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裕民從西屋裏走出來,心裏總覺得有一些遺憾似的。老韓還坐在廚房門口歇涼,老韓問:


    “你還回來不?”


    “不。閂門吧。”


    老韓跟著他走到外邊,悄悄的說:“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聽呢,問他們是從區上,還是從縣裏省裏下來的?”“嗯,就說從區上下來的。”張裕民頭也沒回從小巷轉到南街上去。看見那黑漢子張正國肩了杆槍站在街頭上,他心裏想:“這小子是個靠得住的。”他就走過去。


    張正國在屋子裏時候,已經很瞌睡,但一出來,在涼幽幽的街頭走了兩個來回,倒清醒了。這時他迎了上來,用肘子去碰張裕民,悄悄的說了三個字:“合作社。”張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了望他的麵孔,沒有說什麽,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在小院子裏便聽到許多人在裏屋說話,一股熱氣從房裏鑽出來。隻有劉滿一個人站在外屋的櫃台邊,他赤著上身,兩個胳膊抱在胸上,嘴裏叼了一支香煙,惡狠狠的望著進來的張裕民。張裕民沒有注意到他,隻聽見趙全功在裏邊說:


    “你說他是經營地主,對,他不雇長工,可雇短工嗬,要論地,除了李子俊就數他多了。”


    程仁卻接下去說:“經營地主,嗯,他也算地主麽?那麽,他這個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樣,李子俊是坐著不動彈,吃好,穿好,要錢,……他老顧麽,是一滴汗一滴血賺來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強,省吃儉用,咱們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樣看待,管保有許多人不樂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華也接著說:“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準得討飯。這個人連四兩力氣也沒有,那年張三哥同他鬧了架,他們家燒飯的又病倒了,他到井邊去挑了半挑水,一搖三晃,走到大門口邁不過門檻,就摔倒了。說出了一身汗,著了涼,感冒了兩個月才好呢。”


    “哼!你們天天嚷替老百姓辦事,替老百姓辦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來,拿誰的地也心疼。程仁!你個屌農會主任!你們全是軟骨頭!”


    這說話的是張正典,長久都不活動了,今晚卻留在合作社裏,他說的話聽來很有道理,隻是使張裕民很注意,他就不進去,在劉滿的旁邊,櫃台上坐了下來。


    裏邊屋子裏是剛才從老韓家裏出來的一夥,他們在那裏沒有什麽話說,瞌睡得很,可是一出來,大家腦子裏都湧出了很多問題,誰也不想回家去,幾個就到合作社來,把已經睡了的任天華也吵起來。不過他們的思想都很混亂,不知道這土地改革該從哪裏做起。他們的意見也不一致,雖然不能說一人一樣,可是總不齊心。尤其是趙得祿覺得很無意思,他一人坐在麵櫃上,心裏想:“說讓江世榮做村長做壞了,說這是機會主義?……”這一點曾經被文采同誌批評過,他很不痛快,心裏有些不平:“這又不是咱一個人的意見,從在日本人手裏,咱就是村長,到如今一年多,咱誤了多少工!咱是個窮人,一家五口,才三畝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個短;兩次分果實,咱什麽也沒有得到。江世榮是有的,他又能幹,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們卻說刀把子捏在人家手裏去了,混話!如今江世榮敢動個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們的臉色?咱又不是個傻子,咱不弄他,還讓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榮知道他日子艱難,不好當麵說,托人轉手借了兩石糧食給他,要不是這兩石糧食,他們五口人早就沒飯吃了。


    錢文虎是個老實人,他做了十多年長工,解放後,雇長工的人少了,他就專門打短。別人都知道他和錢文貴是遠房兄弟,也知道他們並不對勁,錢文貴即使在本家也沒有人說他好。


    李昌也不讚成任天華的意見,卻不服氣張正典罵別人軟骨頭,他便嚷了起來:“典五哥!這次瞧咱們哥兒們的了。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許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誰也敢罵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個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糧食,老侯那時病倒在床上,他兒子又小,大家心裏盤算得罪他不要緊。這次,嗯!程仁!你是農會主任,你看今年該鬥爭誰?”


