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拉夜裏趕回森林裏的營地,心裏又在想:“我要不到艾蕾那裏解釋清楚,她真會以為我是凶手哩。天知道別人是怎樣給她講這次該死的戰鬥的!”


    尤拉到波洛拉城堡,請求親王讓他去卡斯特羅一趟。高勞納皺起眉頭說:


    “那一小仗我們與教皇陛下的麻煩還沒了結。你該知道我聲明的事實真相,就是說,我與這一仗毫無關係。我是第二天在這裏,波洛拉城堡才知道消息的。我有理由認為,教皇陛下終究會相信我這一坦誠的聲明的。可是奧西尼家族的勢力很大。而且人家都說你在這次拚殺中表現出色。奧西尼家族的人竟還宣稱有好些俘虜被吊死在樹上。你知道這些都是謠傳,但我們也要當心別人的報複。”


    年輕上尉的天真目光裏露出非常驚異的神氣,讓親王覺得好笑。可他那單純的眼神,又讓親王想到有必要把話說得更清楚點。他繼續說:


    “我從你身上看到了你父親那種英勇無畏的精神。那種精神使他的名字傳遍了意大利。你父親對我們家族十分忠誠。我希望你也具有這種忠誠。當然我對這種忠誠也有獎賞。下麵是我的命令:


    “永不要泄露我和我部隊的任何真實情況。在迫不得已,無法說謊時,也要胡謅一通,應付過去。總之千萬不能說出真情,否則就要鑄成大罪。你應懂得,哪怕你隻說隻言片語,它與別的情況匯在一起,別人就能了解我的行動計劃。


    “另外,我知道,在卡斯特羅聖母往見會修道院,你有個情人。你可到那座小城去呆半個月。不過那裏不會沒有奧西尼的耳目。你到我的管家那裏去,他會給你兩百金幣。”親王笑道,“憑我與你父親的友誼,我也得給你出出主意,使你既能成全愛情,又能完成軍事任務。你帶三個士兵去,都裝扮成商人。有一個做酒鬼,專門與卡斯特羅的遊手好閑之徒來往,經常請他們喝酒。你可以不時地對他發發脾氣。”


    親王說到這裏變了口氣:“你要是被奧西尼的人抓住,即使把你處死,也決不能說出你的真名,更不要說你是我的人,也用不著提醒你,每到一個小城,都要在外麵轉轉,你從哪個方向走來,就要從相反的城門進城。”


    平日親王是那樣嚴厲,此時這慈父般的教誨,讓尤拉很感激。親王見年輕人眼裏流出淚來,先笑了一笑,接著他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從指頭上取下一個戒指,給了尤拉。尤拉接過戒指,親了親這隻創造過豐功偉績的手。


    第三日,天剛蒙蒙亮,尤拉便進了小城卡斯特羅的城門。他帶了五個士兵。他們和他一樣打扮。其中兩個是一夥,裝出與他們並不相識的樣子。甚至在進城前,尤拉就見到了聖母往見會修道院,它那巨大的樓房,圍在黑牆之內,似堡壘般森嚴。他朝修道院的教堂跑去。教堂裝飾得富麗堂皇。修女們全是貴族小姐,大都出身富家,她們競相比闊氣,教堂因此得益不少。教堂是修道院唯一向大眾開放的地方。在確定修道院的院長時,先由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庇護紅衣主教擬出一份三人名單,由教皇確定其中一位來任職。新任命的院長按例要捐獻一筆巨產,以使自己名垂青史。誰的捐獻比上屆院長的低,她和她的家族都會被人看不起。


    尤拉向這座由金飾和大理石構築的宏偉建築走去,一身激動得戰抖。其實,他並未注意建築物,他隻是覺得到了艾蕾眼前。據說,那個大祭台價值八十多萬法郎。而他對它卻不屑一顧。他看看四十來尺高的鍍金柵欄。兩根鏤空的大理石柱,將柵欄分為三部分。柵欄底座巨大,森森地立在大祭台之後,將教堂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修女們唱聖詩的地方,一部分向信徒開放。


