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又是一個寒冷的長夜,程銳裹著軍大衣坐在沙發上查看這幾年來工廠財務、人事、生產報表和各種文件記錄。程銳苦苦思索、尋找188廠的出路。一個月快過去了,他幾乎沒有看到任何一點希望。188廠受困於軍品生產任務不足,一萬多職工不可能靠現有這點軍品任務活下來;188廠受困於資金短缺,巨大的虧損和債務已經掏空了企業的老底;188廠受困於計劃經濟的生產模式,直到今天仍沒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88廠受困於傳統舊觀念的束縛,不懂得主動應對市場的變化,而是在“等、靠、要”,等上級指示和政策,靠上級給計劃給項目,向上級要錢、要物、要人、要條件、要錢過日子……這些日子程銳多少有些灰心,後悔不該來蹚188廠的渾水,他心裏明白等到188廠破產倒閉的那天,他也就溺水而亡了。為了晚上工作,程銳拿來三盞應急燈。燈光越來越暗了,程銳打開另一盞燈,終於最後一盞燈也暗淡了下來。程銳把稍亮的那盞燈往前挪一挪,還是看不清報表上的數字。三盞燈中其中一盞已經滅了,另一盞燈光線微弱,隻有一盞稍亮一些。程銳站起來,走出宿舍去敲王大義的門。


    王大義穿著襯衣襯褲起來打開門,一臉困頓地問:“什麽事?”


    程銳說:“把你的應急燈借給我用用。”


    王大義鑽進被窩說:“早就沒電了。”


    程銳來到床邊坐下,拿過王大義的應急燈,打開開關,發現燈光也很弱。


    王大義說:“三盞燈還不夠你用的?現在幾點了你還不睡?”


    王大義看了一眼手表,不高興地說:“都下半夜一點了,半夜三更你不睡覺,把我叫起來你煩不煩?”


    程銳說:“我睡不著。”


    “你睡不著折騰我幹什麽?”


    “你不是醒了嘛,陪我說說話。”


    “白天工作,晚上不是走訪就是開會,半夜還不讓我睡覺,我怎麽這麽倒黴,攤上你這個廠長。”


    “要不咱倆下盤棋?”


    “沒有燈下什麽棋?”


    “下棋有點亮就夠。”


    王大義用被蒙住頭說:“我要睡覺!”


    “你能睡著,我是睡不著啊!對話會上我答應一個月內如果還是解決不了電的問題,我就辭職下台。”


    王大義掀開被子說:“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該瞎答應。如果這個月還是解決不了電的問題,我看你怎麽辦?”


    “我隻好辭職了。”


    “兵總派你我過來,你辭職了?你什麽意思?”


    “我們的職工家點著油燈過夜,我還有臉當這個廠長嗎?”


    “你怎麽向徐總交代,我看你到時怎麽辦?”


    “所以我才睡不著覺。”


    王大義坐起來說:“讓你鬧得我也睡不著了。我陪你下盤棋。”


    程銳拿來棋盤,一邊擺棋子一邊說:“我們廠現在就像是一盤殘局,丟車,缺馬,少炮,士象不全,卒子七零八落,亂了陣……”


    王大義說:“辦不到的事,以後不要瞎答應。”


    程銳說:“當時我被他們逼在那兒,電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你讓大家怎麽相信我們。”


    眼看承諾恢複供電的日子就要到了,程銳突然失蹤了,一連兩天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手機關機。小陳去問趙君亮,結果趙君亮也不知廠長的去向。趙君亮批評說:“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是怎麽當的?”


    小陳說:“程廠長自己開車出去的,打手機他不接,聯係不上。”


    趙君亮說:“你去問問王書記,他倆住在一起。”


    小陳說:“王書記也不知道程廠長上哪兒了,叫我找了。”


    趙君亮想了一會兒說:“廠長的壓力大!他答應老工人一個月內如果不解決電的問題他就辭職下台,現在大半個月過去了。這幾天政府、供電局、銀行我都跑了好幾趟了,現在是要錢沒錢,要啥沒啥,難啊!說大話解決不了問題,沒有錢誰當廠長都不好使。廠裏欠了四千多萬電費,拿什麽還?誰有這麽大的麵子?”