    “今年是隻分地嘛,還是也要鬧鬥爭?”趙全功也跟著問。“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隻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溝的大會,又補充道:“也要鬥爭!”


    “當然羅,不鬥爭就能改革了?”李昌滿有把握似的。“隻是,孟家溝有惡霸,咱們這裏就隻有地主了;連個大地主也沒有。要是像白槐莊有大地主,幾百頃地,幹起來多起勁,聽說地還沒分,多少好綢緞被子都已經放在幹部們的炕上了。”逐漸腐化了的張正典,對於生活已經有了享受的欲望——不過假如他真隻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諒的。他還向不大舒服的趙得祿說:“咱們這些土共產黨員可同人家不一樣,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像大海裏的魚,自由的遊來遊去。咱們都有個家,葉落歸根,到底離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錢的人全得罪了,萬一將來有那麽一天——嗯,誰保得住八路軍站得長,別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該咱們受呢。幹水池子裏的泥鰍,看你能滑到哪裏去?”


    趙得祿瞧不起這些沒骨氣的話,要害怕,當初就不用幹這一行。他心裏罵他是動搖分子,又不願得罪人,就不說出來。


    張正典明白有人不讚成他的婚姻,都說他給錢文貴套走了。他覺得這些人真不講道理,“錢文貴不是反動派,也算不了什麽地主,八路軍連他兒子也要去當兵,為什麽咱就不能要他的閨女?過兩年錢義要混得一官半職,還不是八路軍裏麵叫得響的幹部,看你們還有啥好說的?”過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張裕民也很看重他,到這半年來,他就一天天脫離了大夥,他覺得別人對他抱意見,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說話,也就常常和別人不一樣,有時他為怕別人打擊他,就裝得很左,有時又很消極,在後邊說些泄氣的話。


    李昌還在追著問:“咱們這次該鬥爭誰?”


    這個問題把大家都難住了,他們腦子裏一個一個的去想,有時覺得對象太多,有時又覺得都不夠條件,或者他們想到過誰,卻有顧忌,他們不好說出來。


    “這還要費腦子麽,當然揀有錢的,哼!李子俊的甜饅頭不錯啊!你們都啞了?董主任不是說過土地改革是要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依我說,明天就把他看起來,後天公審他。”


    張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李昌也爭了起來:“拔尖要拔頭尖!像李子俊這號子人,並非咱們是一個姓就來護住他,他有錢是有錢,可是在咱們手裏他敢動一根毛,叫他向東他就不敢向西。”


    張正典也接下去:“那麽依你說,守著地主不鬥爭,是不是隻有許有武才有條件?難道還得上北京把他找回來?你說咱怕他,好,隻要你能找回來,咱就敢斃他。”


    “哼!好費話!”趙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說,你們誰也不要包庇誰。這些有錢的,吃冤枉的,作踐莊戶主的,誰也不能放過他”。


    這把兩個人都說得生氣了,兩人都跳起來質問他,可是趙全功還要補充說:“誰有心病,誰自己知道。”


    趙得祿為解救這個要壞了下去的局麵,便問大家要不要臨時立個大灶,安幾口大鍋。他們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這樣。


