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快要黑時的事。我們坐在門廊上,這時大路上駛近一輛大車,裏麵坐著五個人,還有另外一個騎著馬跟在後麵。有一個人舉起手打了招呼,可是他們經過店門口沒有停下來。


    “那是誰呀?”麥卡勒姆說:我記不得他前麵的名字了:反正是雷夫的雙胞胎兄弟;正是那一個。


    “那是本德侖家,住在紐霍普再過去一點,”奎克說。“朱厄爾騎的是斯諾普斯賣出來的馬。”


    “我還不知道這批馬居然有一匹還在,”麥卡勒姆說。“我還以為你們那邊的人後來想法子把它們都打發掉了呢。”


    “你倒試著去騎騎那匹馬看,”奎克說。大車繼續往前行進。


    “我敢說你家老爹朗是不會把馬白送給他的,”我說。


    “當然不會,”奎克說。“他是從我爹手裏買的。”大車還在往前走。“他們準是根本沒聽說橋的事,”他說。


    “他們上這邊來到底為了什麽呢?”麥卡勒姆說。


    “把他老婆埋了之後,乘便放一天假鬆快鬆快吧,我想,”奎克說。“準是進城去,我想,塔爾那邊的橋準也是衝掉了。我琢磨他們還沒聽說這兒的橋的消息呢。”


    “那他們得插上翅膀才能過去了,”我說。“我估計從這裏到伊什哈塔瓦河口一座橋也沒有了。”


    他們的大車裏還載得有東西。不過奎克三天之前剛去參加過喪禮我們自然不會想到別處去隻覺得他們離家出門未免太遲了些而且肯定是沒有聽說橋的事兒。“你最好把他們叫住,”麥卡勒姆說。真是見鬼了,他前麵的名字就在舌頭尖上,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於是奎克大聲叫了,他們停了下來,奎克走到大車跟前去告訴他們。


    他和他們一起折了回來。“他們要去傑弗生,”他說。“塔爾家那邊的橋也衝掉了。”似乎我們還不知道這檔子事似的,他的臉看起來有點古怪,特別是鼻孔周圍,可是那一家人光是坐在那裏,本德侖、那個姑娘和小家夥坐在車座上,卡什和老二,也就是人們常常議論的那個,坐在橫架在車尾檔板的一塊木板上,另外的那個騎在花斑馬上。不過我想他們到這時也已經習慣了,因為當我對卡什說他們隻好再繞回到紐霍普去以及怎樣做最好時,他僅僅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看我們是到得了那兒的。”


    我這人不大愛瞎管閑事。我是主張讓每個人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的。可是我跟雷切爾談起他們當中沒一個懂行的人料理她而又是碰到七月大熱天等等等等,這以後,我又去到穀倉裏,想勸勸本德侖。


    “我答應過她的,”他說。“她拿定主意非得這麽幹不可。”


    我注意到一個懶惰的人,一個不喜歡動的人,一旦開始動了就會決心繼續動下去,就跟他不動時決心一步也不動一樣,仿佛他非常恨的倒不是動本身,而是啟動與停止。倘若出了什麽事使得啟動與停止發生困難,他倒會顯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他坐在大車上,駝著背,眨巴著眼,聽我們講橋怎麽說話間就給衝走,水又是漲得多麽高,倘若他不是顯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仿佛是他本人讓河水漲上去的,那我就不是人。


    “你說河水比你見過的任何時候都高?”他說。“這是上帝的旨意啊,”他說。“我估計到明天早上也不會退下去多少,”他說。


    “你們最好今天晚上在這兒過夜,”我說,“明天早早兒的朝紐霍普進發。”我完全是心疼那兩頭瘦骨嶙峋的騾子。我告訴雷切爾,我說了,“喂,難道你願意我把他們擋在外麵黑夜裏嗎?他們離家八英裏呢。我還能怎樣做呢,”我說。“反正隻呆一晚,他們就呆在穀倉裏,天一亮他們一定會動身的。”因此我就跟他們說:“你們今天晚上就在這兒住下,明天一早你們可以回紐霍普。我工具有的是,小夥子們要是願意,一吃完晚飯馬上可以先去幹起來,把坑挖好,”這時候我發現那個丫頭瞪著我。如果她的眼睛是兩把手槍,我早就不在這兒說話了。她眼睛要是沒有衝著我噴火,我就是小狗。後來我到穀倉去走近他們時,她說話正說得起勁,壓根兒沒注意我來到身邊。


    “你答應過她的,”她說。“你答應了,她才撒手去的。她滿以為可以相信你的。要是不照著做,你會遭到天譴的。”


    “誰說我不打算履行諾言啦?”本德侖說。“我的心在任何人麵前都是坦蕩蕩的。”


    “我才不管你的心怎麽樣呢,”她說。她發出的是一種耳語聲,話說得很炔。“你答應了她的。你必須照辦。你——”這時她看見我了,就打住了,站在那裏沒動。如果她的眼睛是兩把手槍,我早就不在這兒說話了。後來我跟安斯提起我的想法,他就說了:


    “我答應過她的。她堅決要這樣辦的。”


    “可是我覺得她願意她母親埋在附近,這樣她就可以——”


    “我說的是艾迪,”他說。“艾迪一定要這樣辦呢。”


    因此我告訴他們把大車趕到穀倉裏去,因為眼看又要下雨了,晚飯也快準備好了。不過他們不願進屋來吃飯。“我謝謝你了,”本德侖說。“我們不想麻煩你。我們籃子裏還有點吃的。我們可以將就對付。”


    “這個嘛,”我說,“既然你這麽尊重婦女,我也不能兩樣。要是客人吃飯時候來到我們家又不肯和我們同桌吃飯,我那口子會認為是瞧不起她。”


    於是那丫頭到廚房去幫雷切爾了。這時候朱厄爾來到我的跟前。


    “當然,”我說,“頂棚那兒的幹草你盡管用。你喂騾子的時候也喂喂那匹馬好了。”


    “馬吃的我願意付錢給你,”他說。


    “幹嗎這樣?”我說。“誰喂馬用了些草料我是不在乎的。”


    “我願意付錢給你,”他說;我還以為他要什麽特別的飼料呢。


    “幹嗎要特別的?”我說。“莫非它不吃幹草和玉米嗎?”


