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於連覺得德-拉莫爾府高貴的客廳裏的一切都很怪,那麽,他這個臉色蒼白、身穿黑衣的年輕人,在肯注意他的那些人後來,也是很特別的。德-拉莫爾夫人向她丈夫建議,在有要人來吃飯的日子裏,把他打發出去辦事。


    “我想把試驗進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甫認為,我們傷害用在身邊的人的自尊心,是不對的。一個人隻能靠在有抵抗力的東西上……。此人之不合適不過是其生麵孔罷了,反正是又聾又啞。”


    “為了熟悉這裏的情況,”於連心想,“我得把在這間客廳裏見到的人的名字寫下來,並對他們的性格寫上一句話。”


    他把這個家庭的五、六位朋友放在了第一行,他們以為他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護,就討好他,以防萬一。這是些窮人,多少有些庸俗乏味;不過也應該說句話,誇一誇今天還能在貴族客廳裏見到的此類人物,他們並非在所有的人麵前都一樣地平庸乏味。他們中有的人甘心忍受侯爵的粗暴,但是德-拉莫爾夫人若說一句生硬的話,他們就會反抗。


    在這家主人的性格深處,有太多的驕傲和太多的煩悶;他們為了散心而習慣於侮辱別人,因此他們不能得到真正的朋友。然而,除了下雨天和極少的特別煩悶的日子外,人們總是覺得他們彬彬有禮。


    那五、六個清客對於連表示出一種父執般的友誼,如果他們不來德-拉莫爾府了,侯爵夫人就會麵臨長時間的孤獨;而在這個地位的女人眼中,孤獨是可怕的:這是失寵的標誌。


    侯爵對妻子無可挑剔;他注意讓她的客廳總有足夠的人;不是那些貴族院議員,他覺得這些新同僚不夠高貴,不能作為朋友來他家,又不夠有趣,不能作為下屬來接納。


    於連很久以後才了解這些內情。執政者的政策是資產者家庭的話題,而在侯爵這個階級的家庭中,隻有在身處困境之中才會論及。


    尋歡作樂的需要,就是在這個百無聊棘的世紀,也支配著一切,因此,甚至在有晚宴的日子裏,一旦侯爵離開客廳,大家也都逃之夭夭。隻要不拿天主、教士、國王、在位的人、受宮廷保護的藝術家和一切即成的事情打哈哈,隻要不說貝朗瑞、反對派報紙、伏爾泰、盧梭和一切膽敢稍許直言的人的好話,尤其絕口不談政治,那就可以自由地談論一切了。


    即使十萬年金的收入,藍綬帶,也鬥不過這種客廳的規矩。稍有一點生氣的思想都似乎是一種粗鄙。盡管得體,彬彬有禮,想取悅於人,煩悶還是明擺在每個人的額頭上。年輕人來此盡義務,害怕說到什麽可能被懷疑為有思想的東西,或者害怕泄漏讀過什麽禁書,就說幾句關於羅西尼和今天天氣的漂亮話,隨後即鉗口不言。


    於連注意到,談話通常由侯爵在流亡中結識的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撐著,才不至中斷。這些先生們都有七、八千利弗爾年金的收入;四位支持《每日新聞》,三位支持《法蘭西報》。其中一位每天都要講個宮廷裏的小故事,“了不起”這個詞兒是免不了的。於連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勳章,而其他幾位一般隻有三枚。


    此外,前廳有十名穿號衣的仆人,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鍾供應一次冰凍飲料或茶,午夜有一頓帶香檳酒的夜宵。


    為此,於連有時候留下來一直到底;盡管這樣,他幾乎還是不理解,他們如何能在這間如此金碧輝煌的豪華客廳裏一本正經地聽那種平平常常的談話。有時候,他望著說話的人,看他們自己也覺得是在信口開河。“我的德-邁斯特先生的著作我能背,他說得可要好上一百倍,”他想,“然而就是他也還令人生厭呢。”


    覺察到這種精神窒息的,並非於連一個。為了自我寬解,有的人喝大量的冰鎮飲料,有的人則在晚上剩下的時間裏大談:“我從德-拉莫爾府來,我知道了俄國如何如何……”


