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可嚴重了,”於連想……“而且太明顯了,”他想了想之後又說,“這位美麗的小姐可以在圖書室裏跟我談,感謝天主,她有完全的自由;侯爵怕我讓他看帳,從不到圖書室來。怎麽!德-拉莫爾先生和諾貝爾伯爵,這兩個唯一上這兒來的人幾乎整天不在家;他們什麽時候回府,也很容易看見,而崇高的瑪蒂爾德,即使向她求婚的是一位君王也算不得過於高貴,卻要我幹一件糟糕透頂的冒失事!


    “顯然,他們想毀了我,至少也要嘲弄我。他們先是想用我的信來毀掉我,幸虧我的信寫得謹慎;那好!他們現在需要一個光天化日之下的行動。這些漂亮的小先生們以為我太傻或者太狂。見鬼去吧!頂著最亮的大月亮,爬梯子上二十五尺高的二層樓!他們有的是時間能看見我,即使鄰近府邸裏的人也能。我爬在梯子上可好看啦!”於連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邊吹口哨,一邊整理箱子。他已決心走了,信也不回。


    然而這一明智的決定並沒有給他帶來內心的平靜。“萬一瑪蒂爾德是真的呢!”他關上箱子,突然對自己說,“那我就在她的眼中扮演了一個十足的懦夫的角色了。而我,我沒有高貴的出身,我必須有偉大的品質,這可是現錢,不是好聽的假設;由響當當的行動證明過了的……”


    他反來複去思考了一刻鍾。“否認有什麽用?”他終於說道,“我在她眼裏將是一個懦夫。我失去了上流社會最出色的女人,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大家都這麽說,而且也失去了極大的快樂,看不見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為了我而被犧牲了。他可是公爵的兒子,自己將來也要當上公爵。一個可愛的年輕人,有著我所缺少的種種優點:機智、高貴的出身、財富……


    “這個悔恨要折磨我一輩子,不是因為她,情婦有的是!


    名譽隻有一個!……老唐-狄哀格這麽說,而現在,顯而易見的是,我在遇到的第一個危險麵前退卻了,因為跟德-博瓦西先生的決鬥不過是個玩笑罷了。這一次可完全不同了。我可能成為一個仆人射擊的靶子,不過這還是最小的危險,我可能名譽掃地。


    “這下可嚴重了,我的孩子,”他學著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補充說,“事關名譽呀。一個被命運拋到像我這麽低的地位上的可憐蟲,絕不會再找到這樣的機會了;我以後會交上好運的,但總會差些……”


    他沉思良久,邁著急促的步子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突然停住。他的臥室裏放著一尊德-黎塞留紅衣主教的精美大理石胸像,不覺間吸引住他的目光。這尊胸像好像在嚴厲地望著他,責備他缺乏在法國人的性格中如此自然的那種大膽。“在你那個時代,偉大的人啊,我會猶豫嗎?”


    “往最壞裏說,”他最後想,“假定這一切是個圈套,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也是很危險、很麻煩的。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鉗口不言的人。要我不說話,得殺了我才行。這在一五七四年,在博尼法斯-德-拉莫爾那個時代可以,而現在,沒人敢。如今的這些人不一樣了。德-拉莫爾小姐受到那樣的嫉妒!明天,她的恥辱就會傳進四百個客廳,而且是怎樣地津津樂道啊!


    “仆人們私下裏嘰嘰喳喳,議論我受到明顯的偏愛,我知道,我聽見過……


    “另一方麵,她的信!……他們可能以為我會把信隨身帶著。他們在她的臥室裏把我抓住,把信槍走。我可能要對付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誰知道呢?可是他們到哪幾去找這樣的人呢?在巴黎什麽地方能雇到嘴嚴的人呢?法律讓他們害怕……當然羅!一定是凱呂斯們、克魯瓦澤努瓦們、呂茲們自己來幹。這種時刻,還有我在他們中間露出的傻相,一定已把他們迷住了。當心阿貝拉爾的命運啊,秘書先生!


    “好吧!等著瞧!先生們,我會讓你們掛上彩的,我會像凱撒的士兵在法薩羅那樣朝臉上打……至於信嘛,我可以放在安全的地方。”


    於連把最後兩封信各抄了一份,夾在圖書室裏那套精美的伏爾泰全集的一卷裏,原信則親自送到郵局。


    他回來之後,又驚奇又害怕地對自己說:“我將投身於怎樣的瘋狂啊!”他竟有一刻鍾不曾正麵考慮他當夜要采取的行動。


    “但是,如果我拒絕,以後我會自己看不起自己的!這會成為我畢生反複懷疑的對象,而這樣的懷疑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我不是對阿芒達的情夫已經體驗過了嗎!要是一樁很明確的罪行,我相信我會比較容易地饒恕我自己;一旦承認了,我就置諸腦後。


    “怎麽!我要跟一個擁有全法國最高貴的姓氏之-的人競爭,而我自己將很樂意表示甘拜下風!實際上,不去就顯懦弱。這句話決定一切,”於連嚷道,站了起來……“再說,她真漂亮!”


