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三個周末,栗致炟主持召開了政府常務會,會議結束時,已是正午十二點了。他和同事們先後離開會議室,他邊走邊對跟隨在身後為他拿著文件夾及記錄簿的秘書王林說,叫誌高同誌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誌高同誌姓劉,是市政府秘書長,今天的會議他當然也參加的,這會兒他在會議室正吩咐過來的兩個通信員什麽,通常都是這樣。散會時,秘書長是最後才離開會議室的,開會時,秘書長是第一個走進來的。王林聽完市長的吩咐,就馬上拐回會議室告訴劉誌高,這會兒到市長的辦公室一趟。


    栗市長的寬大辦公桌前麵放著兩把可以轉動的皮椅,是讓請示工作或聽指示的人就坐的,秘書長和秘書坐在了這兩把皮椅上,雙目滿含敬意地注視著市長,等候指示。栗致炟看了他倆一眼,送去一個輕輕的微笑,和藹可親地說:


    “辛苦了,誌高同誌,小王同誌。抓緊把會議紀要整出來,發下去。下午我要到德府市一趟,那裏朋友多,熟人多,還有老領導(他指的是在鋼鐵公司時領導他的老廠長們),我回去看看。星期一上午不一定能回來,有什麽重要事情或突發事件,打我的那部136的手機,如果有人問我,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去向,省得有人跟到德府去找我。”


    劉誌高馬上問道:用不用先與德府市政府打個招呼,叫他們為您服務服務。


    栗致炟馬上回絕道:不用了,光鋼鐵公司的服務人員就用不完了,別驚動市政府。


    劉誌高又說:“讓誰跟隨過去,是我還是秘書王林,還是派別人,帶哪部車去。”


    是的,這些別人看來屬細枝末節的小事,對秘書長來講,都不是小事,都很重要,他是政府的管家,他要為市長及副市長們操心。特別是栗致炟,對他的服務更應萬無一失。


    栗致炟看了一下秘書長,輕鬆地笑一笑說:不用了,都不用陪我了,大家都需要休息休息,他那邊來車接,來人陪,你們就安安生生陪家人過個雙休日吧。


    劉誌高不僅做事穩妥可靠,而且心思明白通達。聽過市長的這種言辭,他當然明白,栗市長的這次出行,是個人行動,不能再去多問多想。若是不明事理地非要關照服務,這種多餘的熱情隻會是畫蛇添足,令人討厭。他下邊的責任是為領導的行動保密,即使很有權威的人物打聽市長的行蹤,他也隻能用官話應付對方,隻能叫對方知道領導在忙,對方的求見或相約,這時間市長都無暇應顧,還得請對方見諒。若是下邊的人求見市長,隻需三個字回應他們——沒時間。倘若真的有大官找市長,或真的發生了突發事件,他會照市長的吩咐打那部136開頭的全球通手機,他知道,市長的另一部手機,也是在市政府公開的手機,市長有個人行動期間肯定關機。136這個號,隻有秘書長和秘書知道。真的出現大事,需要找市長時,對方是會通過秘書長找到的。秘書長的手機號碼是公開的,手機幾乎是24小時開機的。而市長與秘書長之間總保持著熱線聯係。至於秘書王林,他在應對四方、斡旋關係、待人接物、處理事務方麵的水平也是很高的。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同樣的事對不同的人該如何不同地表達,這方麵,他懂。


    一市之長不像平頭百姓,說去哪裏,一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百姓沒那麽大權力,也沒那麽多責任。栗市長把“前院”工作布置妥當,對於“後院”,他隻需一個電話,告知家人雙休日有活動,不能回家。要是僅對妻子羅虹,他甚至連個電話也可不打,而是等羅虹打電話問他,他再回答。他與妻子的關係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兩人的感情已從淡化走向冷漠,妻子在他心中已失去了應有的位置。他向家中打個電話,主要是給可愛的女兒萌萌一個交代,讓她不要傻等爸爸過星期天了。


