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刷衣服,下樓,還是遲到了。一位學監嚴厲地責備他。於連並未設法為自己辯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認錯)。”他麵帶懊悔的神情說。


    這個開端大獲成功。學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們要與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個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時候,於連看見自己成為眾人好奇的對象。然而他們從他那裏得到的隻是克製與沉默。根據他給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個同學都看作敵人,在他眼中,最危險的敵人乃是彼拉神甫。


    幾天後,於連要選擇懺悔神甫了,人家給了他一份名單。


    “嘿!仁慈的天主!他們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他心裏說,“他們以為我不明白開口意味著什麽嗎?”他選擇了彼拉神甫。


    他沒有料到,這竟是決定性的一步。神學院有一個小修士,年紀很輕,維裏埃人,第一天就說是他的朋友,告訴他假如選副院長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許是更為謹慎的行動。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敵人,人家懷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補充說。


    我們的主人公自以為謹慎,可是他開始時走的那幾步,例如選擇懺悔神甫,全都是魯莽之舉。富於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負將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圖當成事實,還自以為是個老練的偽君子呢。他真是瘋了,居然自責使用了以柔克剛之術片取得了成功。


    “唉!這是我唯一的武器!換一個時代,”他對自已說,“我會麵對敵人用有力的行動來掙我的麵包。”


    於連對自己的行為很滿意,環顧左右,發現到處都是最純潔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個修士生活在聖潔的氣氛中,都像聖女德肋撒和在亞子寧山脈的維爾納山頂上受五傷時的聖方濟各一樣,見過幻象。不過這是一大秘密,他們的朋友絕口不談。這幾位見過幻象的年輕人幾乎總是呆在醫務室裏:其他一百來位將頑強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奮結合起來。他們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過所獲無多。兩三位真有才能者脫穎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澤爾,不過於連覺得他們討厭,他們也覺得於連討厭。


    三百二十一個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輩了,他們也拿不準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來背去的拉丁詞。他們幾乎都是農家子弟,寧肯靠背拉丁文掙麵包而不願意在土圪垃裏刨食吃。根據這一觀察,於連從最初幾天起就發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業中,都需要聰明人,因為總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侖治下,我可能當個副官;而在這些未來的本堂神甫中,我則要當代理主教。”


    “所有這些可憐蟲,”他繼續想,“從小就幹粗活,他們在來到這裏之前,吃的是黑麵包,啃的是有凝塊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隻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羅馬的士兵,把打仗當休息,這些粗俗的農民對神學院的好飯菜高興得不得了。”


    從他們暗淡的眼睛裏,於連隻看到飯後被滿足的肉體需要和飯前焦急難耐的肉體快樂。他就是應該在這樣一些人中間脫穎而出,然而於連不知道,他們也不肯告訴他,在神學院學習教理、聖教史等不同課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樁輝煌的罪孽罷了。自打有了伏爾泰,自打實行兩院製政府,說到底那不過是懷疑和個人研究,給民眾的思想帶來自疑這種壞習慣,法國教會好像懂得了書籍乃是它的真正敵人。在它看來,心靈的服從就是一切。在學習、甚至聖潔的學習中取得成功,更認為是可疑的,而且也並非沒有充分的理由。誰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傑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會心驚膽戰,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獲救-的唯一機會。唯有教皇還能試一試去瓦解個人研究,用教廷裏那些儀式的虔誠盛大來影響上流人士的厭倦病態的精神。


    這種種事實,於連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學院裏說出來的話又都力圖使之成為謊言,他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學到一些對一個教士很有用但他看來很虛假的東西,他頗不感興趣。他認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難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燒掉過幾封蓋有第戎郵戳的信,信的用詞最為得體,但卻透出最為強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製他們的愛情。“這樣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這年輕人愛的不是一個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拆開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淚水浸得字跡模糊,那是一封訣別的信。“終於,”信上對於連說,


    “上天給我恩典,讓我恨,不是恨鑄成我的錯誤的人,他將永遠是我在世上最愛的人,而是恨我的錯誤本身。犧牲已經做出,我的朋友。並非沒有眼淚,您看到了。我應該為之獻身、您也曾那樣地愛過的那些人,他們的獲救最為要緊。一個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會因他們的母親犯了罪而對他們施行報複了。永別了,於連,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這個未尾幾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給了一個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於連永遠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說出讓一個幡然悔悟的女人聽了臉紅的話。


    憂鬱,加上承辦八十三個生丁一頓的午餐的人供應給神學院的低劣飯菜,已經開始影響到於連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凱突然出現在他的房間裏。


    “我總算進來了。為了看你,我已經來過貝藏鬆五次,這不怪你。總是碰釘子。我派了一個人守在神學院門口,見鬼,你怎麽總是不出來?


