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蒂爾德一心想著未來和她希望扮演的獨特角色,便很快懷念起她常和於連進行的那些枯燥的、形而上的討論。如此高超的思想不免令她疲倦,有時候她也懷念起在他身邊度過的幸福時刻;這些回憶絕非不含有悔恨,有些時候她確也感到難以忍受。


    “但是,如果說人人都有弱點,”她對自己說,“僅僅為了一個有才華的人就忘了自己的責任,倒也配得上我這樣的女孩子;人家絕不會說,迷住我的是他那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那騎馬的風度而會說是他關於法國前途的深刻議論,他的關於即將降臨在我們頭上的那些事件可能與英國一六八八年革命相似的種種看法。我已經被迷住了,”她這樣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但是我至少沒有像一個玩偶被表麵的長處弄昏了頭。


    “如果發生一場革命,為什麽於連不能扮演羅蘭的角色?為什麽我不能扮演羅蘭夫人的角色?比起德-斯達爾夫人,我更喜歡羅蘭夫人,因為行為的不道德,在我們這個時代終將是個障礙。肯定,人們不會指責我再次失足,否則我真會羞死了。”


    瑪蒂爾德的沉思,應該承認,並不總是像我們剛剛寫下的這些思想那麽嚴肅。


    她望著於連,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優雅迷人。


    “毫無疑問,”她對自己說,“我已經在他心裏摧毀了他認為他有權利的大大小小一切想法。


    “八天前這可憐的孩子跟我說到有關愛情的那句話,當時他那種充滿了不幸和激情的神態,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應該承認,我這個人真是少有,聽見一句閃爍著那麽多敬重、那麽多熱情的話,居然生氣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嗎?他那樣說是很自然的,應該承認,他是很可愛的。在那些沒完沒了的談話之後,於連還愛我,而在這些談話裏,我隻跟他談,我得承認,非常殘忍地跟他談我的煩悶生活促使我對上流社會那些他如此嫉妒的年輕人偶爾產生的一點點愛情。啊!但願他知道他們對我是多麽地沒有危險!與他相比,我覺得他們多麽蒼白無力,都是一個照著一個畫出來的。”


    瑪蒂爾德想著想著,信手在她的紀念冊上用鉛筆塗抹起來。她剛畫成的一個側麵像,使她大吃一驚,繼而又使她心花怒放:這側麵像和於連驚人地相似。“這是上天的聲音!真是一個愛情的奇跡,”她欣喜若狂地叫起來,“我想都沒有想,竟畫出了他的肖像。”


    她跑回房間,關起門,專心致誌,認認真真地想畫一幅於連的肖像,可總是畫不好;妙手偶成的那幅畫始終是最像的;瑪蒂爾德非常高興,從中看出了偉大激情的一個明顯證據。


    直到很晚的時候,侯爵夫人打發人來叫她上意大利歌劇院,她才放下手中的紀念冊。她隻有一個念頭,用眼睛尋找於連,要她母親邀他陪她們一道去。


    他根本沒有露麵,在包廂裏陪伴女眷的隻有幾位庸俗之輩。整個第一幕的時間,瑪蒂爾德想著她以最強烈的熱情愛著的那個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歌中一句愛情格言鑽進了她的心,應該承認,其曲調無愧於契馬羅薩,歌劇的女主人公唱道:“應該懲罰我對他的過分崇拜,我愛他愛得太過分了!”


    從她聽到這一壯麗的美妙旋律那一刻起,世界上現存的一切對她瑪蒂爾德來說都消失了,跟她說話,她不應;母親責備她,她勉強能夠抬眼望望她。她心醉神迷,達到了一種亢奮和激情的狀態,可以和於連幾天以來為她感到的最猛烈的衝動相比。那句格言所用的美妙旋律宛若仙樂,仿佛與她的心境契合無間,占據了她不曾直接想到於連的那些分分秒秒。由於她喜歡音樂,那天晚上她變得和平時思念於連的德-萊納夫人一樣了。有頭腦的愛情無疑比真正的愛情更具情趣,但是它隻有短暫的熱情;它太了解自己,不斷地審視自己;它不會把思想引入歧途,它就是靠思想站立起來的。


