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人把可憐的夏斯一貝爾納神甫叫來,我不想要這種惡作劇,”他對富凱說;“他會三天吃不下飯的。設法給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陰謀詭計的。”


    富凱正焦急地等著他開口呢。凡是外省輿論所要求的種種,於連都做得很得體。盡管懺悔神甫選得不當,但有德-福利萊神甫暗中幫忙,於連在牢裏還是受到了聖會的保護;他若是機靈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裏的惡劣空氣起了作用,他的智力減退了。這使他在德-萊納夫人回來時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責任首先是為了你,”她一邊說,一邊吻他,“我從維裏埃逃出來了……”


    於連對她沒有一丁點兒無謂的自尊心,把他的種種軟弱合盤托出。她對他既溫柔又可愛。


    晚上,她一走出監獄,就讓人把像抓住獵物一樣抓住於連不放的年輕教士叫到她姑媽家;由於他隻是想在貝藏鬆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萊納夫人很容易地說服他去博雷一勒歐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禱。


    於連的愛情之過度和瘋狂遠非語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錢,利用並且濫用她姑媽,一個出了名的、富有的篤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譽,德-萊納夫人獲準每天兩次探望他。


    聽到這個消息,瑪蒂爾德妒意大發,直至喪失理智。德-福利萊先生向她承認,他的勢力還沒有達到無視一切禮儀的程度,不能讓人準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瑪蒂爾德讓人跟著德-萊納夫人,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德-福利萊德先生用盡了一非常靈活的頭腦所能想出的一切辦法,向她證明於連配不上她。


    經受著這種種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愛他了,幾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鬧。


    對於這個他如此不尋常地連累了的可憐女孩子,於連想竭盡全力做個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對德-萊納夫人的狂熱的愛情每時每刻都不放過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腳,不能說服瑪蒂爾德相信德-萊納夫人的探訪是純潔的,他就對自己說:“這出戲應該快要結束了,如果我掩飾不住我的感情,這倒是我的一個借口。”


    德-拉莫爾小姐獲悉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萊先生,那個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對瑪蒂爾德的失蹤說了些難聽的話,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前去請他收回。德-塔萊先生把一些寫給他的匿名信拿給他看,信裏充滿了巧妙地串聯起來的種種細節,可憐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德-塔萊先生又鬥膽開了幾句不夠委婉的玩笑。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賠禮道歉的要求過於苛刻,百萬富翁寧可進行決鬥。愚蠢勝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愛的人之一,還不滿二十四歲,就這樣死於非命。


    他的死在於連日漸衰弱的心靈上留下一種奇怪的,病態的印象。


    “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對待我們的確是很通情達理,很誠實正直;您在您母親的客廳裏幹出那些輕率的事情之後,他本應恨我,找我的麻煩,因為跟著輕蔑來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改變了於連關於瑪蒂爾德的未來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幾天工夫向她證明,她應該接受德-呂茲先生的求婚。“這個人靦腆,但是不過分偽善,”他對她說,“他肯定會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來,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裏沒有公爵領地,娶於連-索萊爾的寡婦不會有任何困難。”


    “而且是一個蔑視偉大的激情的寡婦,”瑪蒂爾德冷冷地反唇相譏,“因為六個月的生活,已經足夠讓她看到,她的情人愛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他們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這就不公正了,德-萊納夫人的探視將向為我請求特赦的巴黎律師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將描繪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關懷。這會產生效果的,也許有一天您會看到我成了一出情節劇的主角呢……”


    一種瘋狂而又無法報複的嫉妒,一種無望的不幸的持續(縱使於連獲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愛上這個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爾小姐陷入沮喪的沉默,縱有德-福利萊先生的殷勤照顧和富凱的粗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脫。


    至於於連,除去被瑪蒂爾德占用的時間外,倒是生活在愛情之中,幾乎不問明天的事。當這種熱情是極端的、沒有任何矯飾的時候,就產生出一種奇特的效果,德-萊納夫人因此幾乎分享著他的無憂無慮和溫馨的快樂。


    “從前,”於連對她說,“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裏散步的時候,我本來可以多麽地幸福啊,可是一種強烈的野心卻把我帶到虛幻之國去了。不是把這近在唇邊的可愛的胳膊緊抱在胸前,卻讓未來的幻想給奪去了;我為了建立巨大的財富,不得不進行數不清的戰鬥……不,如果您不來監獄看我,我死了還不知道什麽是幸福呢。”


    兩件事擾亂了這平靜的生活,於連的懺悔神甫盡管是位詹森派,卻沒有逃過耶穌會士的算計,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們的工具。


    有一天他來對於連說,除非他願意犯下可怕的自殺之罪,否則他應該想盡一切可能的辦法去爭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裏有很大的影響,於是就有了一個很容易的辦法:應該大張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張旗鼓!”於連重複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親,您也像一個傳教士一樣在演戲啊……”


    “您的年紀,”詹森派教士嚴肅地說,“您從上天得來的動人的麵孔,您那無法解釋的犯罪動機,德-拉莫爾小姐為您做出的英勇舉動,總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對您表示出的驚人的友情,都有助於使您成為貝藏鬆的年輕女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她們已然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會在她們心中引起反響,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對宗教大有用處,而我,難道因為耶穌會士會在這種情況下采取同樣的做法這種毫無意義的理由,就猶豫不決嗎!因此,在這個逃脫他們的貪欲的特殊情況下,他們仍會為害作孽的!但願不會這樣……您的皈依宗教使人灑下的眼淚將抵銷十版伏爾泰的褻瀆宗教的作品所產生的腐蝕作用。”


