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匆忙的走著,從大街到小巷,從這條巷轉到那條巷,有許多人早就站在街口的,看見人們從巷口流到街上又流到戲台前時,已經跟蹤走來了。這裏麵有些人穿得比較整齊,露出一副極慎重的樣子。偶然有一兩個戴紳士草帽的買賣人,他們擠在人中間,和人開著玩笑。還有擦了薄薄一層粉的女人,頭發上的油光照人,衣服剪裁合身,扭扭捏捏的三三兩兩的擠在一團,站在靠後邊。也有原來留在屋子裏的窮老漢,窮老婆,這時也鎖了屋子趕來了。還有,因為孩子太多,無法出來的女人也抱著一個,牽著一個,蹣跚的走來。有些人問:


    “還不開會麽?”


    張裕民站在台中央,指揮著:“婦女都靠右邊站,你們那幾個讓過來些。大家站好地位不要動。牆根前的站過來。”


    人們都聽著他的號令移動著。剛剛站好,卻又都回過頭去,有人就又往後走,學校裏的小學生排著隊來參加大會了。劉教員帶領著他們,他們還唱歌,這些孩子們像參加運動會的選手,生龍活虎似的,又緊張又活潑,他們用力的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聲響徹雲霄。張裕民便忙著招呼,在台前讓出一角地方。隊伍便從人叢中走進來。人們自然而然的替它讓了一條道路。劉教員也忙迫得不堪,好容易才把他們安排好,又叫他們停止了唱歌。


    人們在底下悄悄談話:“對象來了沒有?”


    “沒有,還扣著呢!”


    “看侯殿魁那老頭。”


    錢文貴的老婆也站在台後邊,她拿背靠著台,時時把衫子扯來揩眼淚,鼻涕吊在嘴唇上,她剛剛給丈夫送飯回來,她一看見幹部便給磕頭,她哭著說:“打從你們當幹部以來,他爹有啥對不起你們嗎?不看金麵也得看佛麵啦,看咱錢義還是八路軍咧。”


    有人嚇唬她:“你再說,就一繩子捆了你。”但她還是不走開。


    有人喊:“開會吧!”


    “對,開會啦!”張裕民又跳上台中央了。他仍敞著汗衫和紐扣,他望著群眾,等人聲靜下來。


    李昌吹著一個口哨,“噱——噱——”


    張裕民報告了:“咱們村鬧土地改革到如今已經十多天了,咱們要翻身,可不容易,咱們村上有好些剝削咱們的地主,壓迫咱們,咱們今天就來拔尖。昨天晚上咱們把那個有名的人,混名叫賽諸葛的扣下了!……”


    人們不覺鼓起掌來,並且吼著:“扣得好!打他那個狗命的!”


    “還有呢!”張裕民又接下去,“咱們的治安員張正典那小子,心眼裏不向咱們老百姓,向著他丈人,破壞咱們的土地改革,縣上撤了他的職,以後咱們要多看著他點。……”底下又鼓掌了。大家互相交頭接耳的說:“啊,還有這回事,這可做對呢。”並且有人喊:“打倒投降分子!”“把這些溜溝子的都捆起來。”


    張裕民又說:“今天咱們這個會就是和錢文貴算帳。咱們先算算,算的差不多了,改天再當著他算,咱們農民自己來主持這個會,咱們選老百姓來當主席。你們說成不成?”“成!”“就是張裕民!”“農會也成!”“……”幾種聲音嚷著。


    “老百姓好。你們自己選好,選幾個你們覺得可靠的。”老董也站在張裕民身後說。


    “成,選就選哪,咱提郭富貴。”是王新田那個小夥子的聲音。


    “郭富貴,讚成不讚成?”


    “讚成。咱提李老漢。”


    “哪個李老漢?”


    “提人還得不提名……”


    “李寶堂叔叔……”


    “李寶堂叔叔,好。”


    “咱還提張裕民,沒有他不頂事。你們看怎麽樣?”


    “好,就是他。”


    “舉手!舉手!”


