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很多家都把晚飯提早了,吃過飯,沒有事,便在街上溜達。好像過節日似的,有著一種新鮮的氣味,又有些緊張,都含著欲笑的神情,準備“迎春接福”一樣,人碰著人總要打招呼:“吃啦嗎?”“今黑要開農會呀!”大家都走到從前許有武的院子裏去。院子空洞洞的,一個幹部也沒有,門口來了個民兵,橫掛起一杆土槍,天氣很熱,也包著塊白布頭巾。他站在門口遊來遊去,有人問他:“什麽時候開會呀?”他說:“誰知道呀!好多人還沒吃飯呢,還有的在地裏。”人們又退了出來,可是無處可去。有的就到果園摘葫蘆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學校門口捧了半個西瓜在啃,西瓜水順著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著瓜子,抽著煙。他們一看見有幹部過去,就大聲的嚷:“趙大爺!還不開會呀!叫紅鼻子老吳再響遍鑼,唱上一段吧。”趙得祿年紀也不過三十多一點,可是輩分大,人都管叫爺爺。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著一件舊白布褂褂,總是笑臉答應:“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開會。”張裕民也不斷從這裏走過,一有人看見也要問他:“三哥,今晚開會有咱的份沒有?”“你真尋人開心,有沒有份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在不在會嘛;是貧農就都有份!”旁邊聽的人都笑了,在不在會自個兒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漿糊鍋裏了。


    這些小孩子看見這裏人多,也走了過來,又看不出有什麽,便呆呆的望一會,覺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學的學校大門裏。裏麵也很冷清,兩個教員都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剩下燒飯的在側屋門口洗碗盞,他就是紅鼻子老吳,村上有事打鑼也是他。孩子們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誰唱著今天剛學會的歌子,這是那個姓胡的同誌教的,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這麽一唱又唱出幾個老頭子,他們蹲在槐樹下,咬著一根尺來長的煙管,他們不說話,隻用眼睛打量著四方。


    婦女們也出來了。顧長生的娘坐在一個石磴上,這是到南街去的街頭上,她知道今晚要開會,卻並沒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聽,不管開個啥會,她都想聽聽。自從顧長生當兵去了,村幹部卻隻給了她二鬥糧食,大家都說她是中農;什麽中農她不管,她兒子既然當兵去了,他們就得優待她,說好了兩石糧食卻隻給二鬥,什麽張裕民,趙得祿……這起人就隻管他們自己一夥人咧,丟著她老寡婦不照顧,她還是抗屬呢。她坐在石磴上,沒有人理她,她鼓著一個嘴,像同她的沉默賭氣似的。


    這時從她麵前又走過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輕媳婦,她們幾個人嘰嘰喳喳的興高采烈的走過去,還有人順手撂著吃剩的果核。顧長生的娘忽的開口了,她叫住當中的一個:


    “黑妮!今晚你們開會不啦,咱也是抗屬,咱能來聽嗎?”“隻要開的是群眾會,你就能聽,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開不開,咱要去問婦女主任。”黑妮穿著一套藍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發蓬蓬鬆鬆的用夾子攏住,她不等顧長生娘再問話,扭頭就又隨著她的女伴們走了。


    顧長生娘又不高興了,朝著那穿粉紅襪子的腳蹤吐過一口痰去,心裏罵道:“看你們能的,誰還沒有年輕過,呸,簡直自由的不像樣兒了!”


