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將近一個月之後,門一葉又踏上了這塊故鄉的土地,一回來她就發現,這裏的一切幾乎全改變了,當然氣候也變得涼爽多了。


    這一個月的跟蹤采訪,可以說曆經艱險,但是得到的回報也是巨大的。他們的報道一時間幾乎占據了全國所有大小媒體的黃金時段,並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高度關注。這個時候,正趕上一個什麽決定出台的關鍵時期,雁雲也就跟著二楞子一下子又成了全省全國的一個熱點。誰說這個地方盡出怪事兒,誰說這個地方沒有正麵形象,二楞子就是一個說不完道不夠的好形象,在他的身上可以體現許多許多,在他的背後同樣可以挖掘出許多許多。對於這個問題,柳成蔭的認識水平是最高的,他的講話也是最深刻最動人的,曾經先後率領當事人到許多地方作過演講,並給二楞子安排了一個很不錯的工作。


    但是,對於門一葉來說,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美麗而善良的母親死了,父親也住進了療養院,好長時間都不上班,昔日溫馨而熱鬧的家一下子空寂得像座孤墳,她覺得自己的心也完全被掏空了,欲哭無淚,整日從辦公室回到家,又從家到療養院去,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思維和情感都完全呆滯了,那些轟動一時的報道都是別人寫的,她連一個字也沒有參與。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起吧,母親的葬禮居然沒有通知她回來參加,等待她的已經是一個堆滿新土的墳頭了。送葬的規模是空前的,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都肅立在街道兩旁,真正是十裏長街一條淚河,這從留下來的許多照片上都看得很清楚。據說本來是要火化的,父親卻怎麽也不忍心讓媽媽再受一次煉獄之苦,隻好改成了土葬。但是,他怎麽就不理解女兒的一片心,忍心剝奪女兒這樣最後的一個機會?跪在葉欣的墳前,門一葉不禁悲痛欲絕,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不管誰拉誰勸都不管用,一直到自己昏死過去……從此,她就再很少落淚了,她覺得這一輩子的淚都已經哭幹了。


    在省市領導的密切關注下,那個震驚全省的爆炸案已迅速偵破。白過江雖然給逮了回來,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和這起爆炸案有什麽關係,隻好以行賄和白峪溝礦難案為由,與金鑫和曹非他們並案處理,正關在看守所裏等待判決呢。也沒有利用什麽高科技手段,就是靠著那半片兒傳呼機,很快就找到了楊濤這個真正的凶手。原來,等那個禮品盒送到葉欣那裏以後,楊濤又停了一兩天,估摸著一定已經到了周雨杉手裏,就打了一個傳呼,利用那個傳呼機引爆了那個威力很大的爆炸裝置。此後楊濤在外麵躲了幾天,就在回家的路上被逮了個正著。本著從重從快的精神,很快就作出了判決,如今的楊濤,早就到另一個世界上遊蕩去了。


    門一葉回來的時候,楊濤就已經被槍斃了,她沒有親眼看到楊濤受審的整個過程。作為殺害母親的大案主犯,又和她還曾經有過那麽一點兒比較特殊的交往,門一葉對他也就格外關注,等到情緒平複以後,強忍著找到許多當事人進行了解。據參與審訊的許多人講,等公安人員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麵前的時候,這家夥居然一點兒也沒有驚慌失措,倒像是早有準備似的,立刻就把一雙手伸了出來,讓他們順順利利地給他戴上了手銬子。在回來的路上,也依然有說有笑,好像犯罪的不是他,而是別人。然而,等到回來的第二天,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周雨杉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這家夥立刻就癱軟了……


    周雨杉走了,他還一直充滿疑忌地瞪著問:


    “怎麽,她……沒有死?”


    “那當然,難道你連她也想弄死嗎?”


    這家夥根本不理大家的話,又傻傻地問:


    “那……她就連一點兒皮也沒蹭著?”