    “哈……”


    人們在人叢中把郭富貴,李寶堂推上去了。李寶堂隻笑。郭富貴也不知道怎麽樣才好,像個新郎似的那麽拘束著。


    張裕民把李寶堂拉在中間,又同他嘰咕了一陣。這老頭子把臉拉正了,走出來一步,他說話了!他說:“咱老漢是個窮人。看了幾十年果園子,沒有一棵樹。咱今年六十一歲了,就像秋天的果樹葉一樣入土也差不離了。做夢也沒夢到有今天,咱當了主席啦!好!咱高興,咱是窮人的主席,咱們今天好好把那個錢文貴鬥上一鬥,有仇報仇,有冤伸冤,有錢還錢,有命償命。咱隻有一個心眼,咱是個窮漢。咱主席說完了,如今大家說。”


    誰也沒有笑話他,很滿意這個主席。


    要說話的人很多,主席說一個一個來。但一個一個來,說話的人又說不多了。說幾句便停了。大家吼著時氣勢很高,經過一兩個人稀稀拉拉的講,又沒講清楚,會議反而顯得鬆了下來,李昌便使勁的喊口號,口號喊得不對時候,也不見有力量。這時隻見劉滿急得不成,他從台下跳上了台,瞪著兩隻眼睛,舉著兩個拳頭,他大聲問:“你們要不要咱說?”


    “劉滿!劉滿!你說吧!你會說!”


    “你們要咱說,咱得問問幹部們,咱說了要不要處罰咱?”“劉滿!你說!誰敢處罰你!今天就要看你的,看你給全村帶頭啦!”張裕民笑笑的安慰他。


    “誰敢處罰你!劉滿!你說!你打那個治安員打得好!”底下也有人鼓他的氣。


    “說錢文貴的事吧!”張裕民又提醒他。


    劉滿用著他兩隻因失眠而發紅的眼睛望著眾人,他捶著自己的胸脯,他說:“咱這筆賬可長咧,咱今天要從頭來說。咱的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啊!你們哪裏會清楚這十年來的冤氣。咱就是給冤氣填大的。”他又拍了拍胸脯,表示這裏麵正裝滿了冤氣。“咱爹生咱們弟兄四個,咱弟兄誰也是個好勞動,憑咱們力量,咱們該是戶好人家呀!事變前咱爺兒五個積攢了二百來塊錢,咱爹想置點產業。真倒黴,不知怎麽碰著了錢文貴,錢文貴告咱爹,說開磨坊利大,他攛掇咱爹開磨坊,又幫咱爹租了間房子。他又引了他的一個朋友,來做夥計,又不是咱村上人,咱爹不情願,可是看他麵子答應了。那個朋友在磨坊裏管起事來,不到兩個月,他那朋友不見了。連兩匹大騾子千來斤麥子全不見了。咱爹問他,他說成,罵那個朋友,說連累了他,他拉著咱爹,一同到涿鹿縣去告狀,官司準了。咱告訴大家這官司可打不得呀!咱們一趟兩趟賠錢,官司老不判案。咱爹氣病了,第二年就死了。咱們四弟兄在年裏殺雞賭咒,咱們得報這仇。唉!咱們動還沒動,有天咱大哥給綁上拉去當兵啦!這還要說麽,這裏邊是有人使了詭計啦!咱大哥一走,日本鬼子就來了。石頭落在大海裏,咱們年年盼,也盼不到個信息。咱大嫂守不住,嫁了。落個小女子,不還跟著咱嗎?”


    底下有人答應他:“是有這回事。”


    “日本人來的第二年,”劉滿又接下去說了,“錢文貴找咱二哥去說,過去對不起咱爹,磨坊賠了錢,他心裏老過意不去,他說要幫咱們忙,勸咱二哥當個甲長,說多少可以撈回幾個。咱二哥不願意,他是老實人,家裏又沒人種地,又不是場麵上人,咱弟兄全恨他,不肯幹這件事。咱們回絕了他,他走了,過了半個月,大鄉裏來了公事,派了咱二哥當甲長。咱二哥沒有法,就給他套上了。大鄉裏今天要款,明天要糧,後天要伕,一夥夥的特務漢奸來村子上。咱二哥侍候不來,天天挨罵,挨揍,哪一天不把從老鄉親們那裏訛來的錢送給他去?他還動不動說咱二哥不忠心皇軍,要送到兵營裏去。咱二哥當了三個月甲長,要不是得了病,還不會饒二哥!二哥!你上來讓大家來看看是什麽樣子!咱二哥呢,二哥!二哥!……”他的聲音嘶啞了,模糊了,他說不出話的時候,就用兩個拳頭擂著他的胸脯。


    人群在底下騷動,有人找著了劉乾,把他往台上送,他癡癡的笑著。人們將他互相傳遞,把他送到台口了,郭富貴忙著把他拉上來。那個瘋了的偽甲長不知是回什麽事,傻子似的望著大家。他的頭發有幾寸長,蓬滿一頭,滿臉都是些黑,一條一條的泥印子,兩個大眼深凹下去,白眼仁一閃一閃的,小孩在夜晚遇著他時都會嚇哭的。


    底下沒有人說話了,有年老的輕輕的歎著氣。


    劉滿忽然把兩手舉起,大聲喊:“咱要報仇!”