    小陳試探著問:“趙廠長,你說程廠長會辭職嗎?”


    趙君亮說:“兵總是不會同意的。”


    小陳問:“就算兵總不同意,程廠長當眾食言,今後他還怎麽幹?”


    趙君亮知道程銳是個不服輸的人,經常不按常理出牌,說不定他能想出什麽辦法來。從579廠騙來二百萬就是一個例子。趙君亮猜程銳很可能是置死地而後生,以辭職相要挾,到北京找兵總要錢去了。趙君亮當然不能和小陳說這些,他對小陳說:“別人要問起,你就說廠長出去開會了。”


    這些日子,王大義已經基本調查清楚了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因為這件事涉及趙君亮,王大義想找程銳談談,卻不見他的人影,手機也一直關機,讓王大義十分擔心。上任快一個月了,隨著工作的深入,188廠暴露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多,讓王大義有一種堵得透不過氣來的感受。他知道作為廠長程銳的壓力更大。


    王大義不相信程銳這麽快就被困難壓垮了。他在心裏猜程銳很可能是去北京找徐總了,隻是不願讓別人知道,因為程銳說過今後不再向上級要錢。晚飯後王大義回到宿舍,裹著大衣坐在沙發上看報表,突然程銳推門進來,臉上帶著笑容。


    王大義問:“這兩天你上哪兒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


    程銳說:“去了一個好地方!你知不知道離我們廠不遠有一個新興村?”


    王大義說:“不知道。”


    “去年我在全省黨建工作會議上認識了新興村的書記,我到他們村去看了看,不虛此行啊!”


    王大義沒想到程銳這兩天是下鄉去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到農村去閑逛!”


    “怎麽叫閑逛?我是去學習。”


    王大義生氣地說:“你是大型兵工廠的廠長,到農村去學什麽?廠裏一大堆事等著你,你倒好,下鄉玩去了!電的問題你解決了嗎?你答應一個月內解決,現在半個多月過去了!”


    程銳說:“供電局鮑局長外出學習去了,下個星期才能回來。”


    “不補交電費他回來就能恢複生活供電嗎?我看你到時怎麽辦?我想給徐總打電話,匯報一下廠裏的情況,請求兵總給我們撥一點款,解決生活用電的問題。”


    程銳仍堅持說:“整個兵器工業都處在大調整時期,拿不出太多的錢來救助我們,今後除了上級正常撥付的款項,不要再找上級要錢、要物。一定要破除等、靠、要的思想,立足自己解決。”


    “沒有錢這個局麵怎麽維持?”


    程銳說:“多年的計劃經濟,大家吃慣了大鍋飯,遇到困難自己不想辦法,不去找市場,而是找領導、找上級。這麽大的工廠這麽多人,靠國家養活哪天是個頭?我決定,明天全體中層以上幹部到新興村去看看農村改革,看看新農民的氣派。”


    “我就不明白一個村子有什麽好看的?”王大義不以為然地說。


    程銳說:“去了你就知道了。我還有一個秘密武器。”


    “什麽秘密武器?”


    “我挖到了供電局鮑局長的老根。”程銳興奮地說,“新興村的張書記是供電局鮑局長的養父。張書記答應幫我疏通關係,讓鮑局長恢複對我們廠生活區的供電。”


    “我發現你挺會挖門子盜洞的。”


    “成功必須具備兩個要素,一是能力,二是關係。能力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關係是克服阻力的潤滑劑。人際關係好,路子廣,信息靈,有朋友幫你,阻力就小,反之阻力就大。”程銳很有幾分得意。


    王大義說:“挖門子盜洞都讓你編出道理來了。”


    “來,我們殺一盤!”


    王大義說:“殺什麽殺!去!幫我把衣服洗了,上回我幫你洗衣服,這回輪到你洗了。”說著從櫃子裏拿出幾件髒衣服塞到程銳懷裏。


    程銳和王大義兩個人在部隊的時候就有一個約定,星期天洗衣服,兩人輪流洗。如今兩個單身漢生活在一起,這個約定重新生效。


    程銳不想洗衣服,耍賴說:“我記得上個星期是我洗的衣服。要不我們下盤棋,誰輸了誰洗。”


    王大義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洗衣服去!”