    誰也沒有發現栗致炟是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鑽進一部越野吉普車的。這部掛著白色軍牌的汽車一路順風地跑完了二百公裏的高速公路,汽車到了德府市,下了高速公路,又轉向通往太行山腹地的太行縣,這段路屬二級公路,雖然路況不怎麽好,好在路途不算遙遠,隻需跑上五十公裏,就可到達目的地了。目的地在太行縣西南方向十公裏處的洪穀山,洪穀山是太行山支脈林慮山的一景,也稱林慮洪。這裏群峰四環,綿綿相連,中間有一道深澗幽穀,泉水瀑布,交相輝映,鳥唱水鳴,婉轉動聽。縱觀高山深澗,氣勢巍峨,幽深莫測。也有人將穀與山合為一個峪字的,稱洪穀山為洪峪。


    這地方先前並不為栗致炟所知,雖然他在德府市工作多年,雖然太行縣屬德府市管轄的地方,隻是陸雯對這地方情有獨鍾。還是學生時代,她就隨老師到過這裏寫生作畫,被太行山的雄關險隘、奇峰怪石所傾倒。多少年了,她一直思念著這裏天然的風光,特別是近兩年有人在這裏開發了“荊浩隱居處寫生基地”,這個信息對女畫家的誘惑太大了,她已多次催著栗致炟與她同行,到太行幽穀遊覽美景,拜謁畫聖。在陸雯心中,荊浩就是聖人,是大師,是巨匠。她認為的聖人是繪畫界的聖人。荊浩是五代著名的畫家,他被譽為中國北方山水畫派的鼻祖。由於洪穀山奇特景色的吸引,他從家鄉慕名而來,在這裏買田建屋,躬耕自資,沐浴著天然山水,陶醉於作畫觀察。對洪穀山的雄峰麗景“驚其異,遍而賞之”。這裏的山山水水無不烙印下他的足跡。他不僅在尺牘畫卷裏融入了情感和心血,就連稱呼也自號“洪穀子”。一個大畫家能如此鍾情此地山水,無疑,這更加讓女畫家決心再訪洪穀山了。倘若僅僅是來觀光旅遊,並不難,隻要買票乘車,隨時都有機會進山。如今的商品世界,幹什麽都方便多了,即使不通公路的蜿蜒山道,也有人力車為你代步,隻要出人民幣就行。可是,陸雯的進山觀景,要的是與栗致炟結伴而行。她以為,隻有與他一道度過進山的時光,才有情趣,才有詩意。她,依然是浪漫的,對一個一直未婚的女孩,盡管已經三十五歲,她依然是個女孩,依然保持著少女時代的浪漫詩情。栗致炟就不一樣了,從學校到工廠,從工廠到政府,從學生到廠長,從廠長到市長,他的每一個台階都是現實的,都是有責任的,那責任還是非常具體和實在的。他一直在實實在在的空間裏摔打、磨煉,他終於磨煉成為一個人物,一個公認為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也需要浪漫,他期待浪漫,現實的生活不能沒有浪漫,現實中的人卻大多失去了浪漫。他不願意做那類古板的人,一般的人,像同仁同僚中的忙忙碌碌又因循守舊的人們。他期望生活能不斷注入新的活力、新的情趣、新的向往甚至夢幻。所以,他離不開陸雯,盡管他知道,他的行為有悖於當今約定俗成的倫理與規則,以他的身份幹這種事,會在一個又一個人的嘴裏成為被斥責的一種恥辱,如果這些秘密被曝光的話。當然,他相信什麽事都不會有,一切都是隱秘的,他很自信自己天衣無縫的行動。今天與情人的幽會,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大山腹地,因為這種幽會太少了,少得與正常生活的時空不成比例,因為少,當然就不易被發現。明天向眾多幹群發號施令,是坐在大會堂的市長席上。那才是留給人們的形象,因為那種機會太多了,多得幾乎三天兩頭發生著。他覺得,他並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人民的,今天上午的政府常務會上,他已把自己的宏偉目標加緊了落實,他要使一個經濟平平的市成為一個經濟強市。他為此製定了落實的措施,他下了決心,五年內使汴陽市的綜合經濟實力趕上河東省的省會。河東省是鍾南省的“鄰邦”,是全國名列前茅的經濟強省。為工作,他一直在盡力。他與陸雯的關係,那是個人的事,他沒有因為這種關係影響工作,也隻是在夜深人靜反思往事時,會萌生對不起女兒萌萌的感覺。他沒有把應該給萌萌的溫情完全給予她,畢竟時間有限,做一個市長,百事纏身。唉,沒辦法,甘蔗哪會兩頭甜。舍不得情人,又想要家,一個人哪裏有分身術。對這種格局,情人、女兒、妻子與他的關係及他們之間的關係,他一直在尋覓著一種恰當的模式,以期三者之間,三者與他之間均能和諧共存、和氣相處。但是,至今沒有發現高招。那就得過且過吧,隻是得注意點、小心點、克製點。盡管這樣很累,也很苦,但畢竟累裏有趣,苦中有樂啊。


