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省委派來了一個市委第一副書記並代理市長,人代會也馬上就開始了,門一葉卻發現自己陷入了空前的孤寂之中。


    不論她走到哪裏,人們都客客氣氣的,好像麵對著一個陌生人。報社裏天天見麵的那些同事們,也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她,說不上三兩句話就借口有事四散了。特別是那幾個老總們,好像有意無意都在躲著她,又好像討好似的見麵就朝她笑,但是又笑得很不自然。後來有一個相好的告訴她,現在外麵到處流傳著,她馬上就要當副老總了……這些人真是無聊,甚至就是一種陷害!


    工作的事倒是很多,但都是一些規規整整的官方報道。就是在這些官方報道中,也有一種隱隱約約很微妙的東西,讓她覺得特不愉快。新的代市長前來上任的那一次,本來她還有別的事,一個副老總忽然對她說,他今兒家裏有點事兒,讓她去頂頂工。這事過去也是常有的,她想也沒想就去了。誰知道一進會場,齊刷刷一片驚奇的目光,弄得她實在有點莫名其妙,隻好趕緊揀一個最靠邊的座位,悄無聲息坐下來。


    一個中年漢子走過來,低低地問她:“你就是那個很出名的記者?”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吧?”


    她一聽就有點反感。


    “我嘛隻不過是金山的,而且咱們認識不認識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都認識你,這就得了。聽說你最近挺活躍的,馬上就要當副總編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好啊,祝賀你嘛,嘿嘿嘿……可是我們都不太清楚,你舉報王霞,究竟是你的意思,還是你爸的意思啊……”


    “你!真是無聊,無聊透頂!”


    那時,她剛剛聽說了有關王霞一案的最新情況。而且也聽說許多本地外地的記者都去了,王霞的事似乎成了一個特令人感傷的新聞。如果一切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王霞也許真的是一個悲劇。但是,這能怨我嗎,我當時難道不是完全出於一腔正義嗎,誰又能想到她會用這些貪來的錢做那些事呢?


    但是,你忘了一點,你是門力生的女兒呀。母親葉欣常常這樣提醒,她就是記不住。


    什麽事情隻要一和政治摻和在一起,就變得格外複雜了,這真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悲哀。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幹脆拿起桌子上那份材料,從令人窒息的會場裏走出來。


    這一走不要緊,害得她連新來的代市長也沒有看清楚。一會兒有一個小個子出來上廁所,服務員告訴她那就是新來的桂市長,但是一晃就過去了,隻覺得個子小小的,衣著打扮也很普通,一張娃娃臉上沒有胡子,頭發卻似乎已經半白了,而且有個地方好像還脫了一撮兒……她當時竟有點懷疑地反複問了幾次,弄得服務員都有點反感,一撇嘴走開了。


    後來,金鑫從主席台上下來,也走過來和她說話了。


    本來整個雁雲都傳遍了,金鑫這個常務副書記一直在競爭市長嘛,想不到突然一下又來了個第一副書記,還“代理市長”,誰都認為這一下金鑫可是栽了……但是,畢竟是搞政治的,從他那張依舊笑微微的白淨臉上,竟然一點兒內容也看不出來。看到門一葉,金鑫嘻嘻地笑著說:“你好呀,我們的大公主。為什麽不到裏麵坐,我們的新市長正在講話呢,這麽重要的施政演說你不聽聽?”


    “您忘了我是記者?記者采訪是不能靠泡會議的,必須在跑動中尋找機遇。正好,我還是先聽聽您的看法吧。”


    “我……當然可以當然可以。總的來說,就是一個好吧。新市長資曆很深,年紀又不大,是我們雁雲人民的希望啊。過去我們雁雲搞得好,是因為門書記領導得好,今後隻要我們繼續在門書記的領導下,在這位新市長的帶領下,我們雁雲就大有可為,一定會不斷取得新的更多更大的成績啊……”


    “不過,金書記,我想提醒您一下,現在還隻是個代市長吧,要當市長至少還要等到人代會召開之後對不對?”


