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上午的大會,門力生盡可能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前排正中央,從始到終一副笑微微的樣子,目光有規律地從前排一行一行掃過去,又從最後排一行一行掃過來……除了幾個農村和企業來的,那下麵的每一張麵孔他都是熟悉的,隻不過有的能叫上名兒來,有的卻叫不上來。在和每一雙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間,他總是短暫地停留一下,然後又迅速地滑開了。以他多年的經驗,這麽短暫的一個停頓,給對方留下的印象是好長時間都抹不掉的……


    但是,現在不行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虛弱,目光也不像過去那樣有力度了,台下每個人的目光好像都是飄忽的複雜的,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左顧右盼,吵吵嚷嚷的聲音連他都聽得很清楚。


    會議日程還沒有過半就出了好多的怪事情,他真擔心無法控製這個局麵了。


    今天的會議就是在一片混亂中開始的。不到八點,會場外就聚集了許多人,據說都是金山來的,打著橫幅,喊著口號,口口聲聲要見領導,要求保衛金山的改革成果,要求盡快恢複金山各礦的生產,要求追查“搞亂金山”的責任……這些人雖說是自發的,但一看就不是那麽回事情。他當時生氣極了,隻好當著代表的麵大罵一通楊波,責令他去和這些人對話,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今天的議程主要是兩項,聽取計委和財政局的工作報告。一年一年都是這樣。基本建設,技術改造,以工代賑,十三大考核指標,去年完成情況,今年計劃任務,指導思想基本原則和主要措施……這是計劃這一塊兒。財政嘛就更簡單了,預算,決算,國稅,地稅,還有自己組織的一塊兒,無非是這麽幾大項,無非是一大堆或長或短的阿拉伯數字。阿拉伯是個民族,但是好像又不完全是,他也實在搞不清楚。但是那個地方是全世界的是非之地,一個永不消退的熱點,這一點地球人都知道。特別是那個頭上罩一塊花頭巾的老頭,從他年輕的時候起就聽得耳朵都起膩了。好在那時沒有電視,收音機也不過是偶爾聽聽。後來有了電視,這家夥簡直就是一個強盜,強行地頑固地硬是占據了每天新聞畫麵中的好大一個部分……有時他忍不住開玩笑說,這簡直就是一種精神虐待嘛,一直把人們從青春煥發虐待到白發蒼蒼,而且看那樣子很可能還要長期地虐待下去。


    不過,聽葉欣說,人家罩的那不是什麽花頭巾,而是他那個國家的地圖,是土地的象征。葉欣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看落花流淚,見鳥兒傷心,對那個老頭子的愛情更是十分讚賞,有時說著說著還會掉下淚來。也許,她骨子裏就有一種深刻的戀父情結,要不當年也不會嫁給我吧?


    想起葉欣,門力生也有點傷感起來,掃視下麵的目光就變得遊移不定,一下子失去那種炯炯逼人的力度了。


    自從中師畢業步入社會,在事業上政治上他不能不說是成功的,一帆風順的,在感情上卻實際曆經坎坷。當時中師畢業在學校教書,倒有一個特漂亮特溫柔的女學生愛上了他,每天有事沒事都往他那間簡陋的辦公室裏跑。那女孩兒單名一個潔字,雖然家境貧寒,她以下一溜兒還有七八個娃娃,但是望著那一雙比甘泉還要清澈的毛眼眼,他的心完全被融化了……然而,不等他真正表示些什麽,一個大雨滂沱的夏夜,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個惡魔竟把小潔拖進莊稼地裏奸汙了,又殘忍地把她勒死,扔進了附近的一眼機井裏。那一年,小潔才不過十七歲。盡管費了天大的勁兒,這個案子一直也沒有破獲,反而有一段時間把他列入了懷疑對象。


