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非被逮起來的第二天,門力生一早起來就接到了女兒的來信。


    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好在您們特別是爸爸最忙的時候,給您們寫這封信,同時也談談我心中蘊藉已經很久的感受了。


    還是先說一說我們這些日子的行程吧。自從上次和爸爸打過電話,已經又過去一個禮拜了。


    在這一個禮拜裏,我們基本上是走在比較平坦的三秦大地上,此刻我們卻已經離開富饒的漢中平原,進入了重山連綿的秦嶺地區。感謝爸爸和市委派來的後續人員,我們的裝備倒是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一路上也變得十分順利,沒有再遇到什麽艱難險阻,但是心裏麵的煎熬卻又時時撞擊著我的心扉,一種多少年從未有過的感覺使我時時都有點兒想哭又想笑,而且真的好像是死去重生的一般。爸爸又規定我們在請示市委以前不能作任何報道,女兒再不向您們述說,也許就一定會發了瘋的。


    但是,一旦拿起筆來,我又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又能夠說些什麽。因為比起這一路上我們所看到的,女兒的這支筆實在是太稚嫩了。而且,我相信,也不僅是我,即使是再富於寫作天賦的一個人,即使他是舉世皆知的大作家,也不可能把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描繪於萬一。


    也許,還是說幾件小事情吧。


    在離開陝西滑縣的時候,一天早晨起來,我們的追蹤目標突然不見了。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找著什麽好休息地方了。一直找了好長時間,才發現原來他們是在一個廢棄的大水泥管子裏過夜的。當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們還沒有醒過來。僅有的一張破毯子蓋在那個女人身上,那男的像刺蝟一樣蜷縮在管道外側,那裏的夜很冷,他的身子被凍得索索直抖……在那一刻,我是多麽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給他們脫幾件啊……可是,不能。


    這次出門,他們很顯然是沒有帶什麽錢的。一路上的生活怎麽辦,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麽多可解決的途徑啊。每到一地,男的就到處搜尋各種各樣可換錢的東西。不管是易拉罐還是廢鐵皮廢塑料,還有什麽啤酒瓶子破書舊報等等,隻要一發現了,那個男的一定全撿起來。所以,遠遠看去,他那一個三輪車,就像是一座正在緩緩移動的垃圾山……為了幫助他,一開始我們也有意把一些這類東西沿路丟下,等著他來拾取。可是看著他為我們隨意丟棄的一個破瓶子一本破書不住地停下車來,有時被風吹遠了還要跑好長的路,心裏那種感受真是太痛苦了,而且總覺得有點兒耍猴子的滋味。後來不記得是誰出了一個主意,有意在一本書裏夾了一百塊錢,丟在他即將走過的路上。誰知道這下壞了,他撿起這本書來,卻怎麽也不上路了,幹脆在路邊坐下來,大概在等著那個丟錢人來取哩。他不走,我們自然也不能走,隻好也在不遠處久久地等著,一直等到天麻麻黑,他才無可奈何地又上了路……可以看出,那一夜他其實是並不高興的,我們也突然感到心裏麵一陣難受,發誓以後再也不去做這樣的傻事了。


    其實,要說生存能力,他這個人才是最強的。每到一個地方,不管多苦多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找一個不花錢又可以避風遮雨的地方。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打鬧吃的了。我們發現他對那個女人的確是太好了,有時他們也花錢買一點兒像樣的飯,有時好像錢沒了,或者是為了省一點吧,就進飯店裏去討。但是不管怎麽著,那個女人吃的總比男的要好一些。再接下來,就是找地方賣他那些一路上撿來的破爛了。他好像就有那麽種本領,不論在什麽地方,隻要三拐兩拐,他就總能找到一家收破爛的攤子,並很快換回急需的幾張票子來,害得我們卻要無端地跟在他後麵跑許多的冤枉路。


    昨天夜裏,又出了一件天大的事,不知道是什麽人搞的鬼,一夜起來,他那個破三輪車的兩個輪胎全被紮破了,停在半路上不能走了。好在離前麵的一個縣城已經不遠,他在地上呆坐了一氣,居然用最笨的辦法,下了車,硬推著一直步行七八裏,才找到了一個可以換補輪胎的地方。好在有路上撿到的那一百塊錢,他自己還有點積蓄,否則我就真不知道他該怎麽辦了……雖然一路上我們也發現了,似乎真的有人一直在跟蹤他們,也跟蹤我們,但是除了這一次再沒出過什麽大事,我們和他們都很安全,爸爸媽媽放心好了。


    要說笨,他真是夠笨的,但是他好像有一種很執著又很達觀的東西,卻是一般人都不具備的。你很難想象,就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的情緒還是蠻高的,有時一邊走一邊還哼著唱著,和那個女人逗笑個不停。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幾乎能把咱們雁雲“二人台”的所有曲調都吹出來。說真的,我覺得他活得很充實也很快樂,認識到這一點真的是很吃驚的,也許他才算是我們真正的雁雲漢子啊!