    “理論上講是這樣。但是,實際情況大家都清楚嘛,那隻是一個形式,一段時間而已。你沒聽剛才你爸已經作了安排,人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恐怕並不這麽簡單,今年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們聽下麵人們講,在這次選舉的時候,如果有人站出來競選,就可能大不一樣了……”說到這裏,她故意壓低聲音:“而且我們聽說,這個人幾年前就在別的地方參選過一次……而且最後落選了。這一次省裏也隻是迫於無奈,因為他畢竟是老資格了,所以許多人都認為實際上又是讓他來陪選而已……”


    “是嘛,有這樣的事?我怎麽不知道?不過,該怎麽說呢,反正這個……你也而已,我也而已,那咱們就都而已吧……”


    金鑫也低低地說著,依舊笑微微的,又很快進會場去了。


    其實,自從聽到桂再庸要來的消息,金鑫就差點兒氣得暈過去了。


    這一段他的感覺一直不好,但是,再怎麽也沒想到,省委居然會把這樣一個人給派來了。別的不說,光聽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了,真不知道他老子娘是怎麽回事,居然會給他起了這麽一個討吃名字,這不是活糟蹋人嗎?在當今這樣的社會上,急流勇進都趕不上趟,麻袋裏裝洋釘都怕露不出來,你還要平平庸庸,而且一庸再庸,這樣的人來了能幹成什麽事情呢?


    但是,門力生這個人就是這樣,你要有能力,想這樣那樣,他就偏不讓你露出來,偏不讓你這樣那樣,這也許是老年人的一種通病了。就像這一次,他不僅不讓我上,而且也不讓楊波上,不讓柳成蔭上,偏偏把一個外地人給弄來參選,這實在是心理齷齪的表現啊……如果我上不去,換了楊柳二位,氣歸氣,那至少也都還有讓我服氣的某個方麵。像這樣一個人,反而讓我來伺候他,那純粹是糟蹋人啊,這口氣絕對咽不下去的!


    那時省委常委會剛剛開始,焦心如焚的金鑫躲在常委會議室旁邊的廁所裏,等一位老領導一出來解手,就得到了這個千真萬確的倒黴消息。後來,他就立刻離開省委大院,和曹非悶聲不響地往雁雲趕。一路上,曹非想問又不敢問,一直等小車在市委院裏停下來,司機也出去了,饑腸轆轆的他才從座位上探起身來,小聲對曹非說:


    “我一路上估摸著,馬上就要正式進入換屆程序了,你要好好想一想,聯絡一批人,在適當的時候提出來,不要再依靠那個老家夥了,咱們這一次要靠自己解決問題了,你懂了嗎?”


    “是嘛,有這樣嚴重?”一聽他這麽說,曹非的臉色就明顯地白了,真是一個經不住事兒的軟骨頭。後來,大概又覺得有點不妥,才嘿嘿笑一笑,嚴肅起來說:“好的,我聽你的,你指到哪裏,我們就打到哪裏,反正這一次是豁出去了,反正誰來也不行,必須咱們弄成功對不對?”


    “那當然。而且你應該明白,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問題,而是生死攸關的大轉折大回合,你不會不明白這個理吧?”


    對於這小子,是必須好好敲打一下的,金鑫更加嚴厲地說,同時緊盯著他那一雙目光閃爍遊移的眼睛。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看看他們這一次,不就是要置我們於死地嗎……不過我很擔心,不知道白過江那裏還會不會有別的麻煩……”


    “是的。那裏你要繼續關注,千萬不能再出婁子……最好你親自把在手上,該處理的現在就處理掉……特別是緊緊盯住周雨杉這個人。”


    “好的……”


    是的,奶奶的,你讓我不好過,我就讓你弄不成!現在不是要民主嗎,咱們就民主一次試試看。


    金鑫坐在主席台,一邊微笑,一邊在心裏發著狠。


    然而,聽了金鑫那一番話,門一葉卻更糊塗了。金鑫這個人不錯嘛,老爸怎麽好像對他並不滿意?老爸總是一再告誡她,政治的事你不懂,最好什麽也別管,但是門一葉還是忍不住要在這方麵瞎操心,也許這是一種天性吧,誰叫她生在一個完全政治化的家庭裏呢。這些天,老爸不知道怎麽搞的,對她總是什麽也不肯說,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直到睡覺都不出來。新來的桂再庸上任了,卻聽說什麽東西也沒有變,“一切聽市委和門書記的”,然後就開始下鄉了,一個縣一個區地跑,而且走到哪裏都不表態,隻是一個“好好好”……與此相反,金鑫卻似乎變了一個人,像一下子吃多了興奮劑,不僅馬不停蹄地到處活動,而且每到一地都要大講一通,講的也都是內行話,顯然是作過充分準備的。聽人們說,除了講話,金鑫每到一地還要和當地的人大代表一起吃飯,理由嘛自然都是很冠冕堂皇的,就是要發動大家開好這次人代會,保證把新來的桂再庸代市長選上去,在新市長的領導下努力做好工作……