    汽車開至洪穀山下時,是下午四點半鍾,真快,他們是午間一點鍾上路的。由於旅遊事業的開發,這裏新建一家洪峪賓館,說是賓館,隻能算作旅店,設施十分簡陋,這些對陸雯和栗致炟並不重要。汽車開進賓館後院的停車場,陸雯讓栗致炟在車裏等著,她去辦訂房手續。惠顧賓館的人很少,也許是因為洪穀山的名氣還未被炒作出來,也許是這裏的設施尚不到位。隻用了十分鍾,一切手續就辦妥了。這時離天黑下來至少還有三個鍾頭,時間對他們太寶貴了,不能在這簡陋的賓館空度這麽多時光。一位長者告訴陸雯,從這地方進洪穀山,走至新開發的荊浩隱居處也就是十多裏地。兩個人稍一商量,就決定輕裝簡從,奔走進山了,十多裏地,也就是一個鍾頭。


    雖然立夏已十多天了,山裏的氣溫卻依然涼爽,特別是走進緩緩向上延伸的曲折的山道,陣陣山風像從天而降的柔柔細雨,輕輕地撫摸並沐浴著進山人裸露在外的肌膚。陸雯回頭看一眼栗致炟,故意開玩笑地說:


    “還是你有經驗,這樣的全副武裝,不僅是保護了形象,還能抵禦山裏寒氣的侵襲,佩服,佩服!”


    栗致炟知道她的意思,來時帶的風衣、墨鏡、太陽帽、旅遊鞋都用上了,真可謂全副武裝。這身打扮,即使偶然遇上個認識市長的人,也會令對方不敢貿然相認,因為他能被人看見的真實容貌太少了。特別是一雙眼睛,被偌大的深茶色的鏡片覆蓋得連眉毛都看不見了,還有那帽子,將整個腦瓜來了個蓋帽兒,還有那藏藍色的風衣,把整個身軀裹罩得沒了一點線條,就是熟人,誰敢貿然叫他一聲栗市長?何況,到了這地方,哪裏會有熟人。栗致炟清楚,他的熟人才不會到這窮鄉僻壤來休閑覽勝呢。就是有這種興致,他們要去的地方無論名氣和設施,都比這裏大多了現代多了。他之所以備上這些衣裝,理由是山裏寒氣大,不像城市。城裏姑娘們都穿上裸露著大腿的超短裙時,山裏人還在奉行著“春捂秋凍”的老習慣呢。因為在山裏初夏與暮春沒有什麽差別。他說這理由,陸雯隻相信一半,那一半他倆都心照不宣,那是怕萬一有人認出市長的真實麵孔……不過,兩個人很一致地認為:應該盡量地去避免這種萬一,去預防這種萬一的出現,隻是兩個人都不說透而已。可是,陸雯的這句玩笑話卻提醒了栗致炟,他看著衣裝單薄的她,特別是她那僅以長筒絲襪包裹著的一雙修長勻稱的玉腿,真擔心她會受寒著涼,就順手脫去外罩的風衣,不容姑娘拒絕地搭到她的肩上,並拉她停住腳步,幫她穿好風衣。陸雯卻有些不樂意地又似撒嬌地說:


    “看你把我打扮成一個什麽樣的怪物了,就是哭喪的人見了,也要破涕為笑哩,嘿——”


    “嘿嘿——你成什麽怪物,我都喜歡。小雯,明白嗎?什麽叫愛不釋手?怎麽解釋這個詞?”