    尤拉想,做祭禮時,修女或寄宿的女人都會來到金色的欄杆後麵。白天,修女或寄宿者要做禱告,也隨時可到這裏來。可憐的情人就是根據這種眾所周知的情況,才生出與心上人見麵的希望。


    “的確,柵欄內掛著巨幅黑幔。”尤拉想,“但寄宿者也能清楚地看見外麵的公眾。我離帷幔並不太近,但也能透過它看清裏麵的窗戶,分辨得出細小的窗戶結構。柵欄上每根鍍得金光閃閃的小柱子上都有一個尖刺,對著出席儀式的人。”


    尤拉選擇了一個麵對柵欄左邊的最亮的位置,心不在焉地聽起彌撒來。他身邊是一些農民。裏麵的人通過黑幔,容易注意到他。這個純樸的青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引人注目。他穿著考究,出入教堂,頻頻施舍,就是對為修道院服務的工人和小商人,他和隨從都殷勤相待。這樣到第三天,他才有機會給艾蕾遞去一封信。按他的命令,他手下的人跟上了兩個負責修道院采買事務的修女。其中一人與小個子商人有些關係。尤拉的一個部下過去當過修士,和這個商人也混得很熟,便請他給艾蕾送信,遞一封信給一金幣。


    小商人一聽這事,馬上說:“怎麽?給強盜老婆送信!”艾蕾到卡斯特羅才十五天,可強盜老婆的名聲卻為眾人所知了。因當地的居民喜歡議論細節,凡能引仆人們想象的事,都會不脛而走。


    小商人又說:“至少她是結過婚的了,可是我們的很多女人,婚也沒有結,從外邊接的東西,遠不止信呢!”


    在第一封信裏,尤拉非常詳細地介紹了法彼沃戰死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他在信的末尾寫道:“你恨我嗎?”


    艾蕾的回信僅一行字,說她不恨任何人,她在以後的生活中,將盡量忘記那個殺死她哥哥的人。


    尤拉立即回了信。他先學柏拉圖的樣,罵了一通命運。這種作法當時十分流行。接著他寫道:


    “你難道忘了《聖經》裏上帝教誨我們的話?上帝說:女人必須離開家庭和父母,跟隨丈夫。你敢說你不是我妻子?你記得聖-彼得瞻禮日那天夜裏吧。當卡維峰後麵現出曙光時,你撲到我膝前。我當時真想答應:若我真這樣做了,你就屬於我的了。你不可能壓抑你對我的情欲。正如我多次對你說的那樣,我早就願為你奉獻自己的生命和我在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你沒有回答我。但你心裏可能這樣認為:所有這些犧牲如果沒有付諸行動,就隻是一種想象。


    “於是我冒出了一個念頭,它對我是殘酷的,但實際上卻很正確。我想,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可以把夢寐以求的幸福來為你犧牲掉。我要得到這種幸福並非不可能。你記得,你倒在我懷裏,是那樣溫柔,甚至你任憑我親吻,並不躲閃。這時,卡維峰修道院響起念聖母經的晨鍾。鍾聲神奇般地傳到了我們耳畔。你對我說:‘為聖母,這最貞潔的母親,作出犧牲吧!’我本來已有了作出重大犧牲的想法,而這時你與我想的一樣,我覺得很驚異。我承認,遠處念聖母經的鍾聲感動了我,於是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不過,作這種犧牲也不是完全為了你,也是讓我們未來的結合得到聖母瑪麗亞的保護。我以為,阻撓我們結合的障礙,不是來自你,變心的女子,而是來自你的億萬家產,高貴門庭。假如沒有一種神奇力量相助,這鍾聲怎麽會通過在輕微的晨風中搖曳的樹林、翻越迭嶂重巒,從遠方傳到我們耳裏?你大概還記得,你跪在我膝前,我站起來,從懷裏掏出我至今隨身佩戴的十字架。你對著十字架發誓:無論在何地,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服從我的命令,就像剛才遠方傳來鍾聲時,你服從我的意願那樣,倘若違背了誓言,將永遠被打入地獄。然後,我倆虔誠地念了兩篇聖母經和天主經。憑著你當時對我的愛情,假如像我擔心的那樣,你忘了它,那麽就憑你永遠打入地獄的發誓,我命令你今晚在你房裏或在修道院花園裏接待我。”