    “報仇!”雷一樣的吼聲跟著他。拳頭密密的往上舉起。李昌也領著喊:“錢文貴,真正刁,謀財害命不用刀!”大家都跟著他,用力的喊。那邊婦女也使著勁,再也不要董桂花著急的催促。


    “咱也要同錢文貴算帳咧。”王新田那個小夥子跳了上來。幾天的工夫,已經改變了他,他好像陡的長大了幾歲。他不再是那麽荒荒唐唐的,他心裏已經有了把握,他把鬧鬥爭這件事看成了天經地義似的,好像擺在眼前,就這一件事好幹,越鬧越有勁。他看見有些人還在遲遲疑疑,唉聲歎氣,他就著急。這個年輕小夥子充滿了信心,他訴說過去劉乾做甲長時,錢文貴暗裏使詭計用繩子捆他,要把他送到青年團去的事。他在台上問他爹要不要錢文貴退還房子。他爹在台下答應他:“要他退還房子!”於是人們便吼起來:“錢文貴,亂捆人,要人房子,要人糧!”


    從人叢中又走出一個老頭兒,他是人們把他推上去的。他一句也不會說,隻用兩眼望著大家。人們都認識他叫張真,他的兒子被送到鐵紅山,當苦力,解放後有許多苦力都回家了,隻有他的兒子一直沒回來。他對大家望著,望著,忽然哭起來了。大家催促他:“你說呀!不怕!”可是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又哭起來了。唉!全場便靜了下來,在沉默中傳來噓唏的聲音。


    接著又一個一個的上來,當每一個人講完話的時候,群眾總是報以熱烈的吼聲。大家越講越怒,有人講不了幾句,氣噎住了喉嚨站在一邊,隔一會,喘過氣來,又講。


    文采幾人從來也沒見過這種場麵,他們禁不住興奮和難受。尤其是老董,他高興的走來走去,時時說:“啊,這下老百姓可起來了!”胡立功也時時問那幾個主席團的人:“你們看今天怎麽樣,以前你們有過這種情形嗎?”李寶堂老漢說:“沒有,如今是翻身了,啥也不怕,啥也不管哪!好,讓他們都說說,把什麽都倒出來啦!要清算李子俊時,你看咱也要說,咱還要從他爺爺時代說起咧。”


    他們覺得機不可失,他們商量趁這勁頭上把錢文貴叫出來,會議時間延長些也不要緊,像這樣的會,老百姓是不會疲倦的。


    李寶堂將這個意見向群眾說了,底下也一片讚成。於是李寶堂下令立刻帶錢文貴。張正國親自帶幾個民兵走了。


    講話便停頓了下來,有些人便悄悄的嘀咕著。有些孩子們便離開了會場,在巷口上去等著,用一種好奇的心等在那裏。


    跟著走開去小便的也有了,咳嗽的聲音此起彼落,懷裏的娃兒們哭了,婦女哄起孩子來。主席沒有辦法,報告休息三分鍾。


    但人們仍舊很快走了回來,他們要等看錢文貴咧。隻有很多婦女又溜到遠點地方坐下來,董桂花,羊倌老婆周月英便一個一個的去拉,拉來了這幾個,又走了那幾個。


    主席團幹部們又忙著去商量一些事情,安排一些事情。


    一會兒,擔來了一擔涼水,人們便都搶著去喝。


    一會兒,又拿來了白紙糊的一頂高帽子,上邊寫著:“消滅封建勢力”。


    民兵排列得很整齊,分作幾排站著,台前台後都有,他們嚴肅的雄赳赳的舉著槍。


    於是人們又圍了攏來,他們看帽子,他們觀賞著民兵,這都是自己人呀,看他們多神氣。


    大家都在等著那個鬥爭對象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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