    “栗致炟對陸雯,就是愛不釋手,回答得對嗎?嘿——”聽見栗致炟叫她小雯,她知道,這時候的男人已經來了激情,栗致炟的激情來得並不容易,它必須有特定的安逸幽靜的環境,還必須是在兩個人的世界。一般場合,他叫她陸雯,隻有到了忘乎所以的時刻,他才會把陸姓省去,隻動情地叫她“雯”。在這條前不見人,後也不見人的山巒小徑上,他倆壓抑良久的個性漸漸回歸自然了,特別是栗致炟。


    “回答正確,為小雯加十分,哈哈哈哈——”


    “哈哈——”


    兩人都爽快地笑起來,隨著笑聲,兩個人手拉著手地向上攀登。山的坡度不大,隻是緩緩地向上延伸,大部分路段是用石塊砌成的台階,小路一側是一條叮咚叮咚地唱著歌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由上而下地流動著,隻是這溪流很不規則,正在小路左側湧動的泉水,霎時間就跑到了小路的右側,當然,它肯定是從路麵下潛流到那一邊的。過一會兒,它卻又返回了左側。小溪就是高出地麵,也讓人看不清它的全部麵目,因為有的是叫不出名字的小草、灌木、野花、小樹與它做伴,遮掩著它柔美的身姿。與溪流為鄰的是無人修剪和養護的天然草坪、成片的不規則的樹林。大約走了一個鍾頭,陸雯就脫去了那件與她身材很不協調的風衣,栗致炟接過這件變成累贅的東西,兩個人都已渾身是汗了。可是,這時的氣溫比剛才還低。從路標上看,箭頭清楚地指向“荊浩作畫和隱居處”。看來,目標已不遠了。地形在悄然地變化著,拔地而起的峰巒不期而至,層巒疊嶂的山體綿綿無邊,聳立千仞的石壁盛氣淩人,鬱鬱蒼蒼的深穀神秘莫測。一對情侶已經不是在尋覓美景,而是早已被美景滋潤、沐浴和陶冶。他們在畫卷裏漫行,畫卷在他們麵前慢慢鋪展。造物主鬼斧神工的絕妙雕塑、大自然的魅力讓這對情侶驚歎不已。荊浩隱居處的路標不時還在出現,它生怕遊人喪失信心,因旅途的漫長艱難而半途折返。可是,這種誘惑和指引,對全神貫注欣賞天然美展的栗致炟和陸雯都不再重要,他們已被眼前的宏偉畫卷、旖旎風光吸引得不知身在何處了。初夏的白晝並不算短,但夜晚終究要來的,暮色已漸漸加重著它的色彩,光亮在慢慢退出占有的空間。還是栗致炟發現了問題,倘若繼續往前尋覓,荊浩的隱居處還有多遠?前邊不遠又出現了路標,路標依然在為執著的遊人加油添力,注入信心。但是有一點是現實的,天要黑了,不要說再往前進,就是退回去,也很困難,那要趁著這模糊的夜色,去摸爬這段生疏的崎嶇阡陌。


    “怎麽十多裏地就走了三個鍾頭?”陸雯有點不信這個事實,十多裏地尚未走到天就黑了,這本是不可能的事實。


    “你不懂,山裏人說的裏都大。”栗致炟比陸雯有經驗,他在解釋這種結果的原因。


    “怎麽辦?是進,還是退?”陸雯已覺察,不能就這樣地浪漫下去。


    “是啊!進?退?”栗致炟重複著陸雯的疑問,也重複著她的思考。兩個人一時都陷進一種茫然,別看他們的智商不低,知識不淺。不過,栗致炟並不慌張,他相信那句“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古語。


    驀地,遠處有兩聲狗叫,兩個人同時把目光轉到傳來狗叫聲的方向。同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往那方位邁了幾步,伸長脖頸張望著。忽然,那方向有了亮光,是燈光,很可能是一盞油燈,也許是一隻瓦數很小的燈泡,因為它的光線很弱,也是由於夜幕的覆蓋,在濃濃的黑色中,再微弱的光亮也是能迸發出來的。兩個人沒有猶豫,很是默契地朝那亮光奔去。已經沒有另外的好出路,隻有投奔唯一有光亮的人家,他們沒有想到,會有人把家安在這大山腹地的圖畫之中。