    意大利文作者在下麵好奇地引用了尤拉寫的很多長信,而艾蕾的回信隻摘錄了有關段落。事隔二百七十八年,我們對這些信字裏行間洋溢的愛情和宗教思想已經感到陌生了,所以我怕摘錄多了讀者會厭煩。


    從這些信來看,好像艾蕾同意了我上麵摘要翻譯的信裏提出的要求。尤拉也想出了進修道院的辦法。一句話,就是裝扮成女人。艾蕾見他,是在底層朝花園開的窗戶欄柵前。艾蕾懷有難言的痛苦,尤拉覺得往日那樣溫柔、那樣含情脈脈的姑娘,對他來說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待他很客氣。她讓他進花園,純粹是為了履行宗教誓言。相會時間很短,可能是十五天以來發生的這些事情使他很煩,所以沒有多久他的傲氣便壓住了痛苦。


    他心想:“在阿爾巴羅她似乎生氣勃勃,而眼前的她卻形同死人。”


    艾蕾對他說話的那種客氣語氣,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竭力忍住眼淚。她說哥哥死後她改變初衷是非常自然的。聽完她的辯解,尤拉慢慢地說:


    “你沒履行諾言,沒在花園裏見我,過去,聽到卡維峰的聖母經鍾聲,你就很快在我麵前跪下。而今天你沒有這樣做。隻要你能夠,就忘掉你的誓言吧,而我是忘不掉的。願上帝保佑你吧!”


    尤拉說完,離開了窗柵。他本來可以在那裏呆一個半小時的。一刻鍾之前,他還是那樣渴望這次相會,而現在,他主動結束了它。這次談崩了,他心裏很難受。可是他想,她對自己冷冰冰的,作為回報,如果不讓她感到內疚,那他就該遭到她的鄙視。


    天還不亮,尤拉就離開了修道院。他立即騎上馬,命令士兵們在卡斯特羅等他一個星期,然後回森林。尤拉失意極了。他往羅馬走,每邁一步,他都在想:


    “難道我就這樣離她而去!難道我們彼此成了陌生人!嗬,法彼沃,你報複得我好苦!”


    他一路上,看見行人,便更感到氣憤。於是他催馬穿過田野,奔向海邊的荒灘。那裏遇不到那些樣子悠閑,令他羨慕的農民。心情不受他們刺激,他才透出一口起來。這荒涼的海灘與他的情緒十分協調,他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的悲慘命運。


    他心想:“我這種年齡,還有辦法去愛另一個女人!”


    這種可怕念頭一出現,他更加感到沮喪。因為他很清楚了,這個世界上他隻愛一個女人。他想,要是對另一個女人吐露一個“愛”字,他一定受到痛苦的折磨。光是這種想法就叫他心碎。


    他突然發出一陣苦笑。想道:“我這不正像阿立奧斯特筆下的那些英雄,發現自己的情人躺在別的騎士懷裏,為了忘掉這些淺薄婦人,獨自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去遊曆”


    尤拉一陣狂笑後,又淚如泉湧:“她也不見得有什麽大的過錯。她雖然背棄了我,但還沒去愛別的男人。她本來心地單純而貞潔,誤信了別人對我的誹謗。可以肯定,別人在她麵前,說我參加這次該死的戰鬥,是有意尋找機會刺殺她哥哥。甚至說我居心不良,盤算把她哥哥殺死,讓她成了那豪門巨富的唯一繼承人而我竟那樣蠢,讓她被敵人迷惑了整整十五天。應該說我如此不幸,是老天剝奪了我對生活的識別能力。我這個人太慘了,太賤了。我的生命對自己和他人,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此時,年輕的尤拉忽然產生了一種少有的想法:他騎馬奔向大海,海浪已經撲到了馬蹄上。他真想驅馬入海,離開這受苦受難的人世。世上唯一讓他感到幸福的人已經背棄了他,他還怎麽活下去?但突然,他又產生出一個念頭,放棄了尋死的想法。


