殊。”


    謝辭眯了眼,“通政院和刑部的約見……”


    她沒深講,隻提一句,“洪辰溪進宮麵聖,讓聖上莫要給他賜婚。”


    謝辭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有疑問,“是他心中屬意之人嗎?”


    她搖頭,笑一聲,“這便就是你膚淺了。”


    “他言不想一紙詔書將不相熟之人捆在一起,他不願讓郡主被聖旨姻緣困住。”


    謝辭默了片刻,“實為君子。”


    李忠明端了酒杯湊過來,“你們在說洪辰溪麽?他這人我沒什麽印象,但有同僚同他共事過,說他對人疏遠,隻對公務上心。”


    謝辭碰碰許宴知肩膀,“你如何看?”


    她淡一笑,“他如青鬆。”


    謝辭一怔,難見許宴知誇讚,隻簡單四字便已是很高的評價了。


    謝辭笑一聲,“評價如此,你盡可以同他成為朋友。”


    她搖頭,“同僚為佳,我同他做不成朋友。”


    李忠明不解,“為何?”


    她抬眸反問,“你見我身旁可有像他這般靜默之人?”


    一個如陽跳脫,一個清冷緘默,若真成了朋友,難保不是相互折磨。


    謝辭嗤笑,“你倒有自知之明,你這性子還是莫要去折磨他了。”


    她肩一聳,“所以我來折磨你們。”


    李忠明笑說:“跟謝辭倒是有得一拚。”


    謝辭方才過來時壓了她的衣袍,她用腳踹他,“起開,壓著了。”


    謝辭故意不鬆,“不起,壓就壓了,能怎麽著?”


    她哼一聲,“你日後娶了郡主對她好便罷了,若是不好——其實我覺著洪辰溪與郡主的婚事也未嚐不好。”


    謝辭一下就炸了,“你這廝,競對他評價如此之高,怎的都不見你誇我兩句?”


    她冷哼,“你渾身上下哪裏有值得我誇的地方?”


    “你你你!”謝辭伸著手去掐她脖頸,“我掐死你得了。”


    許宴知則是踹他,“掐死我?掐死我你都不知道上哪哭去呢。”


    李忠明從後攬了謝辭,“走走走,你跟他吵什麽,酒還沒喝完呢,方才話也才說到一半,他瞧著就興致不高,你莫要招惹他。”


    謝辭這才鬆了手又跟著李忠明回去繼續喝酒。


    謝辭沒纏她,她鬆了肩頸倒下來,側躺在榻上,她將手搭在窗沿,有雨露沾濕了指尖,她歎雨露微涼。


    不免又想起雨中長跪之景,她細想了想,當年是如何求的?


    饒是衣衫盡濕渾身發冷虛清都不曾放她下山,最後她也隻記得虛清懷中的溫熱。


    許宴知輕嘖一聲,她不喜雨,正如現下之雨就勾起了她的過往,總叫她沉鬱。


    她又想到洪辰溪,勾唇笑一笑。


    同洪辰溪是做不成朋友的。


    他倒最適雨日。


    ……


    洪府。


    “少爺回來了。”


    洪辰溪將傘收起遞給一旁候著的小廝,他輕撣衣袖沾染的水漬,淡淡開口:“爺爺呢?”


    “老爺在書房,他說讓少爺回來了去書房。”


    “嗯。”他提步往裏走,雨小了,廊下屋簷一滴一滴的落著水,他抬眸一掃輕有一歎,雨是小了天卻未晴,怕是還有一場大雨要來。


    洪辰溪剛踏進書房就見滿地狼狽,茶盞碎了,筆墨染了地上的薄毯,像是惡獸的爪牙直逼人心,洪澤邢倚在案前,胸口上下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見他來了,冷吹一口胡須,“我道你清高,不會回來。”


    他垂眸不言,盯著腳邊白色絨毯上的墨點,思緒發散。


    水至清則無魚,忠心為君,憂思為民,尤方祺道他刻板不知其理,想到這他勾唇諷刺一笑,尤方祺厚顏無恥竟將自己比做忠臣立於白方,他反成了為禍社稷的黑方,就像眼下這濺到白色絨毯上的墨滴一般,毀了價值,壞了意境。


    洪澤邢見他良久不言又是一氣,將手邊瓷瓶扔到地上,一聲清脆刺聲,瓷瓶瞬間四分五裂,飛濺的瓷片劃到了洪辰溪的手指,他眉頭輕皺,用衣袖掩了手指。


    洪澤邢冷聲說:“我為你進宮求聖上賜婚,你倒好,自己進了宮推脫婚事,這也就罷了,今日與刑部兩位大人相見,你又為何鬧成如此局麵?”


    他眼皮一掀,他鬧了嗎?不曾。


    他隻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誰知尤方祺當即變了臉。


    洪澤邢是不指望他會有何回答了,隻讓他明日帶了禮去登門拜訪尤方祺。


    他搖頭,“爺爺,道不同不相為謀。”


    “糊塗!”洪澤邢氣的青筋直跳,緊緊盯著洪辰溪,他依舊垂眸,饒是說再多他也隻是抿著唇不為所動。洪澤邢長歎,渾濁的眼眸中多了倦色,終是一抬手,“你出去吧。”


    洪辰溪出了書房立於廊下良久,他抬手一看,被瓷片劃傷的地方還在滲血,方才掩蓋傷口的衣袖也沾染了血色。


    他回房去,洪林為他上藥,“老爺又罵你了?”


    “不妨事。”


    洪林上完藥,問:“少爺另一隻手可有被劃傷?”


    他這才恍然回神,將另一隻手打開,手心裏是一個裂了的核桃。


    他竟握了這般久麽?


    “少爺哪來的核桃?還是個裂了的。”


    洪辰溪望著核桃腦中浮現出許宴知的言笑晏晏,他似乎總是在笑。


    方才在聽雨閣下片刻相視,他見許宴知眉頭微蹙,眸光瀲灩卻有薄霧掩蓋,應是有不耐之意。


    他猜許宴知大抵是喝了酒,麵色浮紅,姿態肆意,就這麽對上他的眼。


    洪辰溪深知許宴知與他是不同的,在朝中或怒或笑總是鮮活,爺爺曾道許宴知會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可他看來,許宴知也沒有那般驚世駭俗,改了和親舊製,是件好事。


    他知爺爺隻看利益便從不與他爭辯,爭來吵去毫無意義,他不想毀了他與爺爺之間的祖孫情誼。


    洪辰溪又想到許宴知,有人對他阿諛奉承,有人對他避之若浼,可人家依舊恣意朝堂不受影響。


    許宴知像是紈絝卻是良臣,是京城少有的鮮活人,也不像爺爺說的那般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倒是個恣意少年郎,以執劍之手握筆,靈動心性入朝堂。


    他彎了眉眼,暗道許宴知不像個官,像個遊俠,是個會不顧世家權財執意要遊曆江湖之人。


    他斂了情緒,淡淡道:“找個盒子,放好。”


    “是,少爺。”


    洪林有些奇怪,但還是聽話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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