    回到家裏,不管德-拉莫爾夫人說什麽,瑪蒂爾德借口發燒,在鋼琴上久久她反複彈奏那段美妙的旋律。她不停地唱使她著迷的那段曲調的歌詞。


    這個瘋狂之夜的結果是,他認為她已經戰勝了她的愛情。


    (這些文字將給不幸的作者帶來的損害不止一端。冷酷的人會指責他猥褻。他根本不曾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廳裏出風頭的年輕女人,因為他並未假定她們中間有任何一個人可能產生敗壞瑪蒂爾德的性格的那些瘋狂的衝動。這個人物完全出自想象,甚至出自社會習俗之外的想象,而正是這些社會習俗將確保十九世紀文明在所有的世紀中占據一個如此卓越的地位。


    為這個冬季的舞會增添光彩的那些女孩子們,她們缺少的絕不是謹慎。


    我也不認為可以指責她們過分地鄙視巨大的財產、車馬、上好的土地和可以保證在社會上得到一個舒舒服服的地位的那一切。她們在這些好處中絕非隻看到了厭倦,一般來說,這些東西正是最頑強的欲望追求的目標,如果她們心裏有激情的話,那就是對這些東西的激情。


    能為於連這樣有幾分才華的年輕人提供前程的,也絕非愛情,他們緊緊地依附一個小集團,如果小集團發跡,社會上的好東西就紛紛落在他們身上。倒黴的是不屬任何小集團的學者,哪怕很不肯定的小小成功也會受到指責,道德高尚者靠偷盜他而聲名大振。喂,先生,一部小說是沿著大路往來的一麵鏡子。它反映到您眼裏的,有時是蔚藍的天空,有時是路上泥潭裏的爛泥。而背簍裏帶著鏡子的人將被您指責為不道德!他們鏡子照出了汙泥,而您卻指責鏡子!您不如指責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責道路檢察官,他聽任積水形成泥潭。


    現在我們一致同意,瑪蒂爾德的性格在我們這個既謹慎又道德的時代是不可能有的,我繼續講述這個可愛的姑娘的種種瘋狂,就不怎麽害怕會激起憤慨了。)


    第二天整個白天,她都在找機會確認她已戰勝了她那瘋狂的激情。她的主要目的是處處讓於連不喜歡她,然而又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於連太不幸,尤其是太激動,看不破這種如此複雜的愛情詭計,更看不出其中包含的一切對他有利的東西。他反倒成了這種詭計的受害者,也許他的不幸從未如此強烈過。他的行動已經很少受理智的指引,如果有哪位愁眉苦臉的哲人對他說:“趕緊設法利用對您有利的情況吧,在這種巴黎可以見到的有頭腦的愛情中,同一種態度不能持續兩天以上,”他聽了也不會懂。無論他多麽狂熱,他究竟有榮譽感。他的第一個責任是謹慎,他懂。向隨便什麽人討主意,傾訴痛苦,這可能是一種幸福,可以比作一個穿越炎熱沙漠的不幸的人,突然從天上接到一滴冰水。他認識到了危險,生怕遇見冒失的人問他,他會淚如泉湧;於是,他把自己關在房裏。


    他看見瑪蒂爾德長時間地在花園裏走來走去;她離去以後,他從樓上下來了。他走到一株玫瑰前,她曾經在那兒摘過一朵花。


    夜色陰暗,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不幸之中,不怕被人看見。他覺得很明顯,德-拉莫爾小姐愛上了那些年輕軍宮中的一位,她剛才還跟他們一起說笑呢。她是愛過他,但是她已經知道他很少長處。


    “的確,我的長處很少!於連對自己說,深信不疑,“我充其量是個很平常的人,很庸俗,令人生厭,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對他身上所有的優點,對所有他曾經熱烈地愛過的那些東西,厭惡得要死;在這種顛倒的想象的狀態中,他開始用他的想象來判斷人生。這種錯誤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錯誤。