    “那我還剩下什麽,”於連冷冷地稱道,“如果我自輕自賤?我曾經野心勃勃,我不願譴責我自己;那時我是根據時代的風尚行動。現在,我過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種怯懦的事情,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來自德-萊納夫人,更讓於連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詭計多端的女友竟把這顆天真而又如此靦腆的靈魂說服了,讓她相信她的責任是到聖克盧去,跪在查理十世麵前求情。


    和於連分開,對她原本是一種犧牲,然而以過這樣一番努力之後,拋頭露麵在別的時候可能是一樁比死還要難受的事,現在在她眼裏卻不算什麽了。


    “我要去見國王,我要公開承認你是我的情人,因為一個人的生命,一個於連這樣的人的生命,應該超過任何利弊的權衡。我要說你是因為嫉妒才謀害我的性命的。有許多可憐的年輕人在這種情況下由於陪審團或國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見你了,我叫人對你關上監獄的大門,”於連嚷道,“如果你不對我發誓不做任何使我們倆當眾出醜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絕望而自殺。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訴我那個讓你起了這個念頭的女陰謀家的名字……”


    “讓我們幸福地度過這短暫的生命的為數不多的幾天吧。藏起我們的存在吧,我們的罪孽已經太明顯了。德-拉莫爾小姐在巴黎很有影響,相信她會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錢有勢的人都反對我。你的行動會更激努那些有錢的、特別是溫和的人,對他們來說,生活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不要讓馬斯隆們、瓦勒諾們以及許多比他們也人笑話我們。”


    牢裏的惡劣空氣,於連已不能忍受。幸虧他們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陽光使萬物洋溢著歡樂,於連也渾身充滿了勇氣。在露天行走,給了他一種甜美的感覺,仿佛久在海上顛簸的水手登上陸地散步一樣。“來吧,一切順利,”他對自己說,“我一點兒都不缺乏勇氣。”


    這顆頭顱從不曾像將要落地時那麽富有詩意。從前他在韋爾吉的樹林裏度過的那些最溫馨的時刻紛至遝來,極其有力地湧上他的腦際。


    一切都進行得簡單、得體,在他這方麵則沒有任何的矯情。


    兩天前,他曾對富凱說:


    “激動,我不能保證;這地牢這樣惡劣潮濕,使我有時發燒,神誌不清;但是恐懼,不,人們不會看到我臉色發白的。”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凱把瑪蒂爾德和德-萊納夫人都帶走。


    “讓她們坐一輛車,”他對他說,“設法讓驛車的馬不停地奔跑。她們會相互擁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這兩種情況下,可憐的女人都會從可怕的痛苦中解脫一下。”


    於連一定要德-萊納夫人發誓活下去,好照顧瑪蒂爾德的兒子。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死後有感覺。”有一天他對富凱說,“我相當喜歡在俯視維裏埃的大山裏的那小山洞裏安息,是的,安息,正是這個詞。我有好幾次跟你講過,夜裏躲進這個山洞,極目遠眺法國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燒的我的心,那時候這就是我的激情……總之,這個山洞對我是很珍貴的,不能不承認它的位置令一個哲學家的靈魂羨慕不已……好吧!貝藏鬆的這些聖會分子什麽都拿來賺錢;如果你知道怎麽做,他們會把我的遺體賣給你的……”


    富凱做成了這樁悲慘的買賣。他獨自在他的房間裏,守著朋友的屍體度過黑夜。突然他大吃一驚,看見瑪蒂爾德走了進來。幾個種頭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貝藏鬆十法裏的地方。她形容大變,目光狂亂。


    “我想看看他,”她對他說。


    富凱沒有勇氣說話,也沒有勇氣站起來。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藍色的大氅,於連的遺體就裹在裏麵。


    她跪下了。顯然,對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回憶給了她超人的勇氣。她雙手顫抖著,揭開了大氅。富凱把眼睛轉過去。


    他聽見瑪蒂爾德在房間裏急促的走動。她點燃了她幾支蠟燭。當富凱有力氣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把於連的頭放在麵前的一張小石桌上,吻那頭的前額……


    瑪蒂爾德跟著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為自己選下的墳墓。為數眾多的教士護送著棺材,沒有人知道她就獨自坐在她那輛蒙著黑紗的車子裏,膝上放著她曾經如此愛戀過的人的頭。


    就這樣,他們半夜裏來到汝拉山脈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個小山洞裏,無數的蠟燭照得通明,二十個教士做著安靈的儀式。送殯的行列經過幾個小山村,居民們為這奇特的儀式吸引,紛紛跟著。


    瑪蒂爾德身著長長的喪服,出現在他們中間;喪事畢,她命人向他們拋撒了好幾千枚五法郎的硬幣。


    她單獨和富凱留下,她要親手埋葬她的情人的頭顱。富凱痛苦得差點兒發瘋。


    在瑪蒂爾德的關心下,這個荒蠻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裝飾起來。


    德-萊納夫人信守諾言。她絲毫沒有企圖自殺;然而,於連死後三天,她擁抱著孩子們去世了。


    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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