    等到解除審查,他立刻就從那個地方調離了。再後來,他便進了機關,開始了在這個漫長的階梯上奮勇攀登的艱難曆程。


    在此後的許多年裏,隻要一有人介紹對象,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現出那一雙毛嘟嘟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頭就感到一種撕裂般的痛……他知道自己完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就隻好打一輩子光棍了。所以,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他決定再不談什麽戀愛,一上手就結婚,而且第一次見到誰,就和誰結婚……新婚之夜,那是在機關的一間車庫樓上。那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很壯實,兩個大xx子中間放得下一條胳膊,結實又光滑的小肚子上似乎有一層亮晶晶的東西……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裏,健康真是一種無比寶貴的財富啊。他當時趴上去又跌下來,再趴上去再跌下來,卻怎麽也找不到一個門道。事後想起來,那女人似乎是有經驗的,一直在用她那一雙不安分的手在前麵引導著……可是說不行就是不行,他已經大汗淋漓了,卻依舊在大門外站著。而且經過幾上幾下的折騰,實際上連站也站不住了,後來還是那女人依靠嘴的力量,才重新站直了。但是,還來不及再試,一到門邊就吐得一塌糊塗了……


    那些日子,真是難為了那女的,每一次都得靠嘴巴,而且也隻能維持那麽一下子,一真正上陣就敗下來……半年過去,他隻好離婚。用那女人的話說,他是個二姨子,要不就是見花謝。誰知道呢,那時的他失望極了,有好長時間神情恍惚,一個噩夢時時跟著他:這一輩子我真的完了!


    後來,要不是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遙遠的葉欣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哪裏還會有今天,還能夠在如此莊嚴神聖的場合,如一個子孫滿堂的家長慈祥而又嚴厲地俯視著台下的百數千人?


    人說五十而知天命,他現在都快六十了。搞了一輩子的政治,要說對這一切不鍾情不熱愛,那自然是假的。但是,要說他心裏最鍾情最熱愛的,實際上隻有一個,那就是葉欣了,這是任何權力任何地位任何享受都無法代替的……當然,這一點也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理解的。


    葉欣當然是厭煩政治的,平時隻要一談起本地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來,立刻就皺緊眉頭,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得了得了,你有完沒完啊,人家都勞累一天了,哪裏有心情聽你們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個搞技術的,隻有我們所做的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是救人命的,你們那算什麽呀,無非是你上我下,爭權奪利而已。”


    “但是,不管是什麽吧,你離得開政治嗎?就說你們醫院,如果沒有政府在後麵支撐著,不垮了才怪呢……”


    “這事我和你說不清楚,我不和你說了還不行嗎?”


    葉欣說著,討饒似的朝他笑笑,似乎再也不理他了。


    然而,過不了多長時間,看著電視裏一個什麽鏡頭,她又立刻兀自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和他熱切地爭論著,非要聽聽他的看法不可……她就是這樣透明的一個人,很單純也很率真,說她心地善良也好,說她幼稚不成熟也對,反正是有什麽說什麽,不存一絲的內心梗芥。感謝上帝在他最孤獨的時候把這麽一個玻璃人送到了身邊,使他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溫馨和美麗。幾十年來,也正是靠著這樣一個溫暖的支撐,他才在她所厭惡的勾心鬥角和爭權奪利中自由往來,有一種天馬行空的好感覺。


    這麽多年來,他所欠葉欣的實在太多了。別看她嘴上不說,他心裏清楚著呢。一開始是兩地分居,等到把她調到身邊,他又到縣裏去任職了。一個縣一個縣地倒啊倒,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在沙漠上漫遊的野駱駝,一直要流浪好多天才會回到那片青草地裏歇一歇……直到來雁雲當了一把手,才總算是團圓了。但是,這個時候他的身體也不行了,工作又總是千頭萬緒沒完沒了,昏頭昏腦一整天,一直到半夜才能回家,一回家倒頭便睡,實際上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的。在外人看來,當第一夫人多風光啊,實際上他們哪裏知道,葉欣最需要的,既不是錢也不是那些虛偽的尊重和肉麻的吹捧,而她真正需要的他實際上從來也沒能給予過……


    想到這裏,門力生覺得眼前有點模糊起來。作報告的人還在那裏慷慨陳詞,不知道說錯了一句什麽話,台上台下騰起一片笑聲。他也跟著笑了笑,卻一點也不明白大家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今兒走神了,這可是過去沒有過的。這些日子,他真的感到身心俱疲,甚至可以說是心力交瘁,精神頭兒大不如前了。看看左右那幾個,柳成蔭滿臉堆笑,桂再庸一本正經,哼,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呢?


