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散金光,映得水麵波光粼粼,偶有紅鯉露頭同金鯉嬉戲奏出翻騰水聲,水邊涼亭候著宮女,因亭中所坐的金絲龍紋玄衣青年她們個個垂著頭不敢妄動,青年眉眼低順的注視著麵前的棋盤,墨眉挺鼻,日角珠庭,靜坐於此似金玉堆砌。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正是安靜時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緊接著聲音的來源頓在亭外,隻見另一軒然霞舉的紅衣官袍兒郎踩著一雙暗紋墨繡的官靴踏上台階,撩撩衣袍徑自做到棋局對麵。


    “你喜歡步月見?”


    靳玄禮並未急著回答,稍一抬眼,一側的李公公連忙道:“都下去吧。”


    宮女應聲退出去,有幾個沒忍住抬頭去看,來不及紅臉亂心就被李公公瞪了一眼,頓時不再敢有別的心思。


    靳玄禮兩指推過一杯茶到許宴知跟前,“你問這個作甚?”


    許宴知掃一眼茶水,並未去端而是定定望著他,“那看來傳言非虛。”


    “朕不喜歡她。”


    “那你為何?”


    “她跪在朕的腳邊,身子伏得極低,她說她想伺候朕,全然沒有世家小姐該有的姿態。”


    “朕雖應了她,但沒碰她。”


    許宴知也隻問到這兒,畢竟是在聖位的人,很多思量與旁人不同,再者,靳玄禮並非貪圖美色之人,讓步月見進宮想必他自有思量。


    事關帝王權術,她不好多問,隻能點到為止。


    許宴知端起那杯茶,“瑞陽王有消息了嗎?”


    靳玄禮輕笑:“傳回的都是捷報,沈玉林也沒事,你且放心。”


    “你近日所查可有收獲?”


    許宴知眉頭輕蹙,“事關祭祀,不太好查,況且我們已經落於人後了。”


    “依你看,背後之人是誰?”


    許宴知撥弄著扳指,“不會是瑞陽王但也不像是柯簡之。”


    “還記得杜尚書一事中曾提及過的另一方嗎?”


    靳玄禮指尖一滯,“倘若真有這多出來的一方,那朕甚至不曾聽聞過,成了朕在明他們在暗的局麵。”


    許宴知神色淡下來,“確實是不利局麵,但眼下我們除了盡力追查也別無他法。”


    “走一步看一步吧。”


    靳玄禮平淡問道:“你突然問起步月見,可是有什麽事?”


    許宴知微張了張嘴,半晌隻憋出一句,“她這人挺瘋的,你還是提防著些。”


    靳玄禮失笑,“她怎麽你了?”


    許宴知腦中閃過步月見那張嬌豔卻笑意執拗陰鷙的臉,饒是有許多話想說但還是生生忍下,搖搖頭,口吻極淡,“沒什麽。”


    靳玄禮落下一顆棋子,啟了棋局,“步月見是個很有野心之人,她所求不過一個權字,讓她進宮來朕自有考量。”


    許宴知“嗯”一聲,“你心中有數即可。”


    她又接著問:“皇後情況如何?”


    “幽禁在她宮中,朕此時還需要她繼續擔著皇後之名,省得廢了她大臣們又催著立新後,朕實在沒工夫操心這些。”


    許宴知落下棋子,說:“那你打算拖多久?你後宮子嗣稀少,前朝必然會有大臣催你。”


    “朕有政兒也就夠了,子嗣多了又有何好處?像朕當年一樣不受重視?還是等他們長大後因皇位而自相殘殺?”


    許宴知落下時頓了頓,後又道:“你同先帝總是不同的。”


    靳玄禮靜了片刻,“朕是怕坐在這高位上,遲早會變得同父皇一般冰冷無情,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早晚會淪為一樣的境地。”


    “話別說的太滿,”許宴知指尖點了點桌麵,“你以先帝為鑒,不一定就會步他後塵。”


    靳玄禮突然笑起來,“你這話說的有點意思,朕愛聽。”


    許宴知也笑,“那聖上龍心大悅,難道不該給臣一些好處嗎?”


    靳玄禮當即瞥她一眼,“你把朕當什麽了?”


    許宴知實話實說:“財神爺。”


    靳玄禮笑罵:“別瞎扯。”


    “政兒長高了些,你若有空就去看看他。”


    她拍拍腦門,“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長高些?”


