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鞭?


    四下鴉雀無聲。


    聽起來似乎是個還算合理的處罰,隻是一點皮肉之苦的教訓,但是考慮到白茸壓根沒什麽修為,身體又柔弱,這五十鞭……落在她身上,可不知會是個什麽下場。


    孫淨心忍不住道,“何堂主,白茸入門不久,尚不熟悉宗規,也有我訓導不周的責任。”


    孫淨心原本預備在內部處理了這件事情,罰白茸一些靈石,抄寫宗規便完事了。不料那個劍修弟子卻把何文道叫來了,何文道在宗內一貫有笑麵虎之稱,撞上了他,便是小事也會變成大事,不罰掉人一層皮不會罷休。


    何文道瞥了他一眼,笑道,“久聞孫長老慈悲,愛護弟子,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不論有什麽苦衷,白茸聽令不歸,私自逗留漆靈山都是事實。”


    “孫長老莫非想為了維護自己門下弟子破壞宗內規矩?”何文道笑眯眯說,“還是說,丹陽峰想要插手我戒律堂的事務呢?”


    孫淨心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正僵持不下時。


    一直跪伏在地,不言不語的白茸抬頭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啞,“孫長老,不用因我為難。”


    拜入青嵐宗這幾月,她知道自己隻是個靈根殘缺,資質極差,毫無前途的弟子,可是孫淨心沒有歧視她,依舊像指導其他弟子一般給予她指導,也從未放鬆對她的要求。


    生母早逝,父親又不喜歡她,她自小就艱難地跟在嫡母身邊討生活,經常被一群兄姐欺負,得到的愛很少很少。


    她對每一分待她的好都真誠地感懷在心。絕不願因自己讓對她好的人為難。


    “白茸甘願聽從宗規受罰。”她形容狼狽,腰卻挺得筆直,朝著孫淨心的方向拜下,俯身恭敬地磕了三磕。


    沒想到她看起來柔弱毫無主見,性格卻有如此剛烈的一麵。


    何文道擊掌道,“那此事便解決了。”


    “你來掌刑。”何文道交代身側的李十陽。


    李十陽正一臉得意,早知孫淨心可能偏袒自己人,於是便去私下去叫來了堂主。


    他已晉入了結丹期,修的火靈根,靈力雄渾,正克製白茸的木靈根。


    他看這小修靈力幾乎沒有,臉蛋倒是長得漂亮,纖柔秀美,他很樂意掌刑,尤其想看她等下在他鞭下哭喊著求饒的模樣。


    啪。


    第一鞭子落下,帶著尖銳的風聲,落在了少女細瘦的背脊上。


    白茸一聲不吭,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


    兩鞭子……雨水將原本輕薄的衣衫打得透濕,血水混著冰冷的雨水緩緩流下,在地上匯聚成一條條蜿蜒的小溪,宛如血淚。


    “你可認錯?”李十陽倨傲地問。


    “我留在禁地有錯,但……我沒有傳音符,也沒有收到出山的口令。”少女聲音細如蚊蚋,她唇角已經流下鮮血,聲音虛弱,卻依舊一字一頓,極為清晰。


    圍觀行刑的人都沒想到,一個看起來柔弱的小姑娘竟然會這般倔強。


    隨著環繞的人群越來越多。


    不遠處驟然傳來一個女修清脆悅耳的聲音,“哎呀,這是怎麽了?”


    白茸視線已經有些模糊,她勉力抬頭一看。


    是個一身白衣的漂亮少女,衣裳繡著精致的紋樣,一柄破日青劍,是青嵐宗內門親傳劍修弟子才能用的標誌。


    她看起來和白茸差不多的年齡,氣色極好,雙頰白裏透紅,梳著精致的雙環髻,發上簪著細碎的粉白珍珠,鵝蛋臉上有雙顧盼流轉的明媚漂亮的眼,周身溢滿了少女的俏麗活潑。


    隻在她纖細的腰邊懸著一把玄黑色劍鞘的長劍,劍鞘清冷古樸的造型與她滿身粉白的輕俏顏色有些不相稱。


    那雙一塵不染的白色雲靴停在了白茸身邊。


    “楚師姐今日怎麽來這了?”一旁戒律堂弟子顯然對這個女子很尊敬,“下雨了,這裏路麵很髒,莫髒了師姐的鞋。”