    這是一座特別的院落,圍牆是用石塊砌起來的,院子裏的兩座房子也是石塊砌成的,就連屋頂,也是用石板搭成的,隻有門和窗子,是用木頭做的。


    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有老母親、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們一家見到這對“落難”的男女,熱情得就像迎接貴賓(實際還真是貴賓)。全家人都從屋裏跑到院裏,就連原先還汪汪亂叫的那隻狗,不知聽到主人說了句什麽,也歡蹦亂跳地搖著尾巴圍著兩位客人,用它的鼻子聞聞陌生人的腳,又聞聞腿和手,嚇得陸雯一直往後縮,主人卻說不礙事,甭怕,它不咬人。男主人拉著栗致炟的手,女主人拉著陸雯的手,一道進了他們的上房。主人的老母親雙手捧著一大捧柿餅,放到迎屋的小桌子上,又去捧核桃和曬幹的紅棗,女主人同時端上了兩碗開水。三個小姑娘,最大的十二歲,小的八歲,她們都用好奇的又是友善的眼光注視著這對不速之客,隻有那個才六歲的小弟弟,嗷嗷叫著肚子饑。顯然,一家人還沒吃晚飯。


    交談中,客人方知道,從這裏走到荊浩隱居處,還得個把鍾頭,不過,若是從山的那一端到這地方,就近多了。主人很熱情又誠懇地說:既然是來看荊浩的,就明天好好地去看吧,那裏還有好多風景呢。晚上就住在咱家,就是條件差,不能跟你們城裏人家比。主人把陸雯與栗致炟當作夫婦一家人,兩個客人卻沒有為他們的關係作任何解釋。主人與客人隨便地拉著家常,女人忙活著做飯。本來飯已做好,是因為有了客人,她又燒起火忙碌起來。這時陸雯突然心血來潮,拉住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要為他畫張寫生。孩子不知寫生是幹什麽的,又有點認生,身子一直往後蹭。陸雯轉身告訴孩子的父親,說是為他畫張像留個紀念。當爹的馬上命令兒子老老實實地坐在小凳子上。陸雯打開畫夾,隻是幾分鍾光景,一幅速寫出來了,小家夥的可愛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現在白紙上了,一家人傳過來傳過去的像欣賞西洋景,新奇、興奮得不得了,那小家夥竟然高興得亂蹦亂叫。


    晚飯是小米粥裏下了少許麵條,這是太行縣山裏人招待客人的上等飯了,桌子上放著自家醃製的酸菜,又專為客人煮了幾個雞蛋。雞蛋是讓客人吃的,僅留下一個給了小男孩。看這情景,栗致炟和陸雯哪裏吃得下,就把雞蛋分給幾個小姑娘,主人卻不答應,客主就為雞蛋的分配推來推去地折騰了好大一會兒。吃飯時女主人已把廂房收拾好,讓老人和兩個女兒搬到上房住,把那房讓給客人用。


    夜靜了,在這方僅有一戶人家的獨立王國,世界顯得遙遠而深邃,正是農曆的四月十三,潔白如玉的月亮已近乎滿月了,僅是周圍的弧線畫得稍有偏差,使本可以圓圓正正的它略有不夠圓滿之感。主人為客人準備的廂房是裏外兩間,裏間擺放著簡陋的木床,鋪好了褥被,為了城裏客人睡著舒服,女主人把放在箱子裏的兩個新的繡花枕頭取了出來,這兩個枕頭一直沒舍得用,十多年了,是她的珍貴嫁妝,雖然布料很是一般,但是枕頭上一雙巧手繡出的鴛鴦戲水的圖案,可稱為地道的民間藝術品了。山裏人就是這樣,誠摯的心態,好客的熱情,使許多城裏人不可思議。


