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結束了內蒙古高原短暫的夏季,也凍傷了草原上的狼性蚊群。陳陣出神地望著靜靜的額侖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猖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過了秋季,就是長達半年多的冬季。這是草原上那些不會冬眠的動物的死季,就連鑽入獺洞的蚊子都得凍死大半。草原狼沒有一身油膘和厚毛根本過不了冬,草原的嚴冬,將消滅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傷狼。所以蚊群必須抓緊這個生長的短季,拚命抽血,竭力為搶救自己的生命而瘋狂攻擊;而狼群,更得以命拚食,為自己越冬以及度過來年春荒而血戰。


    前些日子,分給陳陣包的一匹死馬駒,還剩下已經發臭的兩條前腿和內髒。小狼又飽飽地享受了一段豐衣足食的好時光,而且剩下的肉還夠它吃幾天。小狼的鼻子告訴它自己:家裏還有存糧。所以,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樂。小狼喜歡鮮血鮮肉,但也愛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地吞到肚子裏去。連高建中都說:小狼快成咱們包的垃圾箱了,咱們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進小狼的肚子裏。


    最使陳陣驚奇的是,無論多臭多爛多髒的食物垃圾,吃進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陳陣和楊克對小狼耐寒暑、耐饑渴、耐髒臭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極。經過千萬年殘酷環境精選下來的物種,真是令人感動,可惜達爾文從沒來過內蒙古額侖草原,否則,蒙古草原狼會把他徹底迷倒。


    小狼越長越大,越長越威風漂亮,已經長成了一條像模像樣的草原狼了。陳陣已經給它換了一根更長的鐵鏈。陳陣還想給它更換名字,應該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隻接受“小狼”的名號,一聽陳陣叫它小狼,它會高高興興跑到跟前,跟他親熱,舔他的手,蹭他的膝蓋,撲他的肚子,還躺在地上,張開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讓陳陣給它撓癢癢。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還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以為是在叫“別人”。陳陣笑道:你真是條傻狼,將來等你老了,難道我還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著舌頭,嗬嗬傻樂。


    陳陣對小狼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賞,最近一段時間,他尤其喜歡玩小狼的耳朵。這對直直豎立的狼耳,挺拔、堅韌、幹淨、完整和靈敏,是小狼身體各個部位中,最早長成大狼的標準部件,已經完完全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來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覺。


    陳陣盤腿坐到狼圈裏,跟小狼玩的時候,總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個從狼界那兒帶來的條件,必須得先給它撓耳朵根,撓脖子,直到撓得它全身癢癢哆嗦得夠了,才肯讓陳陣玩耳朵。陳陣喜歡把小狼的耳朵往後折疊,然後一鬆手,那隻狼耳就會噗地彈直,恢複原樣。如果把兩隻耳朵都後折,再同時鬆手,但兩耳絕不會同時彈直,而總是一前一後,發出噗噗兩聲,有時能把小狼嚇得一愣,好像聽到了什麽敵情。


    這對威風凜凜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羨慕、嫉妒甚至敵視。陳陣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軟骨中,是否也有“骨氣”的成分?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樣挺拔,可能後來狗被人類馴服以後,它的耳朵便耷拉下來,半個耳朵遮住了耳窩,聽力就不如狼靈敏了。


    遠古的人類可能不喜歡狗的野性,於是經常去擰它的耳朵,並且耳提麵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擰軟了,耳骨一軟,狗的“骨氣”也就走泄,狗最終變成了人類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馬倌馴生馬,首先就得擰住馬耳,按低了馬頭,才能備上馬鞍騎上馬;中國地主婆也喜歡擰小丫環的耳朵。一旦被人擰了耳朵,奴隸或奴仆的身份就被確認下來。


    小狼的耳朵,使陳陣發現耳朵與身份地位關係密切。


    比如,強悍民族總喜歡去擰非強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強悍的民族,又會去擰弱小民族的耳朵。遊牧民族以“執牛耳”的方式,擰軟了野牛、野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們變成了奴隸和奴仆。後來,強悍的遊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經驗用於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擰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據統治地位的集團,去擰被統治民族的耳朵。於是人類世界就出現了“牧羊者”和“羊群”的關係。劉備是“徐州牧”,而百姓則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統治集團擰軟耳朵的人群,就是農耕民族。


