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後,許宴知留於宮中弈棋。


    靳玄禮叫來劉太醫當麵給許宴知把脈,得知她體內還留有殘毒不由一皺眉頭,“你說你,何時能讓朕放心一回?”


    “你這報喜不報憂的習慣該改改了,一問就是沒事,一診不是傷就是病。”


    許宴知聽得耳朵快要起繭,她嘴上答應說要改,愣是一句沒往心裏去,隻顧著眼前棋局不落下風,她落下一枚棋子,隨意道:“下次我小心就是了。”


    靳玄禮沒好氣,“嘴上說誰不會?你倒是給朕做到再說。”


    許宴知一掀眼皮,“我答應你的哪個沒做到?”


    “那多了去了。”


    “誒,你說話可得憑證據啊,”許宴知撚著棋子盯著棋盤漫不經心道:“自入朝為官我就沒讓你失望過吧?”


    靳玄禮聞言一頓,棋子在他手中滯留,他抬起手掃過棋麵卻遲遲落不下,良久後歎聲將棋子扔回棋缽。


    許宴知抬眼看他:“怎麽了?”


    他道:“不下了,陪朕閑聊幾句吧。”


    許宴知棋意正盛,這局棋下得意猶未盡,她沒舍得放棋子始終捏在手中,“聊,你想聊什麽都成。”


    “一晃眼政兒都長大了。”


    許宴知身子往後一靠,“日子在過,沒有人在原地不動。”


    “是啊,”靳玄禮斜撐著身子望向亭外湖景,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突然想到什麽又道:“朕送你的扳指你可還戴著?”


    許宴知抬起手給他看,拇指上的玉扳指被養得油潤不失水色,“自當年秋獮戴至今日,從沒摘下過。”


    靳玄禮笑道:“這過往仿佛就在昨日,朕至今還記得你初入官場時的意氣風發,以鮮活攪動朝堂的一潭死水,那個時候朕就在想你若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許宴知聞言棋意慢慢消散,手中棋子成了打發空虛的玩意兒,她扯扯嘴角也在笑,隻是始終不及眼底,“人總是要長大的,”她嗓音拉長,幽幽道:“那時候我還一派天真的以為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改變一切。”


    “後來才知道哪有這麽簡單?”


    “人總是要親自摔過才知道摔跤到底有多疼。”


    許宴知稍做停頓,她將棋子放回棋缽,身子回正散了慵懶,語調依舊散漫,“我走至今日是沒有回頭路的。”


    “其實我不願總提及過往,這就好像是在賣慘、賣弄情懷,叫旁人覺得我如何如何。”


    她直直望著靳玄禮,“我並不需要別人同情不是嗎?”


    “我也並非要依靠旁人的同情和可憐來過日子,我有能力將自己養得很好,就算不當官我家中還有鋪子能供我下半生衣食無憂,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唏噓同情。”


    “所以沒必要常常提起我的過往,唏噓是無用的,同情更不需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總是要往前走的,誰會留在原地呢?”


    靳玄禮扯一抹苦笑,“是朕對不住你。”


    許宴知反倒笑了,她問:“不論走哪條路都應該從一而終,我既為官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沒有誰對不住我。”


    “是我對不住他們。”


    靳玄禮反駁:“你對不住誰?你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你不是神仙,做不到事事算盡,真要說對不住的是你自己。”


    他握住許宴知手臂,“你這條胳膊如今這樣你對得起自己嗎?”


    許宴知掙開他的手,歎一聲:“如此爭論沒有意義。”


    “我回不到從前,隻能往前走。”


    靳玄禮一瞬失神,心隨著某些東西沉沉落入湖底,再無打撈的可能。似是終於意識到過往鮮活如沉湖一般被徹底淹沒,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再也尋不回了。


    他頃刻便沉肩,一派落寞憂傷,視線落在跟前沒下完的殘局,黑棋圍剿之勢已成必然,白棋躲不過被吃掉,這是既定的事實。


    這白棋不是棋,是許宴知。


    他低低開口:“你走吧。”


    許宴知微頓:“棋還沒下完呢。”


    “別人也可以下。”


    “把我的殘局丟給別人麽?”


    靳玄禮:“……”


    “這局棋是我下的,也當由我下完,”許宴知笑一下,說:“這樣,我今日先出宮,等改日有空我再來下完、”


    她站起身理平褶皺,幽幽道:“聖上近日怕是思慮太多都有些優柔寡斷了,這可不是你的作風。”


    “行了,我先出宮了。”


    “這局棋給我留著,也別讓人亂碰,我還是要再來下完的。”


    靳玄禮:“……”


    許宴知不再多言,邁步出了亭子。


    她出宮後沒去都察院,提了兩壇酒去找李忠明。


    李忠明一抬眼就瞧見許宴知倚靠門邊,晃晃手裏的酒壇,笑得沒心沒肺道:“喝兩杯?”


