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得在維裏埃露麵啊。碰巧,於連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就遇見莊勒諾先生,連忙把加薪的事告訴他。


    回到韋爾吉,於連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樓到花園裏去。他的精神一整天裏受到那麽多強烈感情的衝擊,覺得疲憊不堪。“我對她們說些什麽呢?”他想到兩位夫人,心裏忐忑不安。他根本看不出,他的精神狀態正處在女人通常最關心的那些瑣碎小事的水平上。德爾維夫人,甚至她的女友,常常不理解於連說些什麽,而於連對她倆的話也隻是一半懂一半不懂。這是力量所造成的結果,而且我敢說,那是激動著這個年輕野心家心靈的那些熱情的強烈衝動所具有的力量。在這個怪人的心中,幾乎每天都有暴風雨。


    這天晚上,於連走進花園,打算聽聽這一對表姐妹的看法,她們正焦急地等著他呢。他在老地方坐下,挨著德-萊納夫人。夜色很快轉濃。他老早就看見一隻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就在他旁邊,他真想握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從他手裏把手抽了回去,像是生氣了。於連準備就這樣算了,繼續愉快的談話,這時他聽見德-萊納先生走近了。


    於連的耳畔還響著早上的那些粗魯的話。“這家夥占盡了財富帶來的種種好處,”他心想,“若正好當著他的麵占有她妻子的手,不是嘲笑他的一種方式嗎?對,我一定要這麽做,他曾經對我表示出那麽大的輕蔑。”


    從這時候起,於連的性格中原本就少有的那種內心的平靜,很快便離他而去;他什麽也不能想,隻惶惶然希望德-萊納夫人願意讓他握著她的手。


    德-萊納先生憤憤地談開了政治:維裏埃有兩、三個工業家肯定變得比他有錢了,想使他在選舉中受挫。德爾維夫人聽著。於連對他的長篇大論感到惱火,把椅子挪近德-萊納夫人的椅子。黑夜掩蓋著一切動作。他大著膽子,把手放在離那隻衣服沒有掩住的美麗的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慌意亂,神不守舍,膽大包天,竟把臉頰挨近這隻美麗的胳膊,在上麵印上他的嘴唇。


    德-萊納夫人不覺一震。他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趕緊把手給了於連,同時把他稍稍推開一點。正當德-萊納先主繼續咒罵那些發了財的無恥之徒和雅各賓黨人,於連卻在那隻手上印滿熱情的吻,至少德-萊納夫人覺得是熱情的。然而,這可憐的女人就在昨天那個要命的日子裏有了證據,這個她愛慕但並未承認的男人愛著別人!在於連離開的那段時間裏,她一直在一種極端的不幸中煎熬,她開始思考了。


    “什麽!我是在愛嗎?”她對自己說,“我是有了愛情?我,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我在戀愛!但是我從未對我的丈夫體驗過這種不明不白的瘋狂,這使我老是想著於連。其實,他不過是個對我充滿敬意的孩子呀!這種瘋狂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可以對這個年輕人懷有的感情關我丈夫什麽事!我跟於連淨聊些空想的事情,德-菜納先生還可能會感到厭煩呢。他嘛,他想的是他的事務。我並沒有從他那裏奪走什麽送給於連。”


    她被一稱從未體驗過的熱情弄得昏了頭,但是並沒有任何的虛偽來玷汙她那天真無邪的心靈的純潔。她是錯了,可自己並不知道,不過,一種維護貞操的本能已被驚醒。於連出現在花園時,她正心神不寧,腦海裏翻騰著這樣的鬥爭。她聽見他說話,幾乎就在同時,她看見他坐在了身旁。兩個禮拜以來,一種迷人的幸福就誘惑著她,但更使她驚奇,此刻她的心靈簡直被它卷走了。對她來說,一切都不可預料。然而,過了一會兒,她想:“難道於連的在場就足以勾銷他的一切過錯嗎?”她嚇壞了,就在這時她抽回了手。