    靳玄禮:“嘖,癡心妄想。”


    “不是,怎麽就癡心妄想了?”許宴知一臉認真的反問。


    他不理會,趁機吃掉了許宴知的棋子。


    許宴知抿著茶水,冷哼一聲,“卑鄙。”


    “朕這叫兵不厭詐。”


    “臭棋簍子。”


    ……


    步月見進宮的旨意剛下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靳玄禮自登基以來並未召人入宮,宮中零星幾位妃嬪都是第一次選秀時進宮的,像這樣一紙詔書納人入宮更是從未有過。


    “這個步家小姐到底是個什麽來頭?竟能得聖上青睞。”


    “不知道,之前不都在傳她名聲不好嗎?”


    “我知道,我知道!聽說她之前喜歡大理寺少卿謝大人,還給他下過藥呢!”


    “啊?一個大家閨秀還給人下藥啊?”


    “不僅如此,我還聽說他勾引謝大人不成還勾引過都察院的許大人呢!”


    “嘖,別說他們兩位大人瞧不上,我也瞧不上這樣的女人。”


    “噓,你不要命了,再怎麽說人家現在是進了宮了,那就是聖上的女人,你別瞎說了。”


    樓上雅間。


    “步月見真進宮了。”李忠明聳了聳肩。


    謝辭:“你管這個做什麽?”


    李忠明說:“我隻想知道以步月見的名聲真能進宮?”


    許宴知慢條斯理的洗茶泡茶,視線落在麵前的茶具上,“能不能的,不還是憑那位的一句話。”


    謝辭則是問她:“錦祿伯府於聖上而言真有利用價值麽?”


    許宴知將茶推到他手邊,“錦祿伯祖上有個叫步樓新的,此人愛遊曆通天文地理,他曾將遊曆的細節一一記下來裝訂成冊,聽說這冊子裏有礦脈的具體位置。”


    李忠明接過熱茶,“你怎的知道?”


    “聽說步月見要進宮時我就查過他們步家。”


    謝辭輕笑,“我當你真不在意呢。”


    許宴知不置可否,“步月見這樣的人不安分,遲早會惹出事來,我總得弄清楚聖上讓她進宮的目的,最壞的打算就是聖上被美色所惑,但聖上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她抿一口茶水,“歐陽濟那邊怎麽說?”


    李忠明回她:“我一大早去找過他,他說快了,估計下午些會來找我們。”


    謝辭接話:“馬鍾河的妻女也找到了,據他夫人交代,馬鍾河隻說讓她們娘倆回老家住一陣,沒說原因就把她們送走了,他夫人是被我們找到時才得知馬鍾河自盡的。”


    “那他夫人就沒察覺馬鍾河有什麽異常嗎?”


    “有,”謝辭繼續說:“她說馬鍾河在她們臨走時給了她一個木盒,說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這盒子交給別人。”


    “一開始他夫人也不肯拿出來,但我同她說事關馬鍾河的真正死因,她也就把盒子交給我了。”


    “這盒子的鎖不尋常,我打不開,隻能交給鎖匠,估摸著下午就會有結果了。”


    許宴知:“我們太被動了。”


    “能有什麽辦法?我們甚至連對方的目的都摸不到,隻能被動的查。”


    李忠明有些煩躁,“大理寺近幾日也不消停,對外有案子就不說了,對內還得看人臉色。”


    “怎麽回事?”許宴知抬眼去問。


    謝辭歎了歎,“上回是我同柳下祁呈吵,這幾日又是他同柳下祁呈吵。”


    李忠明翻了個白眼,“他就是有病!看不順眼大不了明說,非得背後給我倆穿小鞋,他一個寺正,本就在少卿下麵,還仗著自己資曆老管東管西。”


    許宴知給他添茶,“罷了罷了,你也莫生氣,他再如何還能越過你少卿的位置去?你倆始終壓他一頭,官場上,高半階都壓死人,他也隻能忍著。”


    “對了,都察院要出具的文書準備好了嗎?”


    “嗯,差不多了,陸大人和吳大人在做最後的審核,大概明日一早就能送到戶部去,戶部的審核一過很快就能下放到各州縣。”


    謝辭這才鬆了口氣,“好在這事進展的還算順利。”


    許宴知垂眼盯著杯中茶水自己的倒影,指腹摩挲著杯身,隱隱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道:“有些事我想先同你們說。”


    “怎麽了?”