    於連從一個清客的嘴裏知道,不到六個月前,德-拉莫爾夫人讓複辭以來一直當專區區長的勒布吉尼翁男爵當上了省長,作為對他二十多年不懈的陪伴的獎賞。


    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這些先生們的熱忱;從前他們為之生氣的事情不多,現在則一點兒也沒有了。對他們缺乏敬重,這很少直接表現出來,但是於連在飯桌上有兩三次無意中聽見侯爵夫婦間的閑談,很簡短,卻對坐在他們身邊的人很殘酷。這些高貴的人物並不掩飾他們對所有那些不是坐過國王馬車的人的後代所懷有的真誠的輕蔑。於連注意到,唯有十字軍東征這個詞才能使他們的臉上現出夾雜著敬意的極嚴肅的表情。通常表現出來的敬意總帶有討好的味道。


    在這豪華和煩悶之中,於連除了德-拉莫爾侯爵以外,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一天,於連高興地聽見他聲稱,在可憐的勒布吉尼翁晉升這件事上,他沒出過一點兒力。原來這是對侯爵夫人獻的一個殷勤,於連從彼拉神甫那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天早晨,神甫和於連在侯爵的圖書室裏處理那樁沒完沒了的福利萊評訟案。


    “先生,”於連突然說,“每天和侯爵夫人一起吃晚飯,這是我的一個義務呢,還是人家對我的一種厚愛?”


    “這是莫大的榮幸!”神甫生氣地說,“院士n.先生十五年來一直百般討好,卻從未能替他的侄子唐博先生爭到過。”


    “對我來說,先生,這卻是我的職務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我在神學院裏也沒有這麽厭倦。我有幾次看見連德-拉莫爾小姐都在打哈欠,她倒是應該對她們家的那些朋友的殷勤習以為常的,我真怕睡著了。求求您,讓他們允許我到哪一家無名小店裏吃四十個蘇一頓的晚飯吧。”


    神甫是個真正的暴發戶,對和大貴人共進晚餐這種榮幸非常看重。正當他竭力讓於連懂得這種感情時,一陣輕微的聲音傳來,他們轉過頭。於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在聽。他臉紅了。她來找一本書,什麽都聽到了;她對於連有了幾分敬意。“此人不是生來下跪的,”她想,“不像這個老神甫。天主!他真醜。”


    晚飯時,於連不敢看德-拉莫爾小姐,她卻親切地跟他說話。那一天人很多,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女孩子不大喜歡那些上了點兒年紀的男人,尤其是當他們衣冠不整的時候。於連用不著很多的洞察力,就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平時取笑的目標這次有幸落在了滯留在客廳裏的勒布吉尼翁的同僚頭上。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裝腔作勢,反正她對那些令人厭倦的人是殘酷的。


    德-拉莫爾小姐是一個小圈子的核心,這個小圈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在侯爵夫人那把大安樂椅的後麵。那裏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德-呂茲子爵和兩、三位年輕軍官,不是諾貝爾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坐在一張藍色大沙發上。在沙發的一端,於連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把相當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對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光彩照人的瑪蒂爾德。這個不起限的位置受到所有那些獻殷勤的人的歆羨;諾貝爾把他父親的年輕秘書留在那兒,或者說說話,或者晚會上提一兩次他的名字,倒也合乎情理。這一天,德-拉莫爾小姐問他,貝藏鬆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於連從來就說不清這座山是不是高過蒙特瑪爾高地。這小圈子裏人們說的話常使他開懷大笑,他自覺無力想出類似的話來。好像一種外國話,他聽得慌,卻說不出。


    瑪蒂爾德的朋友們這一天持續不斷地和來到這個豪華客療的人作對。這個家庭的那些朋友們首先被選作目標,因為更熟悉。可以想見於連是多麽專心;他對什麽都感興趣,無論拿來取笑的事情的內容,還是取笑的方式。


    “啊!德庫利先生來啦,”瑪蒂爾德說,“他不戴假發了;難道他想憑著才華當上省長嗎?他炫耀他那光禿禿的額頭,說那裏麵裝滿了高超的思想。”


    “這個人沒有他不認識的,”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也到我叔叔紅衣主教那兒去。他能連續數年在每個朋友麵前編造謊言,而他的朋友有二、三百之多。他善於增進友誼,這是他的才能。就像你們現在看見的那樣,冬天早晨七點鍾,他已滿身泥巴地來到一位朋友的家門口。