    直到如今,“執牛耳”仍然是許多人和集團孜孜以求的目標。“執牛耳”還保存在漢族的字典裏,這是漢族的遊牧祖先傳留給子孫的遺產。然而,北宋以後的漢族,卻不斷被人家執了“牛耳”。如今,“執牛耳”的文字還在,其精神卻已走泄。現代民族不應該去征服和壓迫其他民族,但是,沒有“執牛耳”的強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衛自己的“耳朵”。


    這些日子,陳陣常常望著越來越頻繁出現的兵團軍吉普揚起的沙塵,黯然神傷。他是第一批也許是最後一批,實地生活和考察蒙古邊境遊牧草原的漢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記者和采風者,他有一個最值得驕傲的身份——草原原始遊牧的羊倌。他也有一個最值得慶幸的考察地點——一個隱藏在草原深處,存留著大量狼群的額侖牧場。他還養了一條親手從狼洞裏掏出來的小狼。他會把自己的觀察和思考,深深地記在心底,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他都不會忘記。


    將來,他會一遍一遍地講給朋友和家人聽,一直堅持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可惜,炎黃子孫離開草原祖地的時間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遊牧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中國人今後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來拜見他們的太祖母了……


    陳陣久久地撫摸著狼耳。他喜歡這對狼耳,因為小狼的耳朵,是他這幾年來所見過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兩年多來,他所近距離見過的活狼、死狼、剝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無一例外都是殘缺不全的。有的像帶齒孔的郵票,有的沒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條一條,有的裂成兩瓣或三瓣,有的兩耳一長一短,有的幹脆被齊根斬斷……越老越凶猛的狼耳就越“難看”。在陳陣的記憶裏,實在找不到一對完整挺拔毫毛未損的標準狼耳。陳陣忽然意識到,在殘酷的草原上,殘缺之耳才可能是“標準狼耳”。


    那麽,小狼這對完整無缺的狼耳,就不是標準狼耳了?陳陣心裏生出一絲悲哀。他也突然意識到,小狼耳朵的“完整無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鬥士,它的自由頑強的生命,是靠與凶狠的兒馬子、凶猛的草原獵狗、凶殘的外來狼群和凶悍的草原獵人生死搏鬥,而存活下來的。未能身經百戰、招搖著兩隻光潔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還算是狼嗎?陳陣感到了自己的殘忍,是他剝奪了小狼草原勇士般的生命,使它變成徒有狼耳而無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那麽,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陳陣一次次問自己。把小狼放回殘酷而自由的草原,還它以狼命?可陳陣不敢。自從他用老虎鉗,夾斷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後,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來的四根錐子般鋒利的狼牙,如今已經磨成四顆短粗的圓頭鈍牙,像四顆豎立的雲豆,連狗牙都不如。更讓陳陣痛心的是,當時手術時盡管倍加小心,在夾牙尖時並沒有直接傷到牙髓管,但是,陳陣手中的老虎鉗,還是輕微地夾裂了一顆牙齒,一條細細的裂縫伸進了牙髓管。


    過了不久以後,陳陣發現,小狼的這顆牙齒整個被感染,牙齒顏色發烏,像老狼的病牙。後來陳陣每次看見這顆黑牙,心裏就一陣陣地絞痛,也許到不了一年,這顆病牙就會脫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隻剩下三顆鈍牙,連撕食都困難,更不要說是去獵殺動物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陣已絕望地看清了自己當初那個輕率決定的嚴重後果——他將來不可能再把小狼放歸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處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陳陣那個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殘忍的小手術徹底斷送。同時也斷送了這麽優秀可愛的一條小狼的自由。


    更何況,長期被拴養的小狼,一點兒草原實戰經驗也沒有,額侖草原的狼群會把它當成“外來戶”,毫不留情地咬死。一個多月前,陳陣在母狼呼喚小狼的那天夜裏,沒有下決心把小狼放生,他為此深深自責和內疚。


    陳陣感到自己不是一個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員,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醫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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