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得知許昌茗入獄到她及冠不過五六日,這五六日中許宴知早起晚寐,片刻不得消停。


    她像是外表青翠的竹,內裏腐朽枯折。


    她與宋盛商議過要將戰日縮短,故軍中不論前線後陣都需部署。


    她不敢有絲毫懈怠,總是想著快些,再快些。


    許昌茗隻需再等一等,等謝辭他們查清楚真相還他清白,等許宴知打了勝仗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


    生辰那日天還沒亮許宴知便醒了。


    她披上大氅走出營帳,望著遠山白茫茫心有苦意,她又於溪邊孤坐,直到天色大亮她才起身回營。


    覃仲一見她便咧著嘴笑,同她一道往夥房走,“今兒不是你生辰嘛,我交代人給你煮了碗長壽麵,你趁熱吃了。”


    “這天寒地凍的,比不上家裏,你就湊合湊合。”


    許宴知心中一熱,“覃副將有心了。”


    袁誌不知從哪得來一個雞蛋,他一把將雞蛋塞進許宴知手裏,“這個你吃。”


    孔祥給了她一個木頭雕刻的以冠束發的小人,說:“手藝不精你別嫌棄。”


    小木人精巧,是照著她的模樣刻的。


    許宴知挑眼一笑,“怎會嫌棄?”


    袁誌把麵端給她,覃仲喜滋滋的說:“吃吧吃吧,吃完了長壽。”


    許宴知笑意親和,端著麵在桌前坐下。


    “報!京中加急!”不等她動筷營帳外就傳來一道急聲。


    許宴知麵色一變,當即起身出去。


    傳令兵滿頭大汗跑來將信遞給許宴知。


    她莫名心中“咯噔”一下,手裏握著信卻遲遲不敢打開。


    覃仲輕喚一聲,“許大人?”


    許宴知回神輕一聲長歎,壓下心中不祥預感將信拆開。


    信為兩頁,一頁上寫許太傅於牢中自盡。


    許宴知瞳孔猛的一縮,緊接著腳下一軟半跪在地,胸腔猛烈作痛渾身氣血翻湧,情緒似波濤朝她壓來,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隨後不等眾人反應便吐出一口血來。


    “許大人!”


    袁誌連忙去扶,她渾身發顫,雙目通紅,用盡全身之力壓製口中血腥,強撐著一口氣緊緊盯著另一張信紙上的內容。


    許太傅自盡前於牢中牆壁寫下一行字。


    吾兒宴知,今及冠,原字行安,今定渡危。


    許宴知,字渡危。


    她再也壓不住喉頭腥甜,又是一口鮮血吐出,隨後眼前發黑渾身無力,心口處如刀刃劃割,終是意識消散。


    夢中她似乎回到了幼時,許昌茗拿著戒尺說要好好教訓她,她嚇得躲在薑沁芷身後,薑沁芷心一軟便攔下了許昌茗的戒尺。


    轉眼間她似是長大了一些,許昌茗戳著她的額頭數落著近日來闖下的禍事,那時她還滿不在乎,“反正有爹爹在呢,天塌下來了還有爹爹替我頂著呢。”


    之後便是十二那年,許昌茗將她送到雲清學宮,她嘴上不說夜裏總會想起許昌茗,想到他那把戒尺。


    許宴知開始有些恍惚,她與許昌茗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何處?大抵是在宮宴上,她還鬧了脾氣不肯好好同他說話。


    倘若她從小少給許昌茗惹麻煩該多好,倘若當時她沒鬧脾氣該多好,倘若在京中時多陪陪許昌茗該多好。


    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回想往日同許昌茗的每一次吵鬧,為佛珠、為瑣事、為始終不肯告訴她許昌茗擔任考官的真相。


    他為什麽就不肯等等她呢?


    等她回來,等她服軟認錯,等她回來再告訴她取的是什麽字。


    許宴知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隻覺渾身滾燙腦中昏沉,往日與許昌茗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一般在腦中浮現。


    從幼時到現在,每一件事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她心甘情願溺死在這樣的深淵。


    明明上一次通信,許昌茗還說要等她回家的。


    這才幾日就傳來噩耗。


    ……


    許宴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覺滾燙褪去,回憶消散她才漸漸有了意識。


    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宋盛。


    他胡子拉碴,身上的戰甲還沾著血,見她終於轉醒連忙叫了大夫來。


    大夫說醒了就是挺過去了。


    宋盛終於鬆了口氣,說:“你睡了整整五日,反反複複發燒,怎麽叫都不醒。”


    許宴知平躺著,神色凝滯眸光有些散,張口是低啞生澀,“將軍怎麽回來了。”


    “前方大局已定,我聽聞你吐了血就趕回來了。”


