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不管是李清明還是裴知南,都絕不陌生。


    或者說……印象深刻。


    每一位斬妖司之人,都是圈養著這樣一群介於生死之間的屍傀。


    或是鷹群,或是鴉群。


    它們不明生死,不知傷痛,不懼嚴寒烈日,幾乎是最為完美的斥候。


    那段經曆,對李清明來說是如夢一般,對裴知南來說則是真切的曾經,但不管如何都是二人心中不可能忘卻的畫麵。


    在那場交融於風雪當中的逃亡中,他們遭遇過不止一次的群鷹圍堵,漫天的黑影如同黑雲壓城,在雪色中尤為顯眼,卻帶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每當白茫茫的雪原冰川上出現這樣一片黑雲,裴知南眼中總會多留下幾分猶如刀刻的仇恨。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在它們的出現的時候,也寓意著李清明的傷勢又要重上幾分。


    如今再見,難免驚愕,在漫長歲月中,斬妖司早已慢慢銷聲匿跡,為何再次會突然出現這樣一群屍傀?又為何朝他們發動攻襲?短短時間內,李清明思索了諸多可能,卻沒個頭緒。


    但心中卻已經留了個心眼。


    見裴知南氣勢愈發冰冷,大有一番衝出去將這群屍傀絞殺個幹淨的衝動,李清明也是默默走上前拉住她的手。


    “很快就會處理幹淨的。”


    裴知南注視了一會,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屋子。


    在諸位長老以及寶舟的陣法攻伐下,外頭的屍傀很快就清掃一空,但魚問雁的臉色卻有些難看,招呼來李清明,道:“回到宗門後,你盡量少做外出。”


    擔心李清明不解,她又耐著性子解釋,“這群屍傀是那些群斬妖司的瘋子的手筆,以往也會攻襲向我們這種跟妖族有所聯係的飛舟嗎,今日不知為何攻勢猛烈了許多。”


    “你現在身份特殊,到時候要是被這群瘋子知曉了會有數不清的麻煩,不為了你自己,你也得為你家那女兒考慮。”


    以魚問雁的性格,能解釋這麽多已經是殊為不易,李清明鄭重行禮,“多些長老提醒。”


    “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魚問雁最後淡淡瞥了一眼李清明,轉身吩咐隊伍全速前進。


    在甲板多站了一會兒,李清明沒有回屋,反而是細細觀察起來甲板上的數隻屍傀。


    斬妖司一眾之所以被這樣一位九洲宮副宮主稱為瘋子,並不是無緣無故。


    在曾經的人妖之戰中,他們永遠堅守在第一線,在刀尖舔血,不說品行,個個都能說是有功之士。


    但在人族徹底奠定勝利後,那位斬妖司之首卻如同瘋魔一般,開始下令讓手下這群不知死為何物,近乎死侍的斬妖人,開始潛伏在各大宗門,對著那些在戰爭中名聲鵲起的修行界年輕一代痛下殺手。


    在長久的生死邊緣遊走,那位斬妖司首領,早就成了這個組織神一般的人物。


    手段防不勝防,短短半月內,當時修真界的年輕一代幾乎都被殺了個幹淨。


    直接讓整個修行界都亂成了一鍋粥,讓諸多門派年輕弟子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但至今,也沒人知曉,或者說那些宗門首領不曾泄露斬妖司那位首領下達那種命令的原因。


    如此人禍下,曾經輝煌一時的斬妖司也日漸沒落,淡出修行界的視野,從曾經的人人敬仰境地一下就成了那種隻能生存在陰溝內的鼠群。


    李清明這二十多年,僅僅隻聽聞過幾次與他們相關的消息。


    說起來也奇怪,明明是這般處境了,他們暗中的勢力卻仍舊稱得上是不俗,每每都是折騰出一些大事來。


    有什麽圍殺了哪哪的作惡多端的大妖,也有什麽宗門的弟子死於他們之手,但真相如何,也無從得知,畢竟這個斬妖司的名頭,實在太過好用了。


    不管是奪寶,還是有仇有怨,通通都能冠上斬妖司之名。


    “算了,水來土擋,也不是什麽大事。”