    “他時不時地跟人鬧翻,然後又寫上七、八封信。接著,他跟人言歸於好,為了熱情洋溢的友誼又寫上七、八封信。但他最出眾的是像個胸無纖塵的有教養的人那樣傾訴衷腸。當他有求於人時,這種花招就使出來了。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庫利先生複辟以來的生活,真是精彩極了。我以後把他帶來。


    “得了吧!這種話我才不信呢;這是小人物之間的職業性嫉妒,”德-凱呂斯伯爵說。


    “德庫利先生會在曆史上留名的,”侯爵又說;“他跟德-普拉特神甫以及塔列蘭、波佐-迪-波爾戈兩位先生造成了複辟。


    “此人曾經掌管過好幾百萬,”諾貝爾說,“我想不出他為什麽來這兒忍受我父親的那些常常是很討厭的俏皮話。‘您出賣過多少回朋友,我親愛的德庫利先生?’有一天他從飯桌的一頭朝另一頭嚷道。”


    “他真的出賣過嗎?”德-拉莫爾小姐說,“誰沒有出賣過?”


    “怎麽!”德-凱呂斯伯爵對諾貝爾說,“森克萊爾先生,這個著名的自由黨人,也到你們家來;見鬼,他上這幾來幹什麽?我得到他那兒去,跟他談談,讓他說話;據說他頗有風趣。”


    “不過,你母親會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有些思想是那麽怪誕,那麽大膽,那麽無拘無束……”


    “看哪,”德-拉莫爾小姐說,“那個無拘無束的人在向德庫利先生鞠躬,都挨著地了,還握住了他的手。我幾乎要以為他會把這手舉到唇邊哩。”


    “一定是德庫利跟當局的關係比我們想象的要好,”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森克萊爾上這兒來是為了進學士院,”諾貝爾說,“你們科他在怎樣向l-男爵致敬……”


    “他便是下跪也沒有這麽卑劣,”德-呂茲先生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諾貝爾說,“您有才智,但您是從您那個山裏來的,您要努力做到,千萬別像這個大詩人那樣向人致敬,哪怕是對天主。”


    “啊!來了一個特別有才智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莫爾小姐說,多少有些模仿通報他到來的仆人的腔調。


    “我相信您家的仆人也嘲笑他。什麽名字啊,巴東男爵!”凱呂斯先生說。


    “名字有什麽關係?”有一天他對我們說,”瑪蒂爾德又說,“‘想想第一次通報布庸公爵時的情形吧:就我的情況而言,大家隻是不大習慣罷了……’”


    於連離開了沙發周圍的人。他對輕鬆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種動人的微妙還不大敏感,他認為一句玩笑話必須合情合理,才能引人發笑。在這些年輕人的話裏,他隻看見一種詆毀一切的口吻,因此感到不快。他那外省人的或者英國式的故作正經甚至使他從中看到了嫉妒,這肯定是他錯了。


    “諾貝爾伯爵,”他心裏說,“他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給他的上校,竟打了三次草稿,他若是一生中能寫森克萊爾那樣的一頁,肯定會感到很高興的。”


    於連無足輕重,不引人注意,接連走近好幾個圈子;他遠遠地跟著巴東男爵,想聽他說什麽。這個頗具才情的人神色緊張不安,於連見他隻是找到三、四句風趣的話之後,才略微恢複正常。於連覺得此類才智需要足夠的空間。


    巴東男爵不能說單字;為了出語驚人,他一張口至少得四個每句六行的長句。


    “此人是在做論文,不是在聊天,”一個人在於連背後說。他轉過身,聽見有人說出夏爾維伯爵的名字,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本世紀最精明的人。於連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拿破侖口授的史料片斷裏經常看見他的名字。夏爾維伯爵說話簡潔;他的俏皮話是閃電,準確,銳利,有時深刻。他如果談一個問題,討論立刻就會前進一步。他還提出事實,聽他說話真是一衝樂趣。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犬儒主義者。