    時間一長,一個謠言便不脛而走,在各縣區流傳開了,新來的桂再庸不過是來陪選的,能力根本不行,隻不過是個老正廳級罷了。為了堵住這個謠言,金鑫又借著一次電視講話的機會,專門辟了一次謠,而且講得慷慨陳詞,一再表示他自己是堅決支持桂再庸的……這一下更熱鬧了,全市上下幾乎一片嘩然。緊接著人代會一開幕,小道消息就不斷線,連續有好幾起人大代表聯名上書,要求把金鑫列入正式的候選人名單,而且這些聯名書已經寄到了省委和中組部。當老父親在電話裏聽到這個消息,臉色刷地就白了,一把把電話機扔到了桌子上……


    在人代會開幕式上,桂再庸倒好像沒事人一樣,依舊不動聲色地坐在主席台上,隻是隔著好多人頭,門一葉一點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金鑫沒有參加這個開幕式。問了許多人,才知道為了避嫌,金鑫向大會請了假,已經住到醫院裏去了。


    政治嘛,也許就是這麽殘酷,看來這一次金鑫倒真是順乎民意,誌在必得了。在她的印象裏,這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的。有些事她雖然不清楚,但是至少從表麵看,金鑫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敢想敢幹,有魄力,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也算是個人才嘛。有一次,她就這個問題和老父親說起來,誰知道他隻是個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政治太複雜,而你們都太單純,還是離遠一點兒的好。否則,會把你們自己賠進去的。此刻,門一葉在辦公室獨坐著,忽然想起了老父親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


    我還是從這個圈子裏跳出來,搞點真正有新聞價值的東西吧。


    那麽,這些日子,在我們這塊曆經苦難的厚重土地上,有什麽值得真正記錄下來的東西呢?


    這裏東有雄關,西臨大河,一道巍巍的內長城由東到西穿越而過,城牆兩麵到處是鐵馬金戈的古戰場。什麽古北口,草垛山,馬頭崖,太子河,什麽金沙灘,大鼓樓,天波楊府,以至於在近現代曆史上一次次震驚中外的戰爭,把這塊土地裝點得熱血沸騰氣壯山河。一個趙氏孤兒的故事流傳數千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在這塊土地上,多少年來有過血淚,有過痛苦也有過歡樂,有過奇絕淒婉的愛情也有過殺人如麻的魔鬼,雁門關外野人家,早披棉裘午披紗……時至今日,在平疇千裏的綠野上,農人們仍時不時可以挖出一些戰國年間的刀槍箭戟來……


    電話突然驚心動魄地響起來。說不來又是去采訪什麽政治新聞吧,門一葉懶得去接,更懶得去做這種無謂的浪費了,一直等不屈不撓響了好長時間,才極不情願地拿起電話耳機來。


    一個很陌生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囁嚅著:“門記者……是你吧,我、我有話和你說……我有急事……”


    “你是誰,我怎麽一點兒也聽不出來?”


    “我是、我是……哎,反正說名字你也早就忘了……這麽說吧,你還記得前些日子那一次嗎,在金山一個小飯店裏……”


    “前些日子……金山……小飯店……”


    她極力回想著,卻終於什麽也想不起來,心裏就有點兒不愉快。這些日子,隻要一說起金山的事來,她就不由得有點兒反感,立刻明顯厭煩地說:“有什麽事你就快講,我很忙,還有重要采訪任務的。”


    “是是……但是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明白……那次在那個小飯店裏,有我,還有我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撿破爛的,我們當時給了你一份材料,我叫楊濤,他叫二楞子……這下你一定想起來了吧?”