    “我來找何師叔請教幾個問題呢。之前在練師兄的分光五行,遇到了一點小問題,又找不到他人。”少女說話語調嬌嬌的,親昵又討人喜歡。


    何文道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親昵笑道,“你這丫頭,你爹爹給你專找的合適劍譜不練,非要學他的,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沈長離的劍法很特別,如今到了他這樣的修為,用的劍招已經大半都是自創,而且難度極高,他又是那樣的性子,絕不可能與你講解什麽,整個青嵐宗還沒人得到過他親自傳授劍法的待遇。


    楚挽璃撒嬌道,“我就想學嘛。”


    何文道笑著說,“那你找我也無用,不如多去找你師兄磨,找他撒嬌去,他那種性子的人就吃這套。”


    楚挽璃隻是抿唇笑,似是默認了他這話,雙頰緋紅緋紅的。


    “這是新來的師妹嗎?以前好像沒見過,師妹是犯了什麽錯呀。”她好奇地看向地上的白茸。


    李十陽挽著鞭子,忙說,“楚師姐,她違反了宗門律例,這幾日私留漆靈山,還嘴硬不認錯,非推脫說是因為相裏師兄沒給她傳音符。”


    “師兄之前在那裏除妖呢,那可不得了呀。”楚挽璃臉上笑容一下沒了,皺眉道,“據說那花妖會用幻術,多個人進去便是多分危險。”


    白茸緊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李十陽下鞭極重,鞭子裏甚至壓了一點靈力,就是想看她求饒,看她這五十鞭能扛到第幾鞭。


    幾鞭下去,她此刻已經近乎脫力,眼前一陣陣發黑,隻能勉強維持住不倒下。


    少女單薄細瘦,慘白的小臉兒,背脊全是血,瞧著極為淒慘可憐。


    兩人看上去差不多年齡。


    楚挽璃看著,便又有些同情她了。


    她年齡也不大,隻是從小眾星捧月,順風順水,誰都喜歡她,從沒吃過苦。眼下見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少女被打成這樣,忽然也覺得有些可憐。


    雖然說可能妨礙到師兄除妖,她心裏覺得也確實該被罰。


    楚挽璃想了想,在她麵前蹲下,悄聲說,“師妹,你不要嘴強,不然態度好些認個錯。我和何師叔說說,少罰你一些,不然你這身體也吃不消呀。”


    白茸咬著牙,一聲不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李十陽執著鞭子,朝楚挽璃笑道,“她嘴硬著呢,師姐心善,隻是在這種人身上花費心思不值得。師姐,站遠一點,小心我誤傷了你。”


    他預備繼續,還沒舉起手,身邊楚挽璃卻忽然驚喜叫了一聲,“師兄,你怎麽來了?”


    星鬥被雲層覆蓋,氣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又降了下去,山峰上朦朧的輕雨已經化為了細碎的雪籽,從天空深處飛旋而下。


    順著這一聲,周圍弟子都刷刷朝著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有道身著青衣的修長人影逐漸走近,沒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沈長離如今的修為,已經達到了可以由著自己心情任意隨意驅使改變天氣的地步。一段時間不見,他似乎又有了突破,周身氣息變得更為內斂精純。


    修行,便是要將自己的靈氣與天地化而為一,我為天地,天地為我,領悟此道,離破境飛升,便也已不剩多遠了。


    何文道心裏禁不住湧起克製不住的讚歎。


    他甚至還那樣年輕,確實是青嵐宗從未有過的驚才絕豔的天才,擔得起青州第一劍的稱號。


    沈長離今日也穿著一身簡單的青衣,分明是劍修統一的製式,因為人實在出色,這般簡單的衣物,穿在他身上,也說不出的豐神如玉,清越出挑。


    戒律堂的人都傻眼了,不知道今日這兒怎會這般熱鬧,不過是處理一個剛入門不久的外門弟子而已,內門的大神這樣一尊又一尊的來。


    白茸勉強睜開了眼,旋即又閉上。


    是那個她眼下最不想看到的人。


    何文道神態迅速變化,慈眉善目道,“沈師侄怎麽來了?”