    “我是獨立的,”他對一位佩帶二枚勳章而他顯然不放在眼裏的先生說,“為什麽人們要我今天的意見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如果那樣的話,我的意見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圍著他,板著臉;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開玩笑。伯爵看出來他走得太遠了。幸好他瞧見了誠實的巴朗先生,其實是個假裝誠實的偽君子。伯爵找他搭話,大家圍攏來,知道可憐的巴朗要倒黴了。巴朗先生雖然醜得可怕,但是靠了道德和品行,在踏進社會的難對人言的頭幾步之後,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老婆又死了;接著娶了第二個很有錢的老婆,不過人們從未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極謙卑地享用著六萬法郎的年金,自己也有些奉承者。夏爾維伯爵跟他談起這一切,不留情麵。很快有三十個人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所有的人都麵帶微笑,甚至本世紀的希望、那幾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爾先生家裏顯然成了取笑的對象,為什麽還要來呢?”於連想。他走近彼拉神甫,想問問。


    巴朗先生溜了。


    “好!”諾貝爾說,“偵察我父親的一個密探走了,隻剩下小瘸子納皮埃了。”


    “這會不會就是謎底呢?”於連想,“但是,這樣的話,侯爵為什麽還接待巴朗先生呢?”


    嚴厲的彼拉神甫板著臉,呆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聽著仆人的通報。


    “這兒簡直成了藏汙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樣說,“我看見來的都是些聲名狼藉之人。”


    這是因為嚴厲的神甫不知道上流社會是怎麽回事。但是,通過他的那些詹森派的朋友,他對這些靠了為所有黨派效勞的極端的狡猾或者靠了不義之財方得進入客廳的人有了一個準確的概念。這天晚上,他感情衝動地回答於連迫不及待地提出的問題,幾分鍾後又突然打住,因總是說所有的人的壞話而深感痛苦,並且看成是自己的罪過。他易怒,信奉詹森派教義,並且相信基督徒有以仁愛為懷的職責,因此他在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場戰鬥。


    “這個彼拉神甫有怎樣一張臉啊!”於連走近沙發時,德-拉莫爾小姐說。


    於連感到被激怒了,不過她說得倒也有理。彼拉先生無可爭議地是客廳裏最正直的人,然而他那張患酒糟鼻的臉因良心的折磨而抽動不已,此時變得非常難看。“在這之後您如何還能相信外貌,”於連想;“彼拉神甫心地高尚,他為了一點小過就自責,這時他的臉色讓人看了害怕;而那個盡人皆知的密探納皮埃,臉上卻現出一種純潔平靜的幸福之感。”然而,彼拉神甫已經向他那一派做出重大讓步,他用了一個仆人,而且穿得很好。


    於連注意到客廳裏出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門口,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了一半。仆人通報臭名昭著的德-托利男爵到來,最近的選舉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於連走上前去,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男爵主持一個選區:他想出一個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黨派票的小方紙片偷出來,為了補足,再用同等數量的其它紙片替換,上麵寫上他中意的名字。這個決定性的花招被幾個選民看破,他們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賀。這件大事之後,此公的臉色到現在還是蒼白。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說出了苦役這個詞。德-拉莫爾先生冷冷地接待了他。可憐的男爵逃之夭夭。


    “他這麽快離開我們,是為了到孔特先生家裏去,”夏爾維伯爵說,大家都笑了。


    在幾位沉默的大貴人和一些大部分聲名狼籍、全都機智俏皮的陰謀家中間,小唐博初試身手。雖然他還沒有精細的眼光,但是他有有力的言辭,人們就會看到,足以彌補這個缺點。


    “為什麽不判此人十年監禁?”他在於連走近他那一堆人的時候說,“關毒蛇的應該是地牢;應該讓它們在黑暗中死亡,否則其毒液會變得更猛烈更危險。罰他一千埃居有什麽用?他窮,就算是吧,那更好;他的黨派會替他付的。應該罰款五百法郎和地牢監禁十年。”


    “善良的天主啊!他們說的這個怪物究竟是誰呢?”於連想,他很欣賞這位同事的激烈的語氣和急劇而生硬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子的小臉枯瘦憔悴,這時顯得很醜。於連很快知道他們說的是當今最偉大的詩人。


    “啊,壞蛋!”於連喊道,聲音挺高,憤慨的淚水湮濕了眼睛。“啊,小無賴!”他想,“我會讓你為這番話付出代價。”


    “不過,”他想,“這些人都是侯爵為其首腦之一的那個黨派的敢死隊呀!他誹謗的這個傑出人物,如果他出賣了自己,我不是說出賣給平庸的德-奈瓦爾先生的內閣,而是出賣給我們看見一個接一個上任的勉強算正直的部長們,多少十字勳章、多少清閑職位得不到呢?”