    這麽一說,門一葉倒真想起來了。但是她很奇怪,這事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這個人怎麽還記著我,而且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來。當時,她對二楞子印象挺好,對這個姓楊的大個頭就有點反感。他說他是楊波的弟弟,鬼才相信呢,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個久混社會的老油子了。現在這些沒文化的人很難說,該不會是鋌而走險,來向我詐騙什麽的吧?門一葉一邊這麽胡思亂想,一邊就盡可能溫和地說:“說吧,我想起來了。你找我一定有什麽事的,我現在真的很忙,正在開會呢。”


    這個姓楊的又在電話那麵囁嚅起來,好半天似乎才下了決心:“我想向你借點兒錢,就借幾天。”


    狐狸尾巴很快露出來了。但是,這倒有趣,說不來還是一個挺好的采訪題目哩。她極力掩飾住心裏的不快,又說:“那你說說看,你想借多少錢?”


    “……三千。”


    “不多不多,一點兒也不成問題。不過我好像記得,楊市長不是你的哥哥嗎,你為什麽不去找他,卻突然間想起我來了?”


    電話那麵又沉默起來,好半天才說:“我不找他,我就是死也不會找他的……這事一下子說不清。你能借給我,我太高興了。那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其實也不一定真的拿那麽多錢,隻要你能過來一下,也許就可以擺平了……”


    門一葉差點要笑出聲來。好哇,不僅要借錢,還讓我送過去,是不是還想“借”我這個人呢?想的倒美!且看他下一步再怎麽表演吧。


    “那好吧,我立刻就給你送去——可是你現在在哪裏呢?”


    “在……派出所,是……兒童路這一個……”


    說這話的時候,他好像問了一下身邊的什麽人,電話裏一片嘰嘰嚓嚓的聲音。


    直到這時,門一葉才有點兒意識到,也許這個姓楊的不是詐騙,是真遇到什麽麻煩了。但是,就憑這麽一句話,怎麽可能完全相信一個自己毫不了解的人呢?她隻好沉吟起來,連說這事要等一下,手頭上一下子根本就拿不出那麽多的錢來……然後又將信將疑地說:“你沒事跑到派出所幹什麽,你的那個朋友呢,是不是也和你在一起呀?”


    “我我……犯事。實際上又沒什麽,是是他們說我犯事了……”電話那麵的聲音愈來愈低,幾乎都聽不清楚了,“這事反正說不清,等你過來就知道了。你是記者,他們怕你的……你說我那個朋友二楞麽,你不知道,他收留了一個癱瘓的四川女人,家裏沒錢了,他要把那女的送到四川去,已經蹬著三輪車出發好幾天了……”


    “是嗎,那……他為什麽不坐火車?”


    “錢,那得多少錢,他坐得起嗎?”


    錢,又是一個錢字,門一葉突然沉默下來,再也無話可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個漢字,真的就那麽重要嗎?重要得足以讓一個男人在這麽大熱的天去玩命哦……她覺得自己的心都有點顫抖起來:“那……他準備把她送到什麽地方?”


    “四川吧,我聽說大概是廣元……”


    “就這樣蹬著三輪車去……四川廣元?”


    “是。我說他也是發瘋了……”


    電話那頭還在喂喂地說著什麽,門一葉卻再也聽不進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樣坐下來,又坐在什麽地方。電話機扔在一旁,嘟嘟地叫個不休,但她已再也沒有勇氣重新拿起來了。從這裏到四川,相隔何止數千裏,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一個半癱的病女人,身上又沒有一分錢,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悲鳥號古林,子規啼夜月……她愈想愈感到後怕,甚至都有點恐怖了。依舊是原來的日報社,依舊是原來的辦公室,但是一切都仿佛在頃刻之間改變了。恍惚之間,她簡直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文明史前天崩地坼的洪荒時代……從小到大這麽些年,錢在她眼裏從來也不過就是一些可以換回東西來的紙片而已,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但是她從來也沒有如此切膚地覺得,這些紙片子竟然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有時隻要不多的幾張就足可以把一個人壓死一輩子……她於是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說《項鏈》,也想到了《羊脂球》。她不是一直在尋找素材嗎,其實隻要你睜開眼,現實中不是到處都有動人心魄的活劇在上演嗎?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匆匆向同事們借了幾千塊錢,就打個車直奔兒童路派出所。同時一路上打著手機,向有關領導請示,趕緊再派一個人,一起去把那個已經上路的二楞子給追回來……


    然而,當門一葉趕到派出所,楊濤早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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