    “如果這不是背叛,那她為我幹出的是怎樣的瘋狂啊!……如果這是愚弄,當然羅,先生們,是否認真對待這種玩笑,那就在我了,而我會認真對待的。


    “可是,要是我進去時他們捆住我的胳膊呢,他們可能已經在裏麵裝了什麽巧妙的機關了!


    “這好像是一場決鬥,”他笑著對自己說,“我的劍術教師說過,有進招就有破招,但是仁慈的天主希望有個了結,就讓兩個人中的一個忘記招架。再說,我有東西回敬他們。”他從口袋裏掏出兩把手搶,盡管火藥還有效,他還是換過了。


    還要等好幾個鍾頭,為了找點兒事情做,於連給富凱寫信:


    “我的朋友,隻有在發生意外的情況下,你聽人說我遇到了怪事,才可以拆開所附的信件。到那時,把我寄給你的手稿上的專名去掉,抄八份寄給馬賽、波爾多、裏昂,布魯塞爾等地的報館。十天以後,把手稿印出來,先寄一份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半個月後,把餘下的在夜間撒向維裏埃的大街小巷。”


    這份短短的為自己辯白的回憶錄,以故事的形式寫成,富凱隻有在發生意外時才能拆看,於連盡可能不牽扯德-拉莫爾小姐,不過他還是非常準確地描繪了他的處境。


    於連剛封好包裹,晚飯的鈴聲響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的想象力還在他剛寫的故事裏,盡是悲劇性的預感。他看到自己被仆人抓住,捆起來,嘴裏塞著東西,被帶進地下室。一個仆人看著他,如果貴族家庭的榮譽要求這件事有一個悲慘的結局,使用那種不留痕跡的毒藥,很容易了結這一切;那時,可以說他死於疾病,然後把他的屍體抬回他的房間。


    像個悲慘故事的作者一樣,於連也被自己編的故事打動了,進入餐廳時竟真地感到了恐懼。他-個個看過那些穿著華麗號衣的仆人。他研究他們的相貌。“被選派執行今晚任務的是哪幾個呢?”他想。“在這個家裏,總是念念不忘亨利三世的宮廷,也常常提及,若是他們認為受到了冒犯,做起事來要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為果斷。”他望著德-拉莫爾小姐,想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她家裏人的打算;她臉色蒼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紀的模樣。他從未發現她的氣度如此崇高,她的確美麗、威嚴。他幾乎要愛上她了,“預感到死,臉色蒼白,”他對自己說(她的蒼白宣布了她的偉大計劃)。


    晚飯後,他裝作散步,進了花園、但是枉費心機,等了許久也不見德-拉莫爾小姐露麵。這個時候跟她談談,也許會解除他心上的重負。


    為什麽不承認呢?他害怕。由於他決心行動,他就無所顧忌地沉浸在這種感覺裏了。“隻要我能在行動的時候找到必需的勇氣,”他對自己說,“此刻我感覺到什麽有何關係?”他去察看地勢和梯子的份量。


    “我命中注定要使用這種工具!”他笑著對自己說,“在這裏如同在維裏埃。多麽不同啊!那時候,”他歎了口氣,“我不必懷疑我為之冒險的那個人。而且危險也多麽地不同啊!”


    “我要是被打死在德-菜納先生的花園裏,我根本不會丟臉。人們很容易把我的死說成是原因不明。在這兒,什麽可惡的故事不會編造出來啊,在德-肖納府,德-凱呂斯府,德-雪斯府,等等,總之在所有的地方。我在後人眼中成了惡魔了。”


    “在兩、三年內,”他笑著說,不免自嘲一番。但是這個想法讓他泄氣。“誰能替我辯白呢?就算富凱把我留下的小冊子印出來,不過是又多了一種恥辱罷了。怎麽!一個人家收留了我,我得到殷勤的接待,無微不至的關懷,可是作為回報,我卻刊印小冊子,抨擊那裏發生的事,敗壞女人的名譽!阿!萬萬不行,我們寧願蒙在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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