    石屋四麵全是石材構建的,這種石材被修整成一塊塊方石,隻是稍加黏料(黏土或水泥),就將方方正正的石材整合得嚴密牢靠。在裏屋一側的牆體上,有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的窗子,這是經過改造的窗子,裝著玻璃的一扇木窗可以開合。此刻,皎潔明亮的月光穿透窗子,灑進小小的蝸居,透過窗子,又可窺見高懸著的圓月。夜靜了,深了,夜的腳步很有節奏地默默前行,隻有唱著歌兒的蟈蟈為夜的進行曲伴奏。栗致炟和陸雯卻毫無睡意。這個看似平凡的兩人世界,對他們兩個來說卻是多麽的珍貴和難得,僅為這次小遊,陸雯已邀請栗致炟一年時間了,栗致炟也答應陸雯一年時間了,可是每每事到臨頭,就有千變萬化的原因成為不能成行的理由,這理由是不容置疑的,更是不能改變的。今天,終於有了這一天。陸雯激動的心情猶如燒沸的水,不能平靜,不能自已,她推開窗子,使月光更完整也更充分地灑向小屋。對視著天空的月亮,她觸景生情地輕聲哼起了自己喜愛的舒伯特的小夜曲,這是一首以月光作背景的愛情曲。栗致炟被歌聲吸引住了,他全神貫注側耳傾聽,進而,又像思索著什麽。陸雯歌罷,看著有些沉思的栗致炟問道:此刻,你想什麽?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到一首詩,是那首唐代劉方平的七絕。


    “你能記下那詩句嗎?”


    栗致炟不假思索地背誦起來: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鬥闌幹南鬥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你呢?你想什麽?”


    陸雯也是不假思索地說:我也想到一首詩,不過,我的詩與你的詩的意思卻不同。說著,她沒等栗致炟追問,就吟誦那詩道: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啊,兩首詩意境大不相同。男人透過月夜的景象,抒發的是春臨人間愉悅的心情。女人對視月亮卻想到嫦娥奔月後的孤淒情景和茫然若失的複雜的情愫。


    陸雯的詩剛吟誦罷,栗致炟就將她攬在懷中,攬住最心愛又心疼的情人,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陸雯的思想近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同時,他也覺察到,有一種沉沉的壓力正逐步走來。透過陸雯麵龐的“字裏行間”,他分明看出潛藏於其中的綿綿憂傷。


    十二年前,他偶遇陸雯,兩人就一見鍾情。那時候,陸雯是清純的、樂觀的,那年她二十三歲。三年後,他們逾越了雷池,發生了那種關係。那時陸雯是癡情的,她把愛情奉為至高無上的精神寄托,她曾把裴多菲的那首詩改為“生命誠可貴,事業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並將改後的詩當作她的誓言,寄給了栗致炟。她並非濫用感情的女人,她對栗致炟的愛是專一的,她對自己的性欲又是節製的。她知道,愛上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的女人應該怎麽做,既然是這種格局的愛,女人不作出某種犧牲是不行的。她會在與栗致炟偷歡之後激動地說,她討厭那種有婚姻無愛情的生活,大多數家庭卻正是這種狀態,所以她不要這種家庭,隻要愛情就足矣!那時已成為市長的栗致炟聽到懷中姑娘的肺腑之言,更是感動不已,也就越發愛她了。是的,栗致炟需要愛情,特別是這種聖潔的無瑕無疵的純淨愛情。多少年來,這種愛已經融入他的精神王國,凝固為他的精神家園乃至精神支柱。他不能沒有陸雯。世界上唯獨不變的是時光一直在流逝,在趕它的路,它有它的節奏,有它的目標,這種規律是不可改變的。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在變是另一種唯獨不變的概念。當然,陸雯也在變。也就是在近兩年,在陸雯與栗致炟相交十個年頭之後,栗致炟發現,先前那個清純的、浪漫的、無憂無慮的姑娘,她的樂觀與單純在悄悄減少;先前那個癡情的、將愛情淩駕於生命之上的姑娘,她的衝動與激情在漸漸衰退。相反,有時間自覺或不自覺地發出哀怨與傷感。剛才,她吟誦的那首詩,不就是這種變化的印證嗎?對於這種變化,對於陸雯的哀怨與傷感,栗致炟卻有點惶然。他緊緊地摟抱住陸雯,認真地注視著她,她的眼睛裏湧動著淚水,淚水還沒有湧出眼眶,他幾乎沒見過陸雯流淚,更沒聽見過陸雯的哭聲。十二年了,她沒有在他麵前表現過真正的悲傷。他們都不再說話,一切都在心裏,隻是陸雯顯現出的悲傷已迅速傳染給了栗致炟,他的心也開始酸楚起來,進而又加進了淒苦,沒有想到,這次難得的幽會會萌生這種情愫,他想喚回姑娘的愜意和樂觀,趕走灰暗和憂慮。他將麵頰貼在姑娘的麵頰上,用嘴唇輕輕地又很溫柔地去吻她的臉蛋,吻她的鼻子,她用雙臂攀住他的脖頸,緊緊地摟住他,順應著他的親吻。她的淚水還在眼眶裏打轉,她在盡力地趕跑它,她並不想讓他看見她心靈的真實寫照。她理解他,隻是淚水有點不大聽話。栗致炟終於把嘴唇移到陸雯的嘴上,兩唇親密地接觸、摩擦,進而是兩個舌頭的相接、糾纏,兩顆心也緊緊貼合在一起。好久了,沒有這樣親密過,他們難得有時間,更少有機會。況且他們還在時時壓抑著感情的湧動,收斂著欲望的迸發。哪裏像成千上萬的自然人,那樣自由瀟灑,即使有個把情人,有些花邊新聞、飛短流長,又怎麽樣。這種行為並沒有違反法律,雖然它不被提倡但也阻止不了,清理不掉。