    這些充滿熱情的吻,這樣的吻她還從來沒有接受過,使她一下子忘了他也許正愛著另一個女人。很快,他在她眼中不再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了。一種由懷疑產生的剜心的痛苦中止了,一個她作夢都想不到的男人就在眼前,這給她帶來了愛情的激奮和瘋狂的歡樂。這個晚上人人都過得很愉快,隻有維裏埃的市長例外,他一直對他那幾個發了財的工業家耿耿於懷。於連不再想他那憤怒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些如此難以實施的計劃了。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美的力量左右。他沉浸在一種與他的性格如此不合的、模糊而甜蜜的夢幻之中,輕輕地揉捏著那隻因極好看而惹他憐愛的手,恍恍惚惚地聽著,那棵椴樹的葉子在夜晚的微風中沙沙作響,遠處杜河磨房中有幾條狗在吠叫。


    然而,這種感覺是一種愉悅,並不是一種熱情。他一回到臥房,就隻想到一種幸福了,即拿起他心愛的書;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他對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對他將在這個世界上產生的影響的看法,勝過其餘的一切。


    不過他很快把書放下,他想著拿破侖的勝利,想啊想,終於在自己的勝利中看出某種新的東西。“是的,我打了一個勝仗,”他對自已說,“但是應該乘勝追擊,應該在這個自負的紳士退卻的時候粉碎他的傲氣。這才是純粹拿破侖的作風。我得請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凱。如果他拒絕,我就再次逼他立即作出抉擇,不過他會讓步的。”


    德-菜納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覺得到目前為止她簡直沒有生活過。感覺到於連印滿她的手的那些火熱的吻,這是一種幸福,她不能不去想。


    最下流的放蕩能夠加在感官之愛這觀念上的形形色色令人作嘔的東西紛紛湧進她的想象之中。這些想法竭力要玷汙她為於連、為愛他的幸福勾畫出的那個溫柔而神聖的形象。未來被用可怕的色彩畫了出來。她看見自己成了一個令人鄙視的女人。


    這時刻真可怕,她的靈魂連自己也陌生了。剛才她還嚐到一種未曾體驗過的幸福,現在一下子就沉入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對這樣的痛苦全然不知,她的理智被攪亂了。她有一陣想向丈夫承認她怕是愛上了於連。這倒可以談一談他了。幸好她想起了結婚前夕姑母給她的一個忠告,說的是向丈夫講心裏話的危險,因為說到底,丈夫究竟是個主人。她在極度的痛苦中絞著自己的手。


    她由著一些相互矛盾又令人痛苦的景象任意擺布。她時而擔心自己沒有被愛,時而犯罪的念頭又折磨著她,仿佛第二天就要被拉到維裏埃的廣場上去示眾,還要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的字向老百姓說明她的通奸罪。


    德-萊納夫人對人生沒有絲毫經驗,在天主眼中有罪和當眾對她最激烈地表示普遍的蔑視,她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任何的距離。


    她想到通奸,想到她認為必將隨著這樁罪行而來的種種恥辱,當這可怕的念頭終於讓她喘口氣的時候,甚至當她終於能想到像過去一樣天真無邪地和於連一起生活的甜蜜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又被拋進於連愛著別的女人這個駭人的想法裏。於連害怕丟失這女人的肖像或者害怕因讓人看見而連累她時的那種蒼白的臉色,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張如此平靜、如此高貴的臉上發現了恐懼。他從來也不曾為了她或她的孩子們表現出如此的激動。這一新的痛苦達到了人類心靈所能承受的最大不幸的強度。德-萊納夫人在不知不覺中競叫了起來,驚醒了女仆。她突然看見床邊亮起了燈光,認出是愛麗莎。


    “他愛的是您嗎?”她在狂熱中喊道。


    女仆沒想到女主人會陷入這樣可怕的慌亂之中,大吃一驚,幸好她根本就沒注意這句怪異的話。德-萊納夫人察覺到說漏了嘴,便說:“我在發燒,大概說胡話了,您就留在我身邊吧。”她必須克製,也就完全清醒了,她覺得自己的不幸減輕了些;半睡半醒的狀態使她失去了理智,現在理智又恢複了控製。為了擺脫女仆的注視,她吩咐她讀報。女仆讀《每日新聞》上的一篇長文,在這姑娘的單調的聲音中,德-萊納夫人下定決心維護她的貞潔,再見到於連時,要表現出完全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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