    ……


    ……


    寶舟飛行的速度極快,隔日就到了九洲宮各大主峰山脈邊沿。


    滿載而歸的眾長老也是紛紛麵帶喜意,帶回來如此之多的物資,屬實是意外之喜。


    但喝水也沒忘了挖井人,不少長老臨走前也是紛紛找到李清明,邀請去各自那做客參加宴會什麽的,態度是真的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以往的那些仇怨間隙,在如今的機遇麵前是真的算不上什麽。


    誰都明白,在一定程度上交好李清明,就是把握住未來幾十年或者幾百年與妖族通商的滔天富貴,即便是他們也無法免俗。


    日後算計另提,如今也是該放下姿態了。


    “清明師侄,有空來我峰上坐坐,我那可有著不少好茶。”


    “清明師侄,我族中有個曾孫女,生得那是叫一個貌美如花,早早說著非你不嫁,有空……”


    “……”


    李清明也是應付地有些疲乏,一些早就在他小本本上的世家長老,他是能冷眼相對,但這世界就是講究一個人情世故,諸如張家那些與他關係差不多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亦或者互有來往的,卻沒法逃避。


    正當他頭疼的時候,裴知南冷冷的嗬斥聲忽然響起。


    “話講不完?還走不走了?”


    本熱熱鬧鬧的氛圍,忽然被這樣潑了盆冷水,立馬就有長老不暢快了,剛想開口斥責,就見到出聲的絕美女子懷中,正抱著李清明的女兒。


    “這位是……”


    張齊源若有所思,試探著問。


    李清明看了裴知南一眼,一時也糾結要怎麽稱呼她的身份,轉而又是覺得自己真是矯情,便大大方方地開口,


    “這是,家妻。”


    裴知南葉眉一豎,似是惱怒,冷冷朝李清明瞪來。


    “咳咳,”


    李清明輕咳一聲,過去牽住她的手,“家妻性子不好,請諸位長老多多海涵。”


    話音落下,幾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圍聚在了裴知南身上,各色目光具不相同,但都包含著那種驚疑之色。


    這就是妖族那位大人物?


    怎麽也跟著回來了?


    沒有人因為裴知南樣貌絕美又年輕,而抱有任何輕視之意,如若這真的是妖族的什麽頂天大人物,九洲宮與其地位對等的,不超過十指之數。


    如今妖族,早已不是當年戰敗後的慘烈境況,經過數萬年的修生養息,紮根在蓮華天穹的妖族一眾反消化著曾經的遺產,不管是明麵或者暗地裏的實力,比他們這正道魁首並差不了多少。


    甚至……可能還超出許多。


    一宗之力,如同與一族相比擬。


    也沒人覺得裴知南真有表麵上的那般年輕。


    凡世常言:女大三,抱金磚。


    這話在修行界,也通用。


    不過是女大三百,送金丹。


    當放到李清明這裏,嘖,怕不是女大三千,位列仙班了吧?


    為了我們九洲宮,這清明師侄也是付出良多唉……


    察覺到諸多長老的目光變了又變,氣氛也透露著一股男人之間懂的都懂,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氛圍,李清明頭都大了。


    哪能猜不到這些長老在想什麽?


    裴知南同樣也察覺到了,可嘴角卻多了一抹笑意,李清明吃癟,仍舊是讓她由衷覺得喜悅。


    但這可並不代表她心情好就能忽略一切。


    “對了,”她慢慢悠悠地掃過這些長老的麵龐,語氣似是不經意那般的輕淡,“聽說剛剛有人想給李清明說媒?”


    可身上那股威嚴如煌煌大日的氣息卻慢慢擴散開來,好似在他們四肢上係上了一座大山,使得他們寸步難移。


    那種森然殺意也攀附上了那幾個先前巴不得把族中女眷全都送到李清明床上的長老的脖頸。


    是有帶著玩笑之意,但實際卻的確是有此想法。


    場中頓時鴉雀無聲。


    這種死亡的森寒絕不作假,但真正讓他們的膽寒的是,他們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


    在場的少說都是五六七百歲的年紀,更多的都是活了千年的老頭子,已經許久許久沒遇到過這種事了,有人惱怒,有人憤懣,但同時都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李清明也是頭疼,裴知南本來就是無法無天的性子,如今一身修為他窺探不了一絲深淺,更是隨心所欲。


    他還真怕妖女一不高興,就殺個血流成河。


    於是又拉了拉裴知南,“走了,回家先。”


    似乎是這兩個字有著莫名的魔力,裴知南斜了李清明一眼,才收起一身無形威壓,轉身就走。


    “都說了她性子不好,諸多長老下次莫要再開這種玩笑了,”李清明打著哈哈,也是存著狐假虎威的念頭,省的這些老家夥再盯上自己。


    天知道這些老東西有多想接種自己,以前是,失去修為後也不少,如今若是裴知南不在,那隻怕會更多。


    一次性說個清楚也好。


    “哎呦!”