    後來,當審判人員把死者的名字告訴他以後,這家夥怔了好半天,然後就在看守所裏號啕大哭了好幾天,而且愈哭愈傷心,愈哭愈傻,最後連飯也不吃了,害得公安人員費了好大力氣,才讓他止住了悲聲。從此,審訊工作就變得出奇地順利,他一口氣把整個案件全承認下來,既不翻供,也沒有牽扯任何人。這樣一種結果,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懷疑,因為如果真是這麽簡單,那就完全是一個宣泄私憤的個案,不論和這一案件所造成的影響,和當時全市劍拔弩張的那個政治氣氛,實在有點兒太不相稱了。但是,推想歸推想,猜測歸猜測,審訊來審訊去,卻始終就是這麽簡單,也就隻好正式結案了。


    但是,作為案中案之一,審判鍾麗婷和那個“白麵”刑警的時候,她卻是在場的。由於參與販毒,那個“白麵”刑警最終被判了死刑。誰知道剛宣讀完判決書,鍾麗婷竟然當場翻供,歇斯底裏地在法庭上大叫起來,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到自己頭上,硬要替這個人去死不可。那種瘋狂的決絕勁兒,把全場所有的人都震呆了。聽旁邊有人議論,當年這女人曾經自殺過一次,是這個男人救了她的命。這些年來,這女人賺了不知道多少錢,反正都花在他身上了……鍾麗婷依然號哭不止,披頭散發地一頭向鐵欄杆撞去……幾個女法警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死活把她拖下去了……


    人和人的命運真的是不同啊。同樣一個地方,同樣一顆炸彈,母親沒什麽外傷,卻再也醒不過來了,楊波呢,缺了一條腿,丟了四根指頭,臉上植了幾次皮都有點嚇人,卻居然活過來了……公審楊濤的那段日子裏,楊波還在醫院裏養傷,周雨杉不顧多少人勸阻,以出奇的平靜到監舍看了這個罪大惡極的凶手多次,每一次都什麽也不說,隻是死死地盯著他那一雙眼,一直看得楊濤垂下頭來,才慢慢地走出去。


    好多個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門一葉睡著睡著突然就驚醒了,黑暗中就聽到有一個淒厲的聲音在唱歌。


    正月裏來是新春,


    運氣不好死女人,


    要死大人都死盡,


    留下娃娃誰照應,


    哎呀我的親人。


    三月裏來是清明,


    家家戶戶去上墳,


    人家有妻蒸供獻,


    光棍無妻把空紙點,


    沒老婆倒了運。


    十二月裏滿一年,


    家家戶戶過大年,


    人家有妻能團圓,


    光棍無妻誰可憐,


    老天爺不睜眼。


    這聲音無比淒涼又充滿絕望,在整個夜空彌漫著,就像有無數的孤魂餓鬼在原野上哀號,聽得人毛骨悚然。每當這時,她總是擁被獨坐,一直到天明也無法入睡……聽說楊濤在監獄裏的時候,就是一夜一夜不住地唱著這曲子的。這曲子門一葉很熟,是“二人台”裏有名的《光棍哭妻》,但是她怎麽也搞不清楚,是誰這樣惡作劇地在夜半三更哀號呢?


    母親的遺像就掛在牆上,她的房間什麽也沒有動,依然和活著的時候一樣。黑暗中,媽媽的笑容模糊而永恒,從牆上一直默默注視著這個破碎的家。對於母親的死,她究竟該怨恨誰呢,是楊濤嗎?是周雨杉和楊波嗎?還是同樣可憐的爸爸呢?她無法回答自己。


    對於這一案件的審判結果,連她這樣的外行也有點兒半信半疑。至於二楞子,就更不相信了。等他們跟蹤到目的地,采訪任務也就基本結束,他們和這個二楞子見了麵,又一塊兒相隨著坐車回來。一路上,他們一直想好好挖掘一下這個現代奇人的內心世界。但是,不管怎麽威逼利誘,二楞子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讓大家無不感到萬分遺憾……等回來之後,一聽到楊濤出事的消息,拙嘴笨舌的二楞子立刻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逢人就大講楊濤是冤枉的。什麽大簷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老百姓這話算是說死了,一定是有關人員被某些