    栗致炟太知道了,陸雯太需要愛了。她這樣的姑娘,本應擁有美滿的家庭;在她這樣的年齡,本應享受愜意的性愛。可是,她都沒有,如果非說有,那就是自己給她的那一點點,的確是一點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才能相見幾回啊!他將她抱到了靠後牆的小床上,兩個人都累了,都站不住了。他們躺下了,相互解脫著軀體的包裝,他們相互都有強烈的渴望。他不舍得把她壓在身下,他太愛她了,他是那樣小心地輕柔地撫摸著她、摟抱著她、吮吸著她的肌膚,她的軀體,她的一切,又是那樣從容地、緩慢地、用心地親吻著她的全部和所有。他不隻是用肉體,用肉體上的器官,而是用上了整個生命和心靈。她放開心扉,接受著他的愛,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卻不忍心壓在他的身上,他們在把兩個肉體融化為一個整體的形態下翻滾過來,她一定要讓他壓住她,她喜歡這樣。她在他的身下痛快地呻吟、舒心地呼喚。他喜歡聽到她的這種聲音,這種聲音在他的感官中,是全世界的音樂都無可比擬的神聖的奇妙的樂曲,他從來沒有聽夠過。他駕馭著她,風風火火地闖入心曠神怡的歡樂世界。


    使栗致炟覺得奇妙的是,自與陸雯有了這種隱秘關係後,他先前的陽痿症就不治而愈了。不,應該說他與陸雯做愛時,總是很有激情、無比亢奮。本來,他是患有陽痿病症的,也曾在男性科醫院就診,但沒有效果。從與陸雯偷歡以後,他相信一個道理,凡患陽痿症者,十有八九係愛情分量明顯不足,或根本沒有愛情,或是對方缺少點燃男性激情的火力。可是,生活中有幾多理想的愛情?理想的女人?據他觀察,這是個普遍問題,也是大多數人實現不了的夢想。這種夢想也隻有在作家的藝術品裏方能覓到,現實生活哪裏有那好事,大凡人們都是在現實中生活,不是在藝術中陶醉,也就隻能平平淡淡地居家過日子了。可是,這種好事他得到了,擁有了,因為他有了陸雯,生活中的人,誰能像他,擁有這麽姣好的情人,誰又能像陸雯,為情人甘願奉獻一切。想到這裏,他有一種驕傲感、自豪感。可是,注視著懷中的情人,剛才的那種感覺又一掃而光了。他隻是覺得,陸雯太苦了,他該去解脫陸雯的苦,他能解脫陸雯的苦嗎?他隻是緊緊地擁抱著陸雯勻稱的又是豐滿的胴體,一直沒有鬆開,兩個軀體緊緊地融合在一起。他弄不清,為什麽對陸雯會愛到這種死去活來的地步,也許是中了那句話的“邪”,那句話說:


    “隔離使愛尖銳,相見使愛增強。”


    天剛蒙蒙亮,栗致炟被打鳴的公雞叫醒了,方發現他與陸雯還摟抱在一起,隻是兩隻枕頭都濕了,特別是陸雯的那隻,可以說是濕漉漉的,那是淚水滋潤的結果。是的,他倆都哭了,但都沒有哭出聲音,無聲的哭泣湧出的淚水會更多,隻是它並不被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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