    前麵的路還很長,各種可能遇到的事情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但是,看他那樣子,他一定會毫不畏懼一往無前地走下去,而我們也隻有跟著他一直去享受這樣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煎熬了。什麽是幸福,什麽是永恒,什麽是快樂,也許真的值得我們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這些天我們也一直爭論不休。如果目的並不重要,或者說人一生的終極不過是死,隻有過程才是美麗而真實的,那麽二楞子的這個過程是不是比追蹤著他的我們更真實、更美麗也更富於自我實現的意義?過去,女兒似乎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是那樣的空那樣的浮,從來也沒有對自己的生活有過一絲的滿意,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覺得我們和來自另一個地方的龐大群體,相隔的距離是那樣的遙遠,對於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感覺他們的喜怒哀樂是那樣的隔膜那樣的陌生,好像他們純粹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某鍾動物……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覺得我現在的思想亂了,一下子什麽也說不清楚了,但是我的這種感覺就是這麽清晰又這麽強烈……好啦,我實在說不下去了,天也馬上就要亮了,一個新的完全陌生的一天還在等著我們,還是以後再告訴您們吧。


    女兒一葉即草


    讀罷女兒的信,門力生沉思了許久,好半天都有點神思恍惚。


    一葉畢竟太年輕,這樣一件事情,對於她來說,也許影響的確是巨大的,但是,年輕人嘛,能夠多受一點兒苦難教育,總是有意義的。在教育子女的問題上,門力生一向是很開明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比女兒其實想得要遠多了,而且這也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具有的一種政治遠見啊。


    在許多問題上,他和女兒的觀點都大不相同。是不是這些年來他對女兒太不關心了,女兒才會突然之間異想天開,搞起什麽長途跟蹤采訪來……那時他正在為人代會的召開而苦心竭慮,當接到女兒打來的電話,當時就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差一點兒暈倒在辦公室裏。他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這些年來他一直是把她當作掌上明珠的,從這裏到四川,一路上要翻多少座山,要過多少條河,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沒想到他的獨生女兒居然要風雨無阻地一直走下去,這難道不是有點太瘋狂太不可思議了嗎?


    一連幾天,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總是浮現出女兒那一副嬌弱無力的身影。有時看到她站在一座高高的懸崖上,有時看到她正在過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那滔天的河水漫過來漫過來,不一會兒便把他們父女倆全吞沒了……


    這些日子,全市上下幹部群眾的思想實際上亂極了,而且在省裏的形象也一下子變得很糟糕,這實在是為政者不能不充分考慮的一個大問題。要是換了過去,他是絕不允許這樣的。許多年以來,雁雲一直是全省甚至全國的一個排頭兵啊。但是現在不同了,人代會的選舉還沒有正式開始,金鑫這夥人就不顧大局跳了出來,把幹部群眾的思想幾乎全搞亂了。現在好啦,曹非“雙規”了,也就是隔離起來讓他來交代問題,門力生很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小子實際上是一個軟骨頭,不會硬挺下去的。一直躲在醫院裏的金鑫雖然表麵上還很鎮定,一再說是身體養好了,要求正式報到參加下一階段的會議,但是前些日子的那種囂張氣焰早沒了。隻可惜白過江這個關鍵人物還沒有落網,否則這個案子早就拿下來,雁雲也就由大亂而到大治了。


    昨天一拿到信,葉欣當下就哭了。硬說是他平時太不關心女兒了,一葉才會這樣出走的。又說是他太自私,為了要出新聞、出典型,扭轉雁雲當前的被動局麵,連女兒的死活也不顧了。後來便不住不歇地給一葉打電話。其實她又不是不知道,像一葉這樣的強脾氣,認準了一條道,是非走到天黑不可的。


    也許,他應當給女兒寫一封信的,可惜她連個固定地址也沒有。還是打電話吧,誰知道撥了好半天,一直都是信號不通,氣得他把電話機咚地扔到了一邊。


    這是在他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裏。正是中午時分,空氣變得黏稠黏稠,連喘氣都有點兒困難了。從這裏到秦嶺山區,他不知道到底有幾多的路程。女兒說那個地方冷得很,又會是怎樣一個冷法呢?他站在大地圖前看了許久,仍一點兒也弄不明白。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同樣一個季節,有的人熱得要命,有的人卻冷得要死。對於生活,女兒她說是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看法,其實那實在是言過其辭的,不過就是兩個沒有人注意死活的小人物罷了,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物實在是太多了。光感情用事不行,要對得起這樣一些小人物,就必須對曹非那樣一些“大人物”更加鐵麵無情!但願他能夠交代出一些更加具有震撼力的東西來吧……


    有人敲門。門力生一個激靈,連忙又回到座位上,整一整衣服,把歪在一旁的電話也擺好了,才低沉地吐出兩個字:“進來。”