    這一次,等到他真的退下來,他一定把所有的時間都交給葉欣,帶著她全國各地乃至全世界走走看看,好好地享受一番,把多年失落的那些美好和溫馨全找回來。


    他站起來,身邊幾個人趕緊挪挪椅子。紅地毯上有一根電線,差一點把他絆倒。


    從廁所回來,那根電線已經不見了,大會秘書長正在後台嚴厲嗬斥幾個戴牌牌的工作人員。他想製止,等走過去卻改了口,隻囑咐這位秘書長把柳成蔭叫下來。


    這些日子,柳成蔭一反常態,工作勁頭大多了。這一次,看來也隻有靠他了。


    對於這個老油子,他其實一直是很有看法的。但是,有什麽辦法呢,政治嘛,說到底就是一種妥協的藝術,天下沒有一個事情是那麽完滿的,這一輩子,我雖然做了那麽長時間的一把手,但是回想起來又有幾件事情能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但是,即使這樣,在這些年來,與全省各地的許多書記們比起來,我門力生還一向是以殺伐果斷心硬手辣著稱的。不是這樣,省委也不會這樣死纏著不放,非讓我來邁這個坎兒。所以說,政治嘛又是一種看不見的操作,看見的都是一種表演,看不見的才是它的本質呢。必要的時候,該出手時就出手,關鍵是要神鬼不知,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門力生讓工作人員打開一個房間,耐心地抽起煙來。


    葉欣早不準他抽煙了,如果再吸下去,據說那情況是非常嚴重的。在家裏,他真的不吸了。但是,在今兒這麽關鍵的時候,沒有煙是絕對不行的。秘書長早已經知道了他的這個習慣,等給他點上一支,才匆匆去了會場。


    金鑫躲進了醫院,桂再庸新來乍到,一看就是個沒頭腦的主兒,他所能依靠的也隻有柳成蔭這個老油子了,這真是他的一種悲哀。


    在他當書記的這些年,最得力的幹將還是楊波啊。把這個人用起來,是他一生中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知人善任,這是為官者最重要的能耐了。這個人真的各方麵都太優秀了,又沒有一點私心,在當今社會實在是很難得的。當然,這裏麵也免不了有葉欣的一點小作用。但是,柳成蔭這個人就不同了,平時幾乎什麽事也不做,隻是一個態度好,見了誰都笑哈哈的,當然每次考評也自然都是滿票……他是本地人,上上下下幾十年,幾乎到處是他的人。這一次,要實現省委的意圖,也隻能借重一下他的這個優勢了。


    對於這次省委的人事安排,他至今都是耿耿於懷的。為了一個像桂再庸這樣的人,怎麽能置一個地方的多次反映於不顧,而且他們對於這種可能局麵的估計也完全是錯誤的。但是,既然省委決定了,他就必須堅決照辦,而且一定要辦好,絕不能把省委定的人選給擼下來。這不僅是一個組織原則,一個態度問題,更主要的是一個聲譽問題。一個全省出名的硬書記,最後卻在這個問題上栽了,這個臉是怎麽也丟不起的,特別是在他即將畫句號的這個時候。這個句號畫得圓不圓,是一輩子的大事情,他門力生是在為自己的聲譽而戰。他很清楚,省委的某些人,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一點,才絕對不改口的。這裏麵,實在是有點兒很卑鄙齷齪的心理的……但是,他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幾天的情況表明,有的人已經鐵了心,是非要逼著他拿起手中的刀來嗬……


    無奈。這真是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要知道,不管成功與否,會議之後就要退下來的一個老頭子了,他又何必非要這樣呢……