    “這是我強加給自己的一個考驗。”


    “我發現你變多了。我總算又見到了你。兩個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剛剛讓我知道我是個傻瓜,沒有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拿出來。”


    兩個朋友的話總也說不完,於連的臉色陡然一變,因為富凱說: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嗎?你的學生的母親現在可虔誠啦。”


    他說這話時神情輕快隨便,但是這種神情卻在一顆充滿激情的心靈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為說者無意中攪動了聽者最珍貴的隱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熱的虔誠。有人說她去朝聖呢。但是,那個監視了謝朗先生那麽久的馬斯隆神甫可丟臉了,德-萊納夫人不願意向他懺悔。她到第戎或貝藏鬆做懺悔。”


    “她來貝藏鬆,”於連說,額上泛起了紅暈。


    “經常來,”富凱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憲黨人報》嗎?”


    “你說什麽?”富凱問。


    “我問你有沒有《立憲黨人報》?”於連以最平靜的口吻又問。“在這兒買要三十個蘇一份呢。”


    “什麽!神學院裏也有自由黨!”富凱叫道。“可憐的法蘭西!”他學著馬斯隆神甫那偽善的聲音和甜密的腔調,補了一句。


    幸虧入院第二天,於連認為還是個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經跟他說了一句話,讓他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不然的話,這次來訪可就要給我們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進入神學院以來,於連的行為不過是一連串的做假罷了。他時常痛苦地自嘲。


    其實,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動都實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細節,而神學院裏那些精明人卻隻盯著細節。因此,他已在同學中被認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瑣細的行動出賣了他。


    在他們看來,他肯定已經犯下這樁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獨立判斷,而不是盲目地跟隨權威和循例辦事。彼拉神甫絲毫幫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沒有跟他說過話,就是在告罪亭裏也是聽得多,說得少。如果他選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於連察到幹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煩悶了。他想知到損失究竟有多大,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種用以拒斥同學們的高傲而固執的沉默。於是他們開始報複了。他的趨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輕蔑。他這才知道,自打他進入神學院,沒有一個鍾頭,尤其是休息的時候,不曾產生對他或不利的後果,不曾增加他的敵人的數目或者為他贏得幾位真正有德或稍許不那麽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彌補的損失很大,任務很艱巨。從此,於連的警惕就處於常備不懈的狀態,他要為自己勾畫出一種全新的性格來。


    比方說,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在這種地方人們都垂下眼睛,這並非沒有道理。“我在維裏埃時是多麽自負啊!”於連想,“我自以為是在生活;其實那不過是為生活做準備罷了,如今我終於進入這個世界,我將發現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圍永遠布滿了真正的敵人。每一分鍾都要虛偽,”他繼續想,“這有多難啊;這是要讓赫拉克利斯的功績黯然失色啊。現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謙遜的態度騙了四十個紅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們曾經看見過他年輕時的暴躁和高傲。


    這麽說,學問在這兒什麽也不是啦,”他憤憤地自語道,“在教理、聖敦史等功課上取得進步隻是表麵上算數。在這方麵他們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讓我這樣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長處是進步快,善於理解那些空話。是不是他們在內心深處也知道這些空話的真正價值?也和我有一樣的看法?我真傻,居然還以此為驕傲:我老是得第一!這隻能為我招來許多不共戴天的敵人。夏澤爾比我聰明,他總是在作文中說幾句蠢話,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幾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於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話,僅僅一句,對我該是多麽有用啊。”


    於連大徹大悟以後,先前厭煩得要命的那些長時間的苦行修練,如每周數五次念珠、在聖心教堂唱聖歌,等等,等等,如今都變成最有興味的行動時刻。於連嚴格地審視自己,特別是力爭不誇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學那些為他人作榜樣的修士那樣,一上來就時刻做出有意義的行動,也就是說證明某種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學院,有一種吃帶殼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進步。


    讀者可能笑了,那就請他想想德裏爾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宮廷的一位貴婦人家裏午餐吃雞蛋時所犯的種種錯誤吧。


    於連首先試圖做到無罪,這是年輕修士的一種狀態,其走路的姿態、手臂和眼睛的動法等等實際上已無任何世俗氣,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貫注於來世的觀念和今世的純粹虛無。


    於連不斷地在走廊的牆上發現一些用炭書寫的詞句,例如:“與永恒的快樂或地獄裏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驗算什麽?”他不再蔑視這些句子了,他明白應該不斷地將其置於目前。“我這一生要幹什麽呢?”他想,“我將向信徒們出售天堂裏的位子。這位子如何能讓他們看見呢?通過我的外表和-個俗人的外表之間的區別。”


    經過數月不間斷的努力,於連仍是一副思考的樣子。他轉睛動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隨時準備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證之以殉道者的那種內在的信仰。於連看到在這方麵那些最粗俗的農民勝過了他,感到憤憤不平。他們沒有思考的樣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種流露出一種隨時準備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熱而盲目的信仰的麵容,我們經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裏看到,奎爾契諾已通過他的教堂畫為我們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為了有這樣一張臉,於連什麽樣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節日裏,修士們可以吃到紅腸配酸白菜。於連的鄰座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無動於衷;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學們從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虛偽的一個醜惡的特征,再沒有比這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看這個資產者,看這個倨傲的家夥,”他們說,“他假裝鄙視最好的夥食,紅腸配酸白菜!呸,無賴!驕傲的家夥!該下地獄的!”