    原來是柳成蔭。門力生心裏笑了一下,幸虧剛才把一切都弄整齊了,他可不想讓這樣一個老於世故的副手看出些什麽來。


    他擺擺手,讓跟進來的小趙給柳成蔭沏上茶,又隨手扔過一支軟中華煙。柳成蔭連忙把煙接在手裏,依舊露出很溫順的眼神,小心地擺弄著。


    這些日子,柳成蔭很顯然也瘦了,雖然穿得齊齊整整,還打著一條過分鮮豔的領帶,依然可以看出這位副手內心的憔悴和焦慮……但是他什麽也不想說,隻是一個勁兒看著,直到柳成蔭自己開了口說:“我剛剛從專案組那裏來。您知道嘛,曹非已經交代了……”


    “是嗎,他這麽快就吐出來了,怎麽樣?”門力生一聽,立刻站起身來。


    “唉,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真是觸目驚心啊,沒想到這些年他們僅從白峪溝礦那裏,前前後後拿走了將近一百萬呢。不僅曹一個人,據他說,金鑫也起碼拿了幾十萬,而且全是他給辦的。您想一想,一百萬是個什麽數字,幾十個沒有上報的死人又是個什麽數字……這個案子可真夠大的了。”


    “好啊,一百萬,幾十條人命……怎麽會這樣,怎麽敢這樣啊!”門力生站住了,猛地一拍桌子,“他們這些個王八蛋!老柳你說說看……這些年我是不是對他們太寬容了?而他們也有點兒太放肆了,真是沒想到會這樣,這叫我如何向省委交代呢?!”


    一聽這話,柳成蔭慌了:“門書記,您大可不必這樣自責。他們是他們,您是您自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嘛,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都是沒有法子的。”


    門力生卻一點兒也不理會他的勸說,依舊沉痛地說:“話是這麽說,但是我畢竟是一把手,一個班子裏出了這麽多問題,能說我這個當班長的沒有一點兒責任嗎?但是,我就是不明白,平時我對他們也夠寬容的,他們要那麽多的錢幹什麽呢?失察,完全是一種失察啊!代表們的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下午我們就開常委會專門討論這個問題,而且我要立即向省委寫報告,請求處分……”


    “不,不,門書記,您說得太重了,您這樣做,是在鞭策我們啊,特別是我,我過去一直是主管紀檢的,要處分也應該第一個處分我才對,但是這樣的話我還是要說……”說到這裏,柳成蔭故意頓了一下,“……這問題當然是不小了。不過說來說去我還是那句話,他們這完全是咎由自取,和我們這個班子是沒有什麽關係的。”


    門力生看著他,又沉痛地搖著頭:“好吧,責任問題我們暫且不說了。既然如此,連金鑫也陷進去了,而且陷的不輕,那你就立刻安排吧,先把他控製起來,下午我們開常委會正式作一個決定,然後請省委拿起來處理吧。至於人代會嘛,我看還是要正常進行,反正作一個正式決定肯定是免不了的,而且會議之後還要向代表們分組通報一下情況。今天夜裏,人大還需要作一個正式決定,先罷免或者中止曹非和金鑫的代表資格。”


    “可是……”柳成蔭忽然吞吞吐吐起來:“有一個問題我不知道該講不講……其實您也一定看出來了,現在代表們情緒大得很啊。原來跟著金鑫跑的畢竟隻是極少數,現在這些人雖然都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了,但是大多數代表的情緒卻轉到了另一個方麵,強烈要求把楊波給抬出來。馬上就要選舉了,代表們下麵的串聯卻更厲害了,甚至連原來支持金鑫的那一夥人也在聯署,要提名楊波出來參選。如果……如果引導不好,這大會還是開不下去……要開下去,就可能是另一種結果了。”


    “你問過老桂沒有,他有什麽意見?”


    “他現在也很著急啊,隻是一個勁兒轉代表團,聽說這幾天不住氣地和代表們握手,手都握腫了。”


    “不可能吧?”門力生一聽就笑了。


    “怎麽不可能,隻是於事無補罷了。說句心裏話,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在今年的這次換屆中,我們和省委都的確有點考慮不周全。民意不可違,與其騎虎難下,不如順水推舟……”


    “是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門力生走到窗前,盯著窗外停泊的一片小汽車,一直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無沉痛地說:“如果說我們這是一場撓羊賽,現在還隻得了三羊二羊,隻有拿到頭羊才算是冠軍啊!但是你這想法也不對。什麽民意,他們就代表民意,我們就不代表民意?要說民意,現在的民意就是,會議必須照常進行,雁雲再也不能這樣亂下去了。否則,我們就無法向全市人民交代,這才是真正的大局啊!還是一葉說得對,什麽是幸福,什麽是永恒,什麽是快樂,也許真的值得我們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不過依我之見,楊波不會那樣愚蠢吧?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們就隻好再做他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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