    現場如此混亂,沈長離神情卻依舊平靜,仿若置身事外。


    他身上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的淡漠感,“那株妖花的屍體被我不慎毀了,今日來領罪。”


    高階曼陀羅花妖的屍體是不可多得的珍貴高階藥材,那日被他外泄的靈力毀得幹幹淨淨,屍體連同妖丹都化為了齏粉。


    白茸心裏五味雜陳,她不明白自己此前還在期待什麽。


    那個女人跪在地上,眼圈又是紅著的。


    他隱隱皺眉,她好像特別愛哭,水做的一樣,他對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雙含著淚的大大的眼,那日在他身下,也是這樣看著他。


    如今她樣子極為淒慘,一張瘦得幾乎隻有巴掌大的臉圍在深鴉青色的長發中,蒼白如紙。


    她穿的還是那身白衣,青嵐宗底層弟子的練功服,被他失控撕壞的地方被笨手笨腳地打了幾個結。袖下露出的細弱潔白的手腕上多了幾圈重重的新鮮青色淤腫,纖瘦的背脊上滿是鞭痕,整個人都顯得極為支離。


    此刻應是疼厲害了,卻依舊倔強。


    他心裏陡然而生,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快。


    “師侄說笑了。”何文道笑道,“能除掉那個妖物便已是大功一件,屍體毀了便毀了吧。”


    他哪裏有能罰沈長離的資格。便是要罰,整個青嵐宗,估計也沒幾人能罰得了他。


    “師兄,你去哪了,這幾日我找你好久呢。”那邊楚挽璃站起身,眼睛都亮了。


    她和他說話的語氣很輕快,透著一種自然而然的親昵,還有一點小小的撒嬌一樣的抱怨。


    楚挽璃注意到,他剛看了地上那個滿身狼藉的少女一眼。


    沈長離極少,甚至可以說從不會將把自己的注意分給不相幹的人。


    “這是哥哥的熟人嗎?”楚挽璃壓下臉上劃過的不快,驟然改變了稱呼,笑著說,“哥哥在哪裏認識了這樣可愛的小師妹呀?”


    楚挽璃幾歲的時候便認識沈長離了,他出身凡間,並非來自修仙世家,卻是被爹爹親自領入宗的,極為重視。


    他性子清冷寡言,一天下來,和旁人說不了幾句話。便是和他自小認識的楚挽璃,也隻是在他這偶爾能多得幾句回答的關係。


    沈長離自小模樣便生得漂亮,天賦又極高。楚挽璃什麽都喜歡最好的,男人自然也是。沈長離無論是容貌還是修為,都堪稱她遇到過的男人裏的翹楚,除去性子寡淡不近人情,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缺點。


    沈長離頓了一下,“不認識。”


    他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這個女人自稱他的未婚妻,他記得自己在凡塵確實有過一樁指腹為婚的婚約,卻對她絲毫沒有印象,他自小便在青嵐宗修行,想必是壓根從未見過。


    沈長離一直覺得這樣的婚約隻是笑話,這世上誰能壓他娶一個毫無感情的陌生人?


    不認識……


    白茸重重咬住著自己的唇。


    眼前這對男女並肩而立,都是綺年玉貌,男人清冷挺拔有如清輝玉樹,少女眾星捧月,嬌俏可人,一瞬間,竟然,顯得那麽的……相稱。似乎他身邊,本該站著的,便是這樣耀眼的人。


    而她跪在泥水裏,滿身是血,卑微狼狽。


    白茸閉上了眼,倔強地一眼都不願再多看他們。


    “十陽,你繼續。”何文道示意李十陽繼續揮鞭。


    李十陽再度高高揚起鞭——


    白茸死死閉著眼,咬著唇,等著下一刻的劇痛落在身上。


    預料之中的劇痛卻沒有傳來。


    那一鞭,沒有落下。


    李十陽有點磕巴,“沈,沈師兄?”他不知道沈長離為何忽然毫無征兆地阻止他下鞭,而且也沒怎麽刻意壓製力量,他被他的靈氣懾得麵容疼得有些扭曲。


    沈長離說,“那日,她身上沒有令符氣息。”


    白茸猛然抬頭。


    她對上了他那雙狹長的鳳眼,眼周簇著濃長的睫,像波清斂淩冽的寒玉湖。


    那絕對不是以前的阿玉看她的眼神。


    他看著她,隻是像看著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那雙漂亮的眼裏沒有輕視,也沒有憐憫,有的隻是對自己毫無關係的弱者高高在上的漠視。


    青嵐宗的傳音符靠的是一種棲身令符裏,叫青蠹蛾的靈蟲。


    一個修為足夠,五感敏銳的修士,完全可以感應到令符裏的靈蟲甚至靈蟲存在過的氣息。


    現場陡然安靜了。


    以沈長離的身份和修為,他說出來的話,沒人能視而不見。然而眾人心中,此刻更多的是疑惑——


    “哥哥,你在漆靈山遇到她了?”楚挽璃已經忍不住了,脫口而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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