    “是要特別多一些,”他說。“我總是多喂它一點,我不願讓它欠誰的情分。”


    “飼料我這裏是不賣的,小子,”我說。“要是它能把頂棚裏的東西吃光,明兒一早我幫你把穀倉裏的往大車上裝。”


    “它是從來也不欠誰的情分的,”他說。“我寧願付錢給你。”


    要是問問我寧願怎樣,你也根本不會在這兒了,我本想跟他這樣說。可是我僅僅說:“那就讓它現在開始欠別人的情分吧。飼料我這裏是不賣的。”


    雷切爾擺好晚餐,便跟那丫頭一起去鋪床。可是他們誰也不肯進來。“她都死了好幾天了,該不會要求誰那麽拘禮了,”我說。我跟任何人一樣是尊敬過世的人的,可是你們也應該尊敬死者自己的遺體呀,一個女人的遺體在棺材裏放了四天,對她表示敬意的最好做法就是盡快讓她入土。可是他們就是不肯。


    “那樣做是不合適的,”本德侖說。“當然囉,如果小夥子們想上床睡覺,我想我可以坐著陪她一夜。我還不至於連這點苦都不肯為她吃。”


    於是我回到穀倉,他們正蹲在大車周圍的地上,全都在那兒。“至少得讓那個小家夥進屋去睡會兒覺吧,”我說。“還有你,最好也進來,”我對那姑娘說。我並沒有幹涉他們私事的意思。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以前幹過什麽和她有關係的事兒。


    “他已經睡著了,”本德侖說。他們已經把他放進一間空馬廄的木槽,讓他在那兒睡了。


    “那麽你進來吧,”我對那姑娘說。可是她仍然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光是蹲在那兒。你都幾乎看不清楚他們。“你們幾個小夥子怎麽樣?”我說。“你們明天還要忙一整天呢。”過了一會幾,卡什說:


    “我謝謝你了。我們能對付的。”


    “我們不想欠別人的情分,”本德侖說。“我打心底裏謝謝你了。”


    因此我就讓他們去蹲在那裏了。我想經過四天之後他們也習慣了。可是雷切爾不答應。


    “這真是太不像話了,”她說。“太不像話了。”


    “他又能怎麽樣呢?”我說。“他給她許下過諾言的。”


    “誰說他啦?”她說。“誰管他呀?”她說,聲音越來越高。“我隻希望你和他還有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你們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折磨我們,在我們死了以後又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拖著我們走遍整個——”


    “好了,好了,”我說。“你又發火了!”


    “你別碰我!”她說。“別碰我!”


    男人就是琢磨不透女人。我跟這一位一起過日子足足有十五年了,要說我琢磨透了我就是這個!我也清楚我們之間有許多不痛快的事兒,可是我從未想到慪氣的原因會是一具死了都有四天的屍體,而且還是一具女屍。她們真會折磨自己,不像男人,能逆來順受,隨遇而安。


    因此我躺在床上,聽著雨開始落下,想到他們在那邊,蹲在大車四周,雨點打在屋頂上,又想到雷切爾在那邊抽泣,一直唏唏噓噓地哭,過了一會,雖然她已經睡著了,我似乎仍然能聽到她在哭,而且還聞到了那股氣味,雖然我明知自己不可能聞到。我甚至於都拿不準自己能聞到還是不能,或者是不是反正知道那是什麽就認為自己能聞得出來。


    因此第二天早上我根本沒去那兒。我聽見他們在套車,接著在我知道他們準是馬上要動身的時候,我出了前門沿著路朝橋走去,一直到我聽見大車從場院裏出來,朝紐霍普方向折了回去。這時我回進屋子,雷切爾又衝我跳了起來,因為我沒有到穀倉去請他們進屋來吃早飯。女人家的事兒真是捉摸不透。你剛弄清楚她們肚子裏是這個意思,你馬上就得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而且還得認為自己真該挨頓鞭子,怎麽方才居然會有那樣的想法的。


    可是我仍然覺得我能聞到那股味道。因此我斷定那不是有臭味,而是我知道它在那裏呆過所以才覺得有,人不是常常這樣受致愚弄的嗎?可是當我走近穀倉的時候就知道不對頭了。我走進門廳時看見一樣東西。我進去時它好像弓著身子,我起先還以為他們中的哪一位留下來沒走呢,接著我就看清那是什麽了。那是一隻禿鷹。它扭過頭來看見我就順著門廳往外走,叉開了腿,羽毛有點奓著,先從一邊的肩膀上扭過頭來瞅我,接著又從另一邊瞅,活像一個禿老頭。它出了門就開始飛。飛了好一會兒才升到空中,空氣陰沉、重濁,像是飽含著雨意。


    要是他們堅決要去傑弗生,我琢磨他們非得繞弗農山不可了,就像麥卡勒姆那樣。他大概後天可以到家,他還是騎著馬的。那樣他們離城隻有十八英裏了。可是也許這座橋也會給衝走,讓他明白這是上帝的意旨和決定。


    那個麥卡勒姆。他跟我斷斷續續做買賣都有十二年了。他從小我就認得他,熟悉他的名字就跟那是我自己的名字似的。可是天哪我卻一下子怎麽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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