    黑妮一夥人走到西頭去找董桂花。


    她們幾個女孩子都是識字班的,年紀輕,都喜歡活動,喜歡開會,雖然她們的家庭經濟都比較不差,甚至還很好,但她們很願意來聽些新道理,她們覺得共產黨的這些道理和辦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訴她們說今天要開婦女會,她們好不高興,識字班是常常參加婦聯會開會的。可是一直也沒有人通知她們。在上課的時候,她們大家相邀著,吃過飯,她們又擠在一塊,天都快黑了,還誰也不清楚這回事,於是她們嘰嘰咕咕的商量了一陣,決定去問婦女主任。她們一路談談笑笑,不覺就走到董桂花門口了,可是誰也不願走前邊,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湧便到了院子裏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來,還是黑妮叫了一聲:


    “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應,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擠到房門口。她們才看見房子裏已經擠得滿滿的,大約有七八個女人,四五個小娃娃,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好像談得很起勁似的,可是因為她們這一來,都停止了說話,板著一副麵孔望著她們。


    “什麽事?”董桂花也沒有讓她們進去坐,隻冷淡的說。“李嫂子!”黑妮還來不及喪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們來問你今兒晚咱們開會不啦。”


    “開啥會呀!”那個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著她的細長的眼睛,“別人今晚開農會呀!是貧農會呀!”她把貧農兩個字說得特別響,她還把眼光斜斜的瞟過去,一個一個的去看她們。


    “咱不是問的農會呀,”黑妮也感覺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腸的笑著說:“咱是問咱們的婦女會。”


    “咱們的婦女會?”屋角裏坐的一個小個子女人也冷笑了。“黑妮,走吧!咱們犯不著呆在這兒碰釘子!”同去的一個女孩子說了。


    這時董桂花卻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識字班教書很熱心,很負責,從來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親熱的叫著她,她要有個病痛,她就來看她,替她燒米湯喝,又送過她顏料,花線,鞋麵布,李昌也常說她好,她便走過去安慰她說:“黑妮,別不高興,咱們今兒晚上不開會,啥時開會,咱啥時去叫你,喜歡開會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願來,咱們婦女就是死腦筋多嘛!”


    “嗯……”黑妮像一隻打輸了的雞,她側過頭往外走。“不坐會兒麽,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門口,看著走出去的一群和並不回答的黑妮的後影,她心裏不覺嘀咕著:這姑娘確是不壞的嘛,她伯父不好,怎麽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裏卻有人大聲說:“這都是些……,哼!誰還不清楚,又想來探聽什麽了。”


    董桂花趕忙說:“走,咱們去開會吧。今晚先去開農會,也聽聽人家是怎麽鬧的。咱們可不能不去,這回就是要把土地鬧給窮人啦,咱們女人家也有份,窮人不去,窮人自己先鬧不精密,事情就不好辦啦!咱們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來了,她又展開她那長眉笑了起來,“咱就見不得這群狐狸精,吃了飯,不做事,整天浪來浪去的。”


    這個瘦個子女人生就一副長臉,細眉細眼,有時笑得頂溫柔,有時卻很潑辣。羊倌總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來一次,有時甚至十來天半個月。她一個人生活,太孤單,又苦,不情願,就常拿些冷言冷語來接待他,也不燒火,也不刷鍋,把剩的一點糧食藏了起來,羊倌便從布袋裏拿出二斤蕎麵,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訴她誰家的老綿羊又生了小羊,卻不告訴她又被狼偷走了兩隻的事,隻說他們那隻狗太老了,他們還想另外再找條好狗。羊倌又說來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幾畝地種也好,再種上點麥子,年成要是好,就夠吃,免得現買著吃,物價又漲得厲害。羊倌已經快五十歲的,沒有一點地,沒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見這年輕窈窕的老婆盡著訴苦,盡著生氣,就自己去燒火,可是老婆還站到院子裏去,還尖著嗓子罵:“隻怪咱前世沒有修好的過,嫁給這麽一個老窮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個影子,咱這日子哪天得完呀!”罵著罵著,那老看羊人也就動了火,他會像擰一隻羊似的把她擰進屋來,他會給她一陣拳頭,一邊打就一邊罵:“他媽的,你是個什麽好東西,咱辛苦了一輩子才積了二十隻羊,都拿來買了你,你敢嫌咱窮,嫌咱老!你這個騷貨,咱不在家的時候,知道你偷了人沒有……”老婆挨了打,就傷心傷意的哭了。他是多麽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卻慢慢的安靜了,她會乖乖的去和蕎麵,她做扁食給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麵抽著煙,摸著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時時去看他,感到他是多麽的可憐:熱天還好一點,一到天冷了,也還得趕著羊群,冒著風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還得找個平坦的避風點的地方支起帳篷來,墊一點點蒿草,蓋一床薄被,一年到頭才賺得一點兒糧食,或者幾匹布,或者一兩隻羊羔。現在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希望回到地裏去,有幾畝地種。可是,哪來的地呢?每次回來,她總還要找他鬧;到後來,她慢慢的覺得對他不起,就又向他送過去溫柔的眼光。他也好了,過了一夜,他們就又像一對剛結婚的新郎新婦,難舍難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見他了才回來,她一個人的生活是多麽的辛苦和寂寞嗬!