    程銳說:“廠長、書記因為洗衣服吵架讓不讓人笑話?洗衣服這種事,讓服務員小黃去幹,我們給錢不就得了嗎?”


    “服務員小黃隻負責招待所的公共衛生,你能讓她給你洗腳嗎?”王大義愛鑽牛角尖,程銳拿他沒辦法。隻好端著盆去了水房。程銳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後已經好多年不洗衣服了,沒想到王大義這麽多年還保持著在部隊養成的好習慣。


    第二天,程銳帶領全廠中層以上幹部到新興村參觀學習。趙君亮和廠領導班子成員誰也猜不透程銳此行的目的何在。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兩輛大客車行進在廣袤的大地上,積雪正在消融,越來越多的黑土地袒露出胸膛,迎接著明媚的陽光。


    大客車在新興村展覽館前停下,188廠中層幹部們一下車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了。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的別墅群,平坦整潔的街道,無一不在昭示著這個現代化鄉村的別樣風采。在村支書張中華的引領下,程銳和188廠的中層幹部首先參觀了村辦企業一百萬噸玉米精深加工生產車間。現代化的廠房和設備,整齊有序,工人們各自在自己的崗位上有條不紊地工作著。隨後又參觀了現代化的檸檬酸廠、水泥廠、麵粉廠等十幾個村辦企業。接著走訪了住在別墅小區的農民,許多先富起來的農民家庭,門外停著小轎車,讓188廠的幹部羨慕不已,188廠的幹部們表情由開始的好奇變成驚歎。去年新興村全村年總產值超過十億元,人均純收入超過三萬元,百分之八十的農戶住進了小洋樓。


    聽完張書記講述新興村的創業史,麵對著一群由最初的驚異到現在的羨慕的麵孔,程銳登上台階說:“今天到新興村參觀學習,大家都看見了,新興村發展得比咱們快,比咱們好,比咱們富。可我不這麽看,我專門看新興村不如咱們的地方。有人說咱們188廠困難,是因為地處偏遠山區。和新興村比,咱們廠在鐵路邊上,有國道公路相通,還有磨盤山城區相伴。新興村沒有鐵路,沒有幹線公路相通,不靠城市,比咱偏遠多了,外部條件遠不如咱們。比內部條件,咱們是國有大型軍工企業,設備先進,產業基礎雄厚。新興村過去是貧窮落後的農村,和咱沒法比。新興村企業從外地請來了幾個專家、工程師,引進幾個人才,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嘛!咱們廠有科研所,專家級的高級工程師就有十多個,工程師好幾


    百,大中專以上的技術人員、高級技工兩千多。論人才,新興村比咱們也差遠了!大家想一想,比一比,新興村還有啥地方比咱強?咱有國家的支持,虧損了國家還保著咱。咱可以等,等國家的新投資;生活困難了,咱可以靠,這些年咱們不是一直靠國家救濟過日子嗎?錢不夠花怎麽辦?咱可以找國家要啊!後來要不到了,那就鬧吧!咱們過去為國家作過貢獻,咱們是有功之臣,咱們鬧得有理啊!新興村的企業要是虧損了,等誰?靠誰?找誰要?都得自己扛著!結果今天大家都看見了吧,新興村富了!而咱們188廠卻陷入了困境,抱著金飯碗靠向上級乞討度日,窮成這個樣子!丟人不丟人?慚愧不慚愧?大家好好想一想,這是為什麽?188廠怎麽了?哪兒出了問題?”


    188廠的幹部們麵對新興村和程銳的大聲發問沉默了。


    程銳說:“咱們一萬多人的軍工大廠,為什麽趕不上人家幾千人的一個村子……等、靠、要,讓咱們這個具有光榮曆史的企業喪失了信心,喪失了尊嚴,喪失了鬥誌!思想僵化,觀念陳舊,精神委靡,不思進取,無所作為,這才是造成企業衰敗的深層次原因!”


    188廠的幹部們被程銳火花四濺的講話深深觸動了。


    林媛站在人群後麵,從廠長的演講中讀出一種精神,目光中充滿了敬愛之意。她密切地關注著程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心底有一個東西在悄然生根、萌芽,在這個萬物複蘇的春天裏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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