    諸葛不幸扶阿鬥,伊尹何苦遇紂王……這是他年輕時寫過的兩句詩,現在倒真的用得上了。


    柳成蔭進來了,無聲無息在他對麵坐下,也不說話,隻靜靜地看著他。


    門力生拿起茶幾上的煙,扔給他一支。


    柳成蔭本來是抽煙的,但是近年來由於知道老書記在努力戒煙,也就習慣在書記麵前不吸了,拿起那支煙來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賞一件珍貴的文物,卻始終沒有點起來。


    他這種做派,門力生也感覺不舒服,但是不想再怎麽著了,隻好說:“今天會上有什麽新的情況,是不是又有什麽新花樣了?”


    “新的花樣倒是沒有,但是我聽各個代表團的人說,幾乎每個團裏都有人在活動,如果現在就投票,恐怕連半數都過不了的。”


    “你說的是桂再庸吧?他過不了半數,有的人就可能得滿票嘍。”


    “那倒也不一定。現在的形勢比較複雜,金鑫的人雖然活動能量不小,今天早上那夥人就一定是他們組織的。但是我聽說還有別的情況,這樣下去恐怕無法控製了……”說到這裏,柳成蔭突然頓住了。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把話說完,這裏隻有你和我。”


    “那……我就直說了,有的代表團可能還會把楊波也提出來……當然,楊波本人倒什麽也沒有表示。”


    “楊波你放心,我去做他的工作,我的話他敢不聽!現在的關鍵還是在金這裏啊……”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他媽的,金這個人的確太不像話了。不僅是無組織無紀律,純粹是品德就有問題。”說到這裏,柳成蔭顯得很激動,“還是關鍵時候考驗人啊!平時也人模狗樣的,這一段自從老郜出事,我算是把這個人看透了。他現在純粹是狗急跳牆,個人主義惡性膨脹。咱不要說省委,不要說原則、紀律,就說門書記您吧,平時對他夠不錯的了。這時候跳出來,明擺著就是在給您難堪啊。依我看咱也別客氣了,他不仁咱不義,現在就立即請示省委,把他開展非組織活動的情況好好查一查……”


    柳成蔭愈說愈激動,門力生卻隻有冷笑了:“哼!非組織活動,那倒便宜他了!我看,這一次是必須破釜沉舟了。但是我想,對於他還是要穩一穩,畢竟是一個副書記,即使有確鑿的證據也要先請示省委。但是,別的人就不一樣了。我記得前些日子你曾經轉給我一份材料,我讓你先放一放,首先在白過江這個人身上尋找突破口,現在進展得怎麽樣了?”


    “還不行。雖然許多人都說幾年來白峪溝礦多次發生重大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都沒有報案,悄悄地就埋了,但是,由於當事人王霞一直不肯說話,白過江那裏還沒有什麽大的進展……現在,他們正反咬一口,說自從楊波副市長下令金山各礦停產整頓以來,特別是這些天公檢法上去,把好端端的一座金山給毀了,給他們造成了巨大損失。剛才我出去看了一下,楊市長和他們這夥的對話激烈著呢……”


    “既然如此,我們就要另想辦法了。我想,根據你的那個材料,可以肯定白過江和曹非關係密切,在白峪溝建礦問題上,曹非起碼是負有領導責任的,這方麵陳見秋也有一個材料……至於這裏麵的經濟問題,曹非這個人我清楚,隻要一審就全知道了。”


    “這一點,我完全相信。那……您現在的意思是……”


    “我隻問你,就憑現在有的這些材料,能不能把曹非給弄起來,或者說即使將來沒有別的情況,僅此一條還能不能辦成鐵案?”


    “這、這……”柳成蔭囁嚅起來,久久地盯著門力生,思索了好半天,才低沉地說:“我看可以。”


    門力生撚滅煙頭,站了起來:“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在這方麵你可是專家。我看,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通知有關部門,立刻采取行動……張謇書記那裏,我來直接請示。”


    柳成蔭也站起來,想說什麽又沒有說,隻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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