    彼拉神甫遠遠地向於連示意,剛才德-拉莫爾先生跟他說了幾句話。於連正低垂著眼晴聽一位主教哀歎,當他終於能夠脫身,走近他的朋友的時候,發現他被小唐博纏任了。這小壞蛋恨自己成了於連得龐的根由,便過來向他獻殷勤。


    “死亡何時讓我們擺脫這老廢物呢?”小文人當時就是用的這種措詞,以聖經般的力量談論可敬的霍蘭德勳爵。他的長處是熟知活人的生平,他剛剛急匆匆地評論了一番所有那些能夠希望在英國新國王的統治下獲得一些權勢的人。彼拉神甫到隔壁一間客廳裏去,於連跟著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歡耍筆杆子的人;這是他唯一的反感。通曉拉丁文,如果可能,還有希臘文,通曉埃及曆史,波斯曆史,等等,他就會敬重您,像保護一個學者那樣保護您。但是,不要用法文寫一頁東西,尤其不要寫重大、超出您的社會地位的問題,不然他會把您稱作要筆杆子的,讓您交一輩子惡運。您住在一個大貴人的府上,怎麽不知道德-卡斯特裏公爵關於達朗貝爾和盧梭的名言:此輩什麽都要議論,卻連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沒有!”


    “什麽也藏不住,”於連想,“這裏和神學院一樣!”他寫了一篇八到十頁的東西,相當誇張,是一種對老外科軍醫的曆史性讚頌,他說是他把自己培養成人。“而這個小本子,”於連心想,“一直是鎖著的呀!”他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燒了手稿,又回到客廳。那些聲名顯赫的混蛋已經離去,隻剩下那些戴勳章的人了。


    在仆人剛剛搬來的擺滿吃食的桌子旁,圍了七、八個三十到三十五歲很高貴、很虔誠、很做作的女人。光豔照人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一邊進來,一邊為時間已晚致歉。午夜已過,她在侯爵夫人身邊坐下。於連非常激動;她有著德-采納夫人一樣的眼睛和眼神。


    德-拉莫爾小姐那一夥人還不少。她和她的朋友們正忙著取笑不幸的德-塔萊爾伯爵。他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猶太人的獨子,這猶太人的出名是靠了借給國王們錢向人民開戰而獲得的財富。他剛去世,留給兒子每月十萬埃居的收入和一個姓氏,唉,一個太著名的姓氏。這種特殊的地位需要一個人具有單純的性格和堅強的意誌力。


    不幸的是伯爵隻是個老實人而已,充滿了被他的奉承者們陸續激起的種種欲望。


    德-凱呂斯先主聲稱有人給了他向德-拉莫爾小姐求婚的意願(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會成為有十萬利弗爾年金的公爵,也在追求她。)


    “啊,不要責備他有一個意願,”諾貝爾憐憫地說。


    這可憐的德-塔萊爾伯爵最缺乏的,可能就是意願的能力。就他的性格的這一麵來說,他無槐於當國王。他不斷地向所有的人討主意,也就沒有勇氣始終聽從任何一種意見了。


    德-拉莫爾小姐說,單單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無窮的快樂。那是一種惶恐不安和灰心喪氣的奇怪混合;然而不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陣陣驕傲自大和那種法國最富有的人,特別是當他長得相當好並且不到三十六歲的時候所應有的專斷口氣。“他既傲慢又怯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德-凱呂斯伯爵,諾貝爾,還有兩、三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都盡情地嘲弄他,他卻聽不出來,最後,一點鍾響了,他們就把他打發走了。


    “這樣的天氣,在門口等您的是您那些阿拉伯馬嗎?”諾貝爾問他。


    “不,是一組新買的拉車的馬,便宜得多,”德-塔菜爾伯爵答道,“左邊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邊那匹隻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請您相信,它隻在夜裏才套上。它小跑起來和另一匹完全一樣。”


    諾貝爾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這樣的人理應愛馬,他不應該讓他的馬被雨淋著。他走了,那些先生們片刻之後也走了,還一邊取笑他。


    “就這樣,”於連聽見他們在樓梯上笑,想,“我有機會看見了我的處境的另一端!我沒有二十路易的年金,卻跟一個每個鍾頭就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站在一起,而他們嘲笑他……睹此可以醫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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