    剛剛開口說自己有曾孫女的那位鑄器峰長老一拍腦袋,“老朽酒喝多了,淨說胡話,清明師侄莫要放在心上。”


    有台階,就得下。


    隻要不是老糊塗,都是越活越知道這個道理。


    張齊源也是出來熱場,“清明師侄,改日我讓我家那臭小子給你登門賠罪去。”


    他可懶得理會邊上那些怪異甚至嘲笑的目光,你們嫌我沒骨氣,我笑你們有金子不會彎腰撿。


    簡單寒暄過後,李清明也轉身離開,以前或許還會跟一些人表麵裝的和和氣氣,現在經過大起大落之後,是真的沒太多心思了。


    或許也是有了裴知南當做底氣,李清明覺得自己的腰背似乎能挺得更直了。


    可能也有人會說他吃軟飯,但就問換你你吃不吃?


    李清明:我吃,我站起吃!狠狠地吃!


    這時,睡了一大覺的裴逐鹿悠悠醒過來,瞧見周圍有些眼熟的眼界,忍不住在裴知南懷中豎起身子,雙手扒拉在她的肩頭,“阿娘,阿娘,我們這是回家了嘛?”


    回家。


    又是這兩個字。


    裴知南淡淡問,“這哪裏是你家?隻因為這裏是李清明住過長大的地方?那是他的家,不是你的家。”


    裴逐鹿眨眨眼,一臉阿娘你真笨的樣子,又在她懷中換個了更舒服的姿勢躺著,嘟囔道:


    “不是阿爹的地方才是家,”


    “而是因為有阿娘你跟阿爹在,所以才是。”


    話音落下,裴知南整個人都愣了那麽一小會兒,低頭看著自己懷中一見到李清明就扒拉著掙脫開,朝他跑去的裴逐鹿,整顆心像是被塗上了五彩斑斕的顏色。


    “阿爹,要抱抱~”


    李清明一把將小家夥摟起,走到裴知南麵前,試探著說:“要不陪我先去趟紫雲峰?”


    裴知南淡淡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你自己想去就去,懶得見你師尊哭哭唧唧。”


    言罷就沒了影。


    李清明也是有些詫異,這樣出門一趟回來,是該先去見見魚白薇的,畢竟師徒名分在這,總該是要報個平安的。


    他本想著是談談價,好讓裴知南少些情緒,沒想到還沒說下一句呢,就結束了。


    搖搖頭,李清明也不再費心神想這些,接下去的日子有的是他頭疼的。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還沒見到魚白薇。


    才回到臨安城中庭院的裴知南,就直接撞上了本來一臉驚喜的她。


    “小李子,你回來……”


    見著她如此興高采烈,裴知南不由微眯起眼:“這裏是我家,你一聲不吭就過來,這可不是什麽當客人該做的事。”


    見麵的一瞬間,就有著些許無形的電光閃過。


    “這,這……”魚白薇也是收起了原先的溫婉笑意,盡量維護著自己的師尊姿態,“這裏是我家徒兒的家,我為何不能來?”


    裴知南嘴角一勾,“師徒師徒,師是師,徒是徒,豈能混為一談?”


    一句話,就把魚白薇問住了。


    她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能說出來,腦袋宕機了半天,才支吾出一句,“那也不關你的事。”


    “噢?”


    裴知南雙眉微挑,像是兩道薄薄的月牙,“那你可知在剛剛那些九洲宮長老麵前,他稱我為什麽?”


    “什,什麽?”


    裴知南雙眼皆是盈盈笑意,是那種源自內心的純粹的笑,帶著淡淡卻真切的驕傲。


    “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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