    “唉!這些年輕的農民,我的同學,對他們來說,無知乃是一種巨大的優點,”於連在泄氣的時候大叫,“他們到了神學院,並沒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師加以糾正,而我帶進神學院的世俗思想卻多得可怕,無論怎麽做,他們總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來。”


    於連以一種近乎嫉妒的專注研究那些進神學院的年輕鄉下人中最粗俗的人。當他們扒去粗布上衣換上黑袍子時,他們的教育就僅限於無限地尊敬現錢,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說的那樣,幹爽流動的金錢。


    這是對現金這個崇高觀念的神聖而英勇的表達方式。


    這些神學院學生和伏爾泰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他們的幸福首先在於吃得好。於連發現他們幾乎人人都對穿細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意。有這種觀念的人對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公正分配,進行恰如其分的估價,甚至低估其價值。他們私下裏常說:“跟一個大塊頭打官司能有什麽好兒呢?”


    “大塊頭”是汝拉山區的土話,表示有錢的人。政府是最有錢的,他們究竟多麽地敬重,大家判斷吧!


    一提到省長的名字,就須報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則,在弗朗什-孔奉的農民的眼裏,就是一種輕率失禮,而輕率失禮在窮人那裏很快就會受到沒有麵包的懲罰。


    最初,於連因感到受人輕蔑而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他卻有了側隱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學的父親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裏,常常是沒有麵包,沒有栗子,也沒有土豆。“在他們眼裏,”於連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剛吃過一頓好飯的人,其次是一個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學們有堅定的誌向,這就是說,他們在教士這職業中看到了一種持續長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於連聽見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年輕同學跟同伴說:


    “我為什麽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樣當教皇呢?他也放過豬呀。”


    “隻有意大利人才能當教皇,”那朋友說,“但是在我們中間肯定是靠抓鬮來決定誰當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兒子,正是我父親幹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課,彼拉神甫打發人叫於連去。可憐的年輕人很高興能擺脫他身陷其中的那種肉體和精神的狀態。


    於連在院長先生那裏又碰上了他進神學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種接待。


    “給我解釋解釋寫在牌上的東西,”隊長看著他說,看得他想鑽到地底一去。


    於連念道:


    “阿芒達-比奈,長頸鹿咖啡館,八時前。說你從讓利來,是我母親方麵的表親。”


    於連看到了危險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從他那兒偷走了這個地址。


    “我來這兒的那天,”他答道,隻看著彼拉神甫的額頭,因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驚膽戰,謝朗神甫曾對我說這是一個充滿了告密和各種壞事的地方;同學之間的偵察和揭發受到鼓勵。上天也正願如此,以合便向年輕的教士們展示生活就是這般模樣,激起他們對塵世及其浮華的厭惡。”


    “您居然在我麵前說漂亮話,”彼拉神甫大怒,“小無賴!


    “在維裏埃,”於連冷靜地繼續說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談正題,談正題!”彼拉神甫嚷道,幾乎氣得發瘋。


    幹連絲毫未被嚇住,繼續講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貝藏鬆,將近中午,我餓了,就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心裏充滿了對這種世俗地方的厭惡,可是我想在那兒吃飯要比在旅館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鋪子的老板,見我初來乍到的樣子,就動了憐憫之心。她對我說:‘我很為您擔心,先生,貝藏鬆淨是壞人。如果您碰上什麽倒黴的事,就來找我吧,八點之前打發人到我這兒來。如果神學院的看門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說您是我的表親,從讓利來……’”


    “您這番花言巧語是要核實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回自己房間去吧!”


    神甫跟著於連,把他鎖在屋裏。於連立刻檢查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牌就是極細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裏什麽也不少,但有幾處動了;不過他的鑰匙可是從不離身的。“多麽幸運,”於連想,“在我還是兩眼一摸黑的那段時間裏,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準我外出,我從未接受,現在我明白這好心是什麽了。要是我抵擋不住誘惑,換了衣服去會美麗的阿芒達,我可就完了。他們未能用這種辦法從所獲情報中得到好處,為了不浪費這份情報,就拿它做了揭發材料了。”


    兩個鍾頭以後,院長派人來叫他。


    “您沒有撒謊,”院長對他說,目光不那麽嚴厲了,“不過,保留這樣的地址是不謹慎的,其嚴重性您還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許十年以後,它會給您帶來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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