    有牽扯的大人物給買通了,不敢繼續深挖下去,隻好拿出這樣一個可憐蟲來頂賬交差……這樣說的結果,差一點兒連他這個典型都受了影響。


    不過,議論歸議論,楊濤已經死去,而且他也絕對不會留下能夠證明自己的文字什麽的,這件事情嚷嚷一段兒也就沉寂了。直到有一天,曾經參與審訊的一個人,把一個破紙條拿給她看,門一葉才做夢般地又一次想起了這個人。


    這是一張寫在破報紙上的紙條兒,字跡十分潦草,又夾雜著錯別字,門一葉連蒙帶猜,好半天才弄清了如下內容:


    二子:


    我走了。我走的挺好,因為早就該死了。這輩子哥最看不起你,實際上你比哥強得多了。真後悔,但是太晚了。家裏窮,哥不想連累他們。有些欠賬,你替我頂著。我欠的,醜子一百,四娃十二,有柱三十,猴子十七塊半,喝酒的。欠我的少,想來想去隻有一個,黑黑二十三,你也要了。哥見不上你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回來。


    大哥


    看著這個奇特的絕筆,門一葉莫名其妙地就有點兒生氣,立刻不客氣地說:“這字條是留給你們的,你們這是幹什麽嗎,好歹他也是一個人,為什麽不把這東西早點兒替他交了呢?”


    這個人很委屈地看著她說:“你說的倒好,我們也想交呢,可是不知道這是給誰寫的呀。當時他神誌都有點兒不清楚了,又沒有告訴我們這個二子是誰。後來他家裏的人來了,我們給他們,他們卻怎麽也不要,所以就一直擱起來了。”


    是啊,他們說的的確有理。門一葉看著這個條子,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她把條子要了過來,心想一定要抽個時間給二楞子送去。夜深了,天也漸漸地涼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著這張破爛的紙,她怎麽也睡不著。對於像她這樣的家庭來說,這麽一點兒錢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對於像二楞子那樣一個人,就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啊。她不知道這家夥臨死的時候,為什麽會偏偏想到了二楞子這樣一個人,為什麽又要把這樣一個沉甸甸的負擔強加到他的頭上呢?


    有誰可以和我探討這個問題,好好來挖掘一下這個殺人犯的內心世界?報社的人很多,但是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關心這樣一件小事。爸爸倒很有頭腦,但是看到這些東西一定會傷心死的。自從媽媽遇害,他就始終鐵青著臉,見誰也愛理不理,好像一隻蠶那樣吐著絲織著繭,要把自己整個兒封閉起來了。還有另一個人也一定是感興趣的,那就是周雨杉了,她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又是審訊專家,據說楊濤原來的目標就是她,可惜她現在查出來得了白血病,正在北京的大醫院裏等待骨髓移植呢。


    門力生雖然住在遠離市區的療養院,但是並不能遠離紅塵,超越於世俗之外。上到張謇之類的省領導,下到素昧平生的平頭百姓,常有三三兩兩的人趕到療養院去探望他,有時甚至是車水馬龍,頗為熱鬧而喧雜。人們來了,不管熟悉不熟悉,圍成一圈坐著,門書記門書記地叫著,他便顯出很開心也很滿足的樣子,好像已經完全從那場可怕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但是和原來班子中的一些老人見了麵,比如即將到人大任職的柳成蔭,說著說著話題由不得就轉到了那個傷心而悲壯的日子,在場的人便無不唏噓不已,滿屋子響起一片歎息和啜泣聲,反倒是門力生打起精神,強顏歡笑地把大家安慰一番……記得有一次,柳成蔭又來了,兩個人連著下了幾盤棋,柳成蔭忽然感慨地說:


    “細想一想,中國這象棋也設計的真有意思。兵、卒是隻能進不能退,士、象是隻能圍著領導轉,老將則連中宮也不出。兵卒車馬炮這些東西死的死亡的亡,兩個老將麵也不見,和了,再來一盤,這不等於無所謂勝也無所謂負了?”