    他有好幾次想到了自殺,那種情景充滿了魅力,就像是美妙舒適的休息;那是獻給沙漠裏快要渴死熱死的可憐人的一杯冰水。


    “我的死會加深她對我的鄙視!”他喊道,“我將留下怎樣的回憶啊!”-


    個人跌進不幸的最後一道深淵,除了勇氣,再無別的辦法。於連還沒有足夠的天才能對自己說:“膽子要大。”然而當他望了望瑪蒂爾德的房間的窗戶時,他透過百葉窗看見她熄燈了,他想象著這間他這一生,唉!隻見過一次的可愛的房間,他的想象到此為止。


    一點的鍾聲響了,他聽見了。立刻對自己說:“我用梯子爬上去!”


    真是靈機一動,正當的理由紛紛湧來,“我還能更不幸嗎!”他心想。他跑去搬梯子,園丁把梯子鎖住了。於連砸下一把小手槍的擊鐵,這時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氣,用擊鐵把鏈子上的一個鏈環擰斷,不多時他就打走了梯子,靠在了瑪蒂爾德的窗子上。


    “她要發火了,對我百般蔑視,那有什麽關係?我吻她,最後的一吻,然後回我的房間,自殺……我的嘴唇將在我死之前接觸到她的臉頰:”


    他飛也似地爬上梯子,敲百葉窗;過了一會兒,瑪蒂爾德聽見了,想打開百葉窗,梯子頂住了,於連緊緊抓住用來固定打開的百葉窗的鐵鉤子,冒著隨對摔下去占的危險,猛地一推梯子,令其稍稍挪動。瑪蒂爾持終於能打開窗子了。


    他跳進屋子,已經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她說著投入他的懷抱……


    誰能描寫於連的極度的幸福?瑪蒂爾德的幸福也差不了多少。


    她對他說自己不好,坦白自己的種種不是。


    “懲罰我那殘忍的驕傲吧,”她對他說,緊緊地摟住他,他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要跪下求你繞恕,因為我竟然想反抗。”她掙脫他的擁抱,撲倒在地。“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對他說,仍舊陶醉在幸福和愛情之中,“永遠地主宰我吧,嚴厲地懲罰你的奴隸吧,如果她想反抗。”


    過了一會兒,她又掙脫他的擁抱,點燃蠟燭,要把整個-邊的頭發剪下來,於連好說歹說,不讓她剪。


    “我要記住,”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奴仆,萬一可憎的驕傲讓我昏了頭,你就把這頭發給我看,並且說:‘現在已不再是愛情的問題了,不再是您的心可以有什麽感覺的問題了,您曾經發過誓服從,那就以名譽擔保服從吧。’”


    迷亂和快樂達到了這種程度,還是略去描寫為妙。


    於連的道德感和幸福感並駕齊驅,“我得從梯子上下去,”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已經看見曙光出現在花園東邊很遠的煙囪上。“我不得不做出的犧牲配得上您,我要放棄幾個小時的幸福,那是一個人所能體味的最驚人的幸福。這個犧牲是我為您的名譽做出的,如果您知道我的心,您會明白我對自己的強迫有多麽粗暴。您對我將永遠是此時此刻的您嗎?不過,有名譽擔保,足夠了。您要知道,自我們第一次相會之後,所有的懷疑並不都是針對小偷的。德-拉莫爾先生在花園裏安置了一個看守,德-克魯瓦繹努瓦先生身邊布滿了密探,他每天夜裏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聽到這兒,瑪蒂爾刻不禁哈哈大笑,她母親和一個侍女被驚醒了,突然,她們隔著門跟她說話。於連望著她,她的臉白了,斥責那個侍女,不理她母親。