    去年暖水屯鬧清算也安過。這樣辦起事來方便,幹部們和民兵在一道吃飯,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為了回家吃飯誤事,這樣大家也更有勁。可是又有了兩個意見,而且又衝突起來了。張正典說幹部日夜要開會,民兵日夜要放哨,當然要,白槐莊就是這樣,五六十人一道吃飯,可不多熱鬧。這又不要另外開支,有什麽吃什麽,現存的勝利果實,有什麽不應該。程仁反對這個意見,說這是浪費,幹部們要開會,老百姓也要開會,民兵放哨,民兵還要打仗呢。再說區上來的幾個同誌,他們已經交代過了,他們有糧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飯,動不動勝利果實,勝利果實該歸老百姓,難道就讓幹部吃光了?要是沒有勝利果實吃,幹部就不開會了?程仁這一套意見立刻得到大家的擁護,把張正典氣得噘著個嘴,咕嚕著:“你們就會說漂亮話,看你程仁這回分不分地!”李昌趁機會也說:“你就是和大夥兒鬧對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張裕民本來老早就想進去的,但他覺得當他們爭議的時候,尤其是今年該鬥爭誰的這問題,他很難發表意見,因為他還沒有和區上的幾個同誌取得一致的意見。他們剛來,他和這幾個人也還沒攪熱,沒有和他們攪成一體。他曾想起縣上的章品同誌,那是一個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為他是來開辟這個村子的,他了解全村的情況,對他也完全相信的。現在他看見屋子裏的人們,要鬧起來的樣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鬧個不團結。他跳下櫃台打算走進去,不防卻一把被劉滿抓住了。劉滿不知怎麽知道了許多人都在這裏,也跑來站在外邊聽,他這時一手抓住張裕民,一手在空中劃著,一個字一個字好像警告他似的說:“三哥!老實說,嗯,告訴你,拔尖要拔頭尖,吃柿子揀軟的可不成!嗯,這回,咱們就要看你這武委會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吃人似的,又把兩個拳頭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說完也不等別人的回答,掉轉頭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裏還不住的帶著察南說話時的特別腔調:“嗯,嗯。”


    張裕民沒有防備他這一著,開始不覺駭了一跳,卻立即站住了,也大聲的送過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有種,你就發表!哼,咱還要看你的呢!”


    裏屋的人沒聽清外邊說什麽,都把頭伸過來:“三哥!快進來吧!”


    他一走進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著他,等著他發言。


    他說道:“咱們這裏,連任天華也算上,都是黨員,是不是?”


    “那還要說嗎?”大家給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就鬧起的,還是解放後才加入的,咱們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跳黃河一齊跳。”大家又響應了他。


    “那麽,咱們要是有啥意見,咱們自個兒說說,可不敢說出去。”


    “那當然!”李昌證明著,“黨章上有這一條。”


    “工作,該怎麽辦,有董主任,還有工作組的同誌,咱們黨員,隻有服從。”


    “那當然,”李昌又補充他,“這是什麽呀,嗬……”他又在他的單衫的口袋裏去找那小本子,還沒拿出來,卻已經想到了:“嗬,是組織規矩。”


    “這次該鬥誰呢?說老實話,咱們也憑不了自個兒的恩仇去說話,咱們隻能找莊戶主大夥兒樂意的。他們不恨的人,你要鬥也鬥不起來,他們恨的人,咱們要包庇也包庇不來。”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張正典。


    “對,咱們是替老百姓辦事麽。”趙得祿也說了,他還想把張正典對他說的無恥的話說出來,可是一想,又咽了下去。“咱們入黨都起過誓的,咱們裏麵誰要想出賣咱們,咱們誰也不饒他。咱張裕民就不是個好惹的。你們說怎麽樣?”“誰也不敢起這個心。”大夥兒也說了。趙得祿又把眼睛去盯張正典。他心裏有點癢,好像什麽東西咬著他似的。


    總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並不明白明天該辦些什麽事,但大家都輕鬆了好些,他們的情感結在一體了。他們都有一種氣概,一種赴湯蹈火的氣概。


    他們開始覺得天氣不早了。


    “咱們都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呢。”誰在提議了。“對,明天還要開會,誰也不要下地去。”張裕民首先走了出來。


    下弦月已經升到中天,街道上涼爽得很,安靜得很。趙全功和錢文虎朝南走,剩下來的人都繞過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轉到巷子裏去的時候,張裕民回過頭,覺得隊伍裏少了一個人,而在靠北的街邊上,有一個人的背影。他心裏完全明白了,卻沒有動聲色,隻悄悄的同李昌說了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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