    他想:“我現在受這點痛苦,與死後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上什麽?現在她對我已經很冷淡,我死後她會更加薄情。我會看著她撲向我情敵的懷抱,這個情敵可能是羅馬某個公子少爺。魔鬼為了折磨我,總要千方百計安排一些最殘酷的場麵。這是他們的職責。因此,我即使死了,也無法忘記艾蕾,對她的愛情將有增無減。因為這是上帝懲罰我的最有效的辦法。”


    為了驅散這種求死的邪念,尤拉開始虔誠地背誦聖母經。過去,念聖母經的晨鍾敲響時,他曾那樣傻,作出了那種決定,現在看來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出於對聖母的敬畏,他不敢想得更遠,也不敢把心思全部表露:


    “如果說我鑄下終生大錯,是由於聖母的感召,那麽無比公正的聖母,就不應該賜予某種轉機,使我重新得到幸福?”


    想到聖母會主持公道,他漸漸有了信心。他抬起頭,看著對麵挺立在阿爾巴羅城和森林之後的鬱鬱蔥蔥的卡維峰和那座神聖的修道院。正是修道院念聖母經的晨鍾,使他作出了他現在稱之為不幸的一時糊塗的決定。然而,聖地出人意料的優美風景給他以慰藉。


    “不,”他嚷起來,“聖母不可能拋棄我。既然艾蕾是我的妻子,她的愛情準許她這樣做,我的男人的尊嚴也願意這樣做。那末聽到她哥哥的死訊,她就會想到我和她的夫妻關係。她會想,我和法彼沃戰場相遇是命中注定。而在這之前,她早就屬於我了。法彼沃比我大兩歲,精通武藝,孔武有力,遠勝於我。有千萬條理由可向我妻子表明,這場格鬥根本不是我挑起來的。她可能還記得,她哥哥用火槍向我開槍,我也沒有記仇。記得我從羅馬回來,第一次與她幽會時,我對她說:‘那有什麽辦法?他是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我不能責怪一個做哥哥的。’”


    出於對聖母的篤信,尤拉又生出了希望。他策馬上路,幾小時後,回到了自己部隊的駐地。他見戰士們荷槍實彈,走上了從那不勒斯到羅馬的大路,準備從卡散嶺經過。青年上尉換了一匹馬,與戰士一塊走。那天沒發生任何戰鬥。尤拉也沒問行軍幹什麽,這點對他並不重要。他一置身於士兵的領導位置,便對自己的命運有了新的認識。


    他想:“我真是大笨蛋一個,我完全沒理由離開卡斯特羅。艾蕾可能不像我氣憤之下想像的那麽壞。不,她不可能不屬於我。她的心靈是那麽天真、純潔。她的初戀之情就是出自她的心靈。她對我充滿了誠摯的感情。她不是曾多次準備與我這窮光蛋私奔,去卡維峰找修士為我們主婚?留在卡斯特羅,我怎麽也得與她再見上一麵,跟她講講清楚。我真是感情用事,使孩子脾氣!上帝啊!要有一個朋友當時提醒我一下多好。隻隔二分鍾,同一件事就有了兩種認識。”


    這天晚上,當隊伍離開大路返回森林時,尤拉去見親王,請求讓他再去親王知道的地方待上幾天。


    親王叫道:“見鬼去吧。你以為現在是跟我耍孩子氣的時候嗎?”


    一個小時以後,尤拉又出發去卡斯特羅。在那裏他找到了手下的人。上次他傲氣大發,丟下艾蕾而去,現在他不知怎樣給她寫信才好。頭一封信隻寫了一句話:“明夜願意見我嗎?”


    她的回信也隻一句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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