    “日後我會提議女子參加科考。”


    “……”


    李忠明和謝辭皆是一陣沉默。


    謝辭最先反應過來,他咳了兩聲,“那個……其實也行,總之我倆會站在你這邊。”


    李忠明靜了許久,半晌後盯著許宴知正色道:“這必定不是一條好走的路,許宴知,你要想清楚。”


    他續道:“我和謝辭會幫你,但倘若這不是一條明路,我會阻止你。”


    “所以,許宴知,你要考慮清楚。”


    “你走的這條路,有意義嗎?”


    許宴知垂眸靜了靜,她並未急著回答李忠明,她極認真的在想。


    許宴知完全可以不顧這些,安安穩穩當她的官,憑借她與聖上的關係和家世她自是可以舒坦過這一生。


    就算是扮作男子,她也能過的肆意暢快。


    可她忘不掉在春和宴受苦的女子,忘不掉她們麻木絕望的眼神,好似她們身為女子受到怎樣的對待都是應該。


    這世道仿佛有無數雙手捂住了她們的口鼻,不讓她們呼救也不讓她們順暢的呼吸,這些無形的手狠狠按壓著她們的傷口,死死鉗製著她們的身體無情的蹂躪。


    將她們踩在腳下,再用繩子束縛,虛偽的說這是為她們好。


    沒人敢反抗,因為沒人帶她們反抗。


    半晌後許宴知緩緩開口,“這條路我必須走。”


    因她也身為女子,所以她必須反抗。


    “好,我陪你。”李忠明定定的說。


    謝辭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有我們,兄弟之間,無需多言。”


    許宴知嘴角翹了翹,“放心吧,我沒這麽蠢,此次律法中我也隻提及女子可同男子一道念書,慢慢來吧。”


    謝辭點頭,“先一步一步讓他們適應女子比男子差不了多少,之後慢慢鋪路就是。”


    李忠明按了按她的肩,“多謝。”


    許宴知不解,“謝什麽?”


    李忠明道:“謝你讓我明白了自己當官的意義。”


    “為官者,應為百姓思慮,應為天下思慮。”


    “我之前總想著,查好案子就是我該做的,認識你之後我才發現,要為百姓,僅是查案子如何能夠?”


    謝辭笑著說:“誠然。”


    許宴知也笑,“謬讚謬讚。”


    謝辭斜她一眼,“才誇了你幾句,別賤啊。”


    許宴知笑眯眯的喝著茶,也不反駁,“什麽時候去黎仲舒府裏看看?”


    謝辭把玩著空了的茶杯,“十月懷胎,你這麽急著去看望太早了些。”


    她道:“之前說讓盡疏去看看的,取個名什麽的。”


    李忠明:“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我不信,總不能攔著別人信,他們不是講究個吉利麽?”


    謝辭和李忠明一齊點頭,“說的也是,屆時也讓盡疏給我倆未來的孩子取名。”


    許宴知端茶的手頓了頓,“還不是做夢的時辰,都清醒點吧,旁的先不說,先成婚。”


    “早晚的事。”


    “客官,你們等的客人到了。”


    “進來吧。”


    歐陽濟麵色泛紅,額頭和鼻梁都出了細汗,他喘著氣,“我知道了,這就是祭祀禮台的圖紙。”


    許宴知給他倒了杯茶,謝辭遞給他,“你先緩緩。”


    歐陽濟接過茶卻沒喝,“這個圖紙是禮台的柱子,若是用這圖紙上的工藝去搭建禮台,那禮台的每一根柱子都是一個可以藏東西的匣子,不僅可以放東西還可以保證禮台不塌,看上去與普通工藝一般無二。”


    歐陽濟一口氣說完這才得閑喝了口茶潤嗓,他又接著說:“可惜這圖紙不全,我估摸著台柱已是如此,那台底下更是別有洞天。”


    李忠明:“藏東西?藏什麽東西?”


    謝辭神色嚴肅,“我們得去看看。”


    歐陽濟連忙放下茶杯,“我也去我也去!我得去親眼瞧瞧這東西。”


    許宴知剛要起身,被謝辭攔下,“我們去就好,你就在這等著,一會兒大理寺會把馬鍾河的那個盒子送過來。”


    歐陽濟抓著謝辭的衣袖,“趕緊走吧,你們不是著急麽?”


    待他們三人走後,許宴知靜坐於桌前喝茶。


    薑祀抱著手坐在窗台上,“你猜的不錯,確實有人一直留著這間屋子的動向,放心吧,保準他們得睡上幾個時辰了。”


    “做的不錯。”


    “從窗戶上下來。”


    “我又不會摔下去。”


    “下來。”


    “哦,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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