    宋盛全程沒有半句安慰和勸解,依舊如往常一樣同她說話。


    他拍拍許宴知的腦袋,低聲說:“為你診治的大夫是軍中的人,一向嘴嚴,你的事也隻有他和我知道,放心吧,會幫你守好這個秘密的。”


    許宴知反應平平,淡淡應一聲,“多謝。”


    “你昏迷的這五日李郜被我打得東躲西藏,宮中也下了旨意,允你提前回京,隻是你一直沒醒就這麽拖著了。”


    許宴知神思恍然,視線落在他戰甲上的刀痕和鮮血上,嗓音像枯朽的木,“我爹算準了加急信件送到我手中的時日,也就是說在我得知他入獄之時他恐怕就已經在獄中去了。”


    “我不明白,他為何這麽心急就去赴死。”


    “算算時辰,大抵是入獄不過一兩日他便去了,他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便去了。”


    “他為何不能等等我,或是等等謝辭?”


    許宴知一句一句說著,眼眸紅的嚇人卻是一滴眼淚未落,她無暇顧及宋盛知道了她女兒身的秘密,心中苦楚幾乎要將她吞噬殆盡。


    宋盛啞聲盯著她,半晌後長歎一聲,“你一向聰明,你知道原因。”


    許宴知心口一痛,慢慢蜷縮著身子背對著宋盛,像是無助的小獸縮在角落獨自舔舐傷口。


    宋盛說的對,她知道原因。


    以許昌茗的身份,靳玄禮有心保他,大理寺竭力為他洗清冤屈,京中受過他恩惠的平民百姓會聯名上書為他申冤,若他不想死沒人能逼他死,就連柯簡之也不行。


    況且柯簡之也沒想置許昌茗於死地,他不過是想利用許昌茗逼許宴知抗旨回京罷了。


    一旦許宴知回京,柯簡之才好借題發揮將她定罪,徹底折了靳玄禮的羽翼。


    可許昌茗不願讓她陷入兩難,在入獄後便毅然赴死,斷了柯簡之計謀。


    許昌茗連自己的死期都算好了,甚至算好了這封信送到許宴知手上的時日正是她及冠那日。


    許昌茗給她取了字,渡危。


    與行安一致,其意皆淺顯明了。


    說到底,許昌茗是為許宴知而死的。


    宋盛終是不忍,別過頭去紅了眼眶,他拍拍許宴知的肩膀,“旨意上說了,回不回京皆由你自己做主,我隻希望你別辜負許太傅好意將自己身子拖垮,日益消沉。”


    過了好一會兒,她平靜出聲,“將軍,勞煩你追擊李郜時留意一個人。”


    “什麽人?”


    “一位姓柯的富家公子,千萬不能讓他死。”


    宋盛一愣,“這是誰?”


    張戩曾於前些時日傳信於她,說李郜在滁州對一位公子尤為善待,饒是這位公子整日隻知吃喝玩樂李郜也沒有分毫不爽。


    張戩未能得見其容貌,隻聽人喚他柯公子。


    許宴知當即便想到是柯雍。


    那麽柯雍便是柯簡之與李郜勾結的最佳人證。


    她道:“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許宴知坐起身來,眼圈紅意未散,麵色冷下來,“將軍,接下來便是活捉李郜,大捷歸京。”


    宋盛一愣,後重重點頭,“自然,李郜逃不了多久了。”


    她下了榻,“我無礙了,正事要緊。”


    “其實你可以再歇一歇的。”


    “宋將軍,我不想歇。”


    “我隻要一歇下來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到我已經沒有爹了,會想我與他最後一麵是在哪裏,同他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會想我為什麽要跟他鬧脾氣,為什麽不能好好同他說話。”


    她垂下眼,口吻發涼,“將軍,我真的不想歇。”


    宋盛鼻尖酸澀,他壓下淚意拍拍她的肩,“起來活動活動也好,覃仲還傷著軍務處理不了多少,我也該回戰場了。”


    “渡危,你且好好的。”


    “渡危”二字聽得她心尖一顫,心中有一處轟然坍塌,緊繃的弦也有了動搖崩裂之勢,弦不能斷,斷了人的精氣神也就斷了。


    她連忙壓下酸澀,點頭正色道:“將軍放心,後方有我。”


    宋盛沒耽擱,許宴知醒後他便趕回了戰場。


    覃仲見許宴知神色如常的處理公務心中擔憂更甚,隻怕情緒此時不發泄,將來在心中積壓太久終是個隱患。


    可覃仲也知道,眼下許宴知不會選擇發泄,她始終緊繃著那根弦。


    覃仲忍不住想,這樣的及冠於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而言實在是殘忍了些。


    渡危,渡危,隻盼她往後餘生皆能渡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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