    門力生立刻白他一眼:“胡說,怎麽能勝負不分!誰先丟的炮,誰先失的馬,這就是勝負嘛。即使最後和了,也還有一個誰與誰和的問題呢。就比如咱們那一仗,你說最後誰勝了?”


    “當然是您,可是……”


    “最後的勝利者隻有一個,雁雲。今兒不說這個了,我們一起去看個人吧。一年來人人都來看我,其實我也一直想看望一個人,隻是總沒有情緒。——一葉,你幫我們安排一下。”


    原來,老爸一直想看的這個人就是二楞子。自從四川回來,她也再沒見過二楞子的麵了。隻知道他已經安排了工作,好像是一家負責收費的全額事業單位。然而,等門一葉拿著楊濤留下的那張條子,帶著老爸和柳成蔭找到這家單位,單位負責人卻頗為作難地說:


    “真是對不起,我們也不知道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這個人來上了不到一個月班,就非辭職不可。問他為什麽,他也說不上來。聽說最近又幹上他的老本行了,隻是從金山挪到了雁雲城裏來,有時候在大街上你們就能看到的。新買的三輪車,上麵搭了個布棚子,兩麵分別寫著:二楞三輪車,千裏送嬌娥。生意倒是不錯,車後麵啥時候都跟了一哨子人,特顯眼的……”


    在回來的路上,門力生一邊往街上瞅,一邊說:“你是本地人,金山的故事流傳多少年,你想過沒有,隻見人進去,不見人出來,為什麽?”


    “這我也想過,無非兩種情況。一是左拿一件,右拿一件,累死了;二是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想死了。總而言之一個字,貪。”


    “可是,我最近聽說,這故事裏麵還有一個情節,從古到今還真有一個人出來了。你知道這是個什麽人?”


    “這我還真不知道。”


    “一個殘疾人,兩隻手都沒有。所以他進去以後,看到這麽多好東西,自己什麽也拿不走,隻好跌跌撞撞退了出來。誰知道一出來人們就驚呆了,他原來沾的一身黃土,竟都是閃閃發光的金子啊……”


    門一葉忍不住插嘴說:“老爸你忘了,這故事是二楞子講給我,我最近又講給你的。”


    兩個老頭子都看看她,再沒有吱聲。


    夜已經很深,天也許馬上又要亮起來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門一葉已經鬧不清楚,這是多少個不眠之夜了。那場可怕的噩夢過去快一年了,盡管書記住院,市長是新來的,雁雲依舊保持著高速發展的態勢,各項指標的增長率全都在兩位數以上。當她來到療養院,無意中談起這個的時候,一直萎靡不振的門力生突然又興奮起來,兩眼閃閃發光,連著說了許多感謝雁雲人民的話。最後才平靜地告訴她,最近省委又研究雁雲的班子了,在他的提議下,已經裝了假肢的楊波就要代他出任新一任市委書記了,而他,也終於可以從此安心地頤養天年了……


    說到這裏,門力生眼裏突然噙滿了淚,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想到了媽媽的緣故,她當時卻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這是沒有月亮的一個夜晚,天穹上亂雲飛渡,間或閃爍著幾顆微明的疏星。她不懂天文學,弄不清楚那是屬於超新星還是白矮星。但是,在天際一抹淡淡的微明中,最亮的那一顆一定是啟明星了。東長庚而西啟明,這是常識告訴她的。記得有一次翻什麽書,上麵有一句話說,上下臧否,啟明如何如何……她覺得自己的腦子亂了,趕緊離開陽台,又在床上躺了下來。


    二楞子沒找到,這個條子該怎麽辦呢,是真的該給他送去,還是幹脆到墳上燒了祭奠一下媽媽呢……是的,已經快過去一年了,她依然想不清楚,卻終於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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