    這個瘦個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頭就沒有什麽可怕,也沒有什麽可以慰藉。所以常常顯得很尖利,顯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裏是個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過。在去年和春上的鬥爭裏,她是婦女裏麵最敢講話的。她的火一上來,就什麽也不顧忌了,這時就常常會有一群人圍著她。團結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們也嚷起來了,隻有一個老太婆說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牽她,說:“姑媽!你要不去開會,就啥也不會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歎氣說,“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頑固勁,你還不清楚麽?他今晚要去開會的,咱一去,他就看見咱了。他去,啥也不說,回來也不說,他自己寧願去開會,隻為怕別人叫咱清槐去。他說,好好賴賴,都讓他老頭子頂了吧。他要看見咱去了,準會給咱一頓臭罵。唉!咱們全給他沒法辦……”這個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給他的一畝半地,又悄悄退還給侯殿魁了。他兒子清槐氣的跳腳,罵他老頑固,他還拿掃帚追著兒子打呢。農會知道了,出來幹涉,他不認賬,還瞞著,農會也就沒有什麽辦法。


    “你就不能罵他,告訴他如今世道變了?誰也不能像他那樣死奴才根子,死抱住個窮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個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還是執意不去,她一個人回去了。這群女人也動身到開會的地方,許有武的院子裏去。


    這時已傍黑了,人站得遠一點就看不清是誰。街口上時時有民兵巡邏,許有武院子的大門外,站得有十多個人,和掛槍的民兵,誰走來他們也湊過去看看。顧長生的娘也站在門外,他們不讓她進去,勸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說:“你要什麽明天找村幹部吧,別老站在這裏。”她卻咕噥道:“咱愛站麽,連街道上也不準人站了麽?要是咱長生在家,你們,嘿,嗯,還說優待抗屬咧,連大街上也不準人站了。……”大家隻好說:“好,你愛站,站吧。”


    院子裏已經擠得滿滿的,說是貧農會,實際一家隻來一個人的多,也有很多中農。四周的台階上,一團一團的坐著,隻聽見一片嗡嗡的聲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見屋脊上還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張正國自己也是來來去去,檢查了這個,又檢查那個。民兵們很喜歡他們的隊長,雖說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懶。李昌在這裏也不知忙些什麽,一會兒跑出,一會兒跑進,又叫這個,又叫那個。趙得祿還披著那件白短衫,點了一盞燈,放在上邊台階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們進來的時候,顧長生的娘也跟著進來了。她們婦女站在一個小角上,董桂花看見楊同誌正同幾個人在談話,一群人圍著他,時時聽見從那裏傳出嗬嗬嗬的笑聲。胡立功也在台階上出現了,李昌大聲說道:“咱們學一個歌好不好?”有兩三個年輕的農民答應了他,胡立功便唱著:


    “團起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


    但許多人都焦急的望著門外,他們等著張裕民,等著農會主任,他們都用著最熱切的心來等著今晚的這個會。他們有許多話要說,現在還不知道該怎樣說,也不知道敢不敢說,他們是相信共產黨的,可是他們還了解得太少,和顧忌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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