    “不過如果她們想到開窗,她們就會看見梯子了!”於連說。


    他又一次把她抱在懷裏,然後跳上梯子,不是下,簡直是滑,一轉眼便到了地上。


    三秒鍾之後,梯子已被放在小路旁的椴樹下,瑪蒂爾德的名譽保住了。於連緩過神來,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幾乎一絲不掛:他往下滑的時候不留神受傷了。


    極度的幸福完全恢複了他的性格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麵對二十個人,不過是又給他添一樁樂事罷了。幸好他的武德沒有受到考驗,他把梯子放回原處,重新用鐵鏈鎖上。瑪蒂爾德窗下那方種著奇花異草的花壇裏留下了梯子的痕跡,他也沒有忘記回去除掉。


    黑暗中,於連用手在鬆軟的土上摸來摸去,看看痕跡是否除幹淨了。他覺得有什麽東西落在手上,原來是瑪蒂爾德整個一邊的頭發,她剪下來扔給他的。


    她在窗口。


    “這是你的奴仆送給你的,”她對他說,聲音相當大,“這是永遠服從的標誌。我不要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


    於連被打敗了,又要去拿梯子,爬到她屋裏去,然而,最強的還是理智。


    從花園回到府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把一間地下室的門撞開了,到了府中,他不得不盡可能輕地撬開他的房門。他離開那間小屋那麽匆忙,慌亂中連裝在衣服口袋裏的鑰匙都忘了。“但願她想到把那些丟下的東西一一藏好!”


    最後,疲乏戰勝了幸福,太陽也升起來了,他沉入黑甜的夢鄉。


    午餐的鈴聲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他來到餐廳。很快,瑪蒂爾德也來了。看到這個如此美麗、如此受尊敬的女人眼中閃爍著綿綿的情意,於連的驕傲得到很大的滿足,然而很快,他的謹慎被驚動了。


    瑪蒂爾德推說時間少,不能好好梳頭,她把頭發弄得讓於連一眼就能看見,她夜裏剪掉頭發,為他做出的犧牲何等巨大,假使一張如此美麗的臉能夠被什麽東西破壞的話,瑪蒂爾德是做到了。她那美麗的、略帶灰色的金發整個一邊幾被剪掉,隻剩下半寸長。


    吃中飯時,瑪蒂爾德的態度完全與這頭一宗不謹慎相應。幸好這一天德-拉莫爾先生和侯爵夫人的心思全在頒發藍綬帶這件事上,名單裏沒有德-肖納先生。到了快吃完飯的時候,瑪蒂爾德跟於連說話,竟稱他“我的主人”。他連眼白都紅了。


    或是偶然,或是德-拉莫爾夫人故意安排,瑪蒂爾德這一天沒有一刻一個人的時候。晚上從餐廳到客廳去,她終於找到點空兒跟於連說:


    “您會認為這是我的借口嗎?媽媽剛決定讓她的一個女仆住到我的套房裏來。”


    這一天過得快如閃電。於連幸福到了極點。第二天早上剛七點,他就坐在了圖書室;他希望德-拉莫爾小姐肯來,他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他幾個鍾頭以後才看見她,是吃午飯的時候。這一天,她非常細心地梳了頭,極其巧妙地遮掩住頭發被剪掉的地方。她瞟了於連一、兩眼,但是目光禮貌而平靜,“我的主人”這稱呼也不提了。


    於連驚訝得喘不過氣……瑪蒂爾德幾乎責備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


    她深思熟慮之後,斷定他即便不完全是個常人,至少也不夠超群,不配她大著膽子做出那些奇特的瘋狂之舉。總之,她不大想愛情了,這一天,她已倦於戀愛了。


    於連呢,他的心翻騰得象個十六歲的孩子。這頓午飯似乎永遠也吃不完,可怕的懷疑,驚訝,絕望,輪番折磨他。


    他一旦能不失禮貌地離開餐桌,就立即不是跑而是衝向馬廄,自己動手給馬裝上鞍子,躍馬飛奔而去,他怕心一軟壞了名譽。


    “我必須用肉體的疲勞來扼殺我的心靈,”他對自己說,一邊在莫東森林裏狂奔。“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竟遭此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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