    李忠明沒說話。


    許宴知走進來自覺的拿杯子倒酒,“喝兩杯吧,解解乏,你我二人許久沒單獨喝過酒了吧?”


    李忠明盯著她:“你找我喝酒到底是為什麽?”


    “我有話想對你說。”


    “仲和,你我該好好談一談的。”


    李忠明沉默片刻,“好,那就好好談一談。”


    他坐到許宴知對麵,二人誰都沒說話,連下三杯酒。


    李忠明酒了肚話匣子便打開了,“你知道我為什麽生你的氣。”


    “我不知道,”許宴知直直望著他,“我隻知道你因為我關心則亂,丟了你該有的判斷。”


    “仲和,過好自己吧。”


    “我真的沒有你們想的那般脆弱。”


    李忠明發笑,笑著笑著眼底就濕了,他拍拍心口,說:“你是我兄弟,憑著良心說我能不關心你嗎?”


    “我不是覺得你脆弱。”


    “渡危,”李忠明再次喚她:“渡危,一直以來我並非對你過甚關心丟了自己。”


    “我是在心疼你。”


    他又拍了拍心口的位置,情緒略有激動、一字一句道:“你明白嗎?是心疼!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變成如今這樣,”他手猛地一揮,“你去問問他們,他們哪個不心疼你?”


    他眼中淚意明顯,語調夾著顫音及微微哭腔,雙手搭上許宴知肩膀,“他們都心疼你,你從前……你從前……從前是那個樣子,如今卻是這個樣子。”


    “我們不是瞎子,我們看得見。”


    “看得見你這一路走來有多難、多痛苦,所以會心疼。”


    許宴知輕歎一口氣,拍拍李忠明的手,說:“我今日來不是同你爭辯這些的。”


    “我來是想勸你,你們,與其念著我的過去看我現在,不如接受我的現在。”


    “莫要再以過去看現在了,這樣誰都不好受不是嗎?”


    “你們無時無刻關心我、心疼我,我無時無刻被提醒該變回過去的樣子。”


    “可你我都明白,我回不去的,沒有人能回到過去,我也如此。”


    “我隻是希望你們能淡去我的過往,麵對我回不去的現實,接受如今的我。”


    “這樣我們都能好過一些。”


    李忠明一滯,“接受你的現在?”


    他沒大明白,“什麽意思?”


    許宴知給他倒酒,笑了笑,“你眼中如今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李忠明想了想,說:“沉穩,不愛笑了,在外人麵前喜怒不形於色,做事比以前狠厲果斷,沒了親和,”他頓了頓,“也沒那麽鮮活了。”


    “那便是了。”


    她道:“那就當做我一直是這樣。”


    李忠明一陣沉默,他有些艱難開口,“那你能忘掉嗎?”


    許宴知坦誠道:“要說全然忘掉我也做不到,但我能控製自己不去想、不去比較,接受如今的自己。”


    她拍拍李忠明的手,“我來便是同你說這個的,這是對你我都好的法子。”


    過往痛苦,於許宴知是經曆,於李忠明他們是見證,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將所有人困在其中,經曆者銘記,見證者唏噓。


    沒人能從網中掙脫出來,如深陷泥潭般掙紮卻於事無補,總在折磨。


    兩全之法便是不再時刻記住過往痛苦,不再比較,不再唏噓感歎。


    李忠明沉默良久,酒一杯杯下肚。


    他道:“過往不止有痛苦,還有歡笑,回憶歡笑總難忘痛苦,要忘掉痛苦總免不了淡去歡笑。”


    “渡危,你這麽想好了嗎?”


    許宴知苦笑:“仲和,我不想你們同我一樣被困住。”


    她沉默了幾秒,又道:“我不想在泥潭中掙紮了。”


    李忠明一僵,心底裏泛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有些慶幸又有些難過,類似於恍然大悟又包含無法言說的哀涼,是後知後覺許宴知也同樣困於泥濘在不斷掙紮。


    說到底,都是被困住的人。


    “我知道了。”


    他音調提高,又重複一遍:“我知道了,渡危。”


    “那就照你說的做吧。”


    “我們從眼下看待你。”


    許宴知輕卸一口氣,把酒一飲而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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