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盤大作中午時分離開辦公室以後,就一直不見人影,當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是五點鍾快到下班的時間了。


    常盤把抱在手裏的西裝上衣擱在自己的椅子背上後,邊卷袖子邊說:“大家停下工作吧。”照例是那個沉重的低音。


    這時候,辦公室的內勤、外勤總共二十來人。聽到他這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後,一瞬間鴉雀無聲,都把臉轉向常盤。常盤朝大家掃視了一下,然後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以鄭重的語調說:


    “諸位都可能已經在報上看到了吧。我們的好友魚津君在d淺穀遇難了。雖然報上早登過,但因為一時難辨真偽,所以暫時沒有公布。昨天早晨急忙派山穀和佐伯二位趕到現場。剛才接到他們兩人的報告,肯定了魚津君確已遇難,並且發現了屍體。請各位為魚津君默哀吧。”


    常盤等大家起立以後,喊了一聲“默哀!”隨著他的喊聲,大家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等大家坐下以後,常盤又講起話來:“如果有人問我,魚津君是不是優秀的職員,我不敢立即無條件地說他是優秀職員。至少對我來說,他不是理想的好部下。他說要去休假旅行,向我請了暑假,然而卻登山去了。他瞞著我去登山。難道山那麽要緊嗎!難道山比公司、比我都重要嗎!如果山是那麽重要的話,為什麽不照實說!難道不是嗎?這就是他的不是之處,是個不成熟的毛孩子,半吊子……”常盤邊說邊用毛巾不停地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實際上,他是不得不那麽擦,因為臉上、頸上都冒出了汗珠。大概太激動了,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但一會兒又接著說下去:“為什麽——為什麽不踉我直說!我,我什麽時候采取過不讓人家說話的態度!”說到這裏,已經成了吆喝之聲了。但他立即改變語氣:“算了,原諒他吧。不應該鞭撻死者。魚津君作為一名登山運動員來說,是個好登山運動員,是優秀的登山運動員。作為新東亞貿易的職員,怎麽也不能說他是善始善終的!但作為登山運動員,他是一絲不苟地作好了結尾工作的。他直到臨終前還詳細、正確地把遇難情況記了下來。這恐怕你們也罷,我也罷,都學不到的。”


    汗水又從他的所有毛孔裏湧出來了。


    夕陽從窗口射進辦公室,正好從背後照著常盤的上身,看那樣子他是夠熱的。


    “魚津恭太君為什麽會遇難?這,他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件事我是剛才在電話裏聽到的,還不能準確地向大家報告,所以暫時還不能向大家轉達。我想,過幾天你們也能看到的。現在我要說的是稍微不同的另一個問題。魚津君為什麽會死?這是明擺著的。因為他是個勇敢的登山運動員。所謂勇敢的登山運動員,說得極端點,都是注定要死的。我就是這麽認為的。死,不是理所當然嗎。因為他要挺身於死亡率最高的場所,所以,不死才是怪事。魚津君即使這一次不出事,隻要他保持著現在這個勇氣,遲早一定會死的。他以技術和意誌為武器,向充滿死亡的地方,向著大自然阻擋人們的地方挑戰,這確是人們用以考驗自己能力的偉大工作。自古以來,人類就是這樣征服大自然過來的。科學和文化也是這樣進步起來的。人類的幸福就是這樣取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登山是了不起的事。可是這個活動卻常常和死亡連在一起——如果魚津恭太君是個道道地地的公司職員的話,即使上山也不一定會死。他可以愛山,可以以登山為樂,但不會冒險。遺憾的是,盡管他靠著新東亞貿易給的工資生活,卻不是公司職員,而是登山運動員。他不是為了愛山,也不是為了以登山為樂而去上山的。他是為了征服山,或者為了驗證一下自己這個人所具有的某種東西,而以一個登山運動員的身份去上山的。”


    說到這裏,他叫一個女職員:“喂,給我水!”然後好象為了趁水還沒有端來以前歇口氣似地,繃著臉說:“我還有話要說。”這句話,好似魚津就在眼前,是對著魚津說的。常盤喝完了女職員端來的一杯水,用手帕再擦了擦頸上的汗,接著說:“有人認為登山不是以生命為賭注,而是一種現代化的運動,可是我不同意。登山的本質決不是運動。人們征服喜馬拉雅山,不是運動吧,怎麽會是運動呢。把登山看做運動就是錯誤的根源。年年都有許多人在山上被奪去生命。那是由於把登山看做運動而產生的悲劇。可不是嗎?所有運動都有個規則。如果要把登山作為體育運動,那就給我訂個登山規則好了!若是有個規則,遇難事件多少會少一點吧。沒有規則的運動,這還了得!還有一層,所有體育運動,都有專職和業餘之分。可是登山卻沒有。業餘的登了一兩次山,就都自以為是專職的了。什麽叫專職的?那就是象魚津恭太那樣的登山運動員。可是這個專職的魚津不是也死了嗎!”


    長時間的演說,或者說是吼叫之後,常盤末了以“混帳!”作為結束語。


    “混帳!”這一句話,給二十多個職員以極為異乎尋常的感覺。好象是自己被叱為“混帳!”又好象不是。


    難怪職員們弄不懂。就連說出這句話的常盤本人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用這句話來結束演講。是對準可以不在山上喪生而偏去丟掉生命的魚津講的呢,還是對準由於魚津的死亡而受到難以形容的沉痛打擊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講的呢——這一點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受到了難以控製的感情上的襲擊,以致不能不說出這種罵人的話來。


    講完了話,常盤一動不動就地站著,緊閉著嘴,瞪大眼睛,注視著比自己的眼睛略高一些的空間某一點上。從這個彪形大漢的臉上、頸上和卷起的襯衫袖子中露出來的粗壯手臂上,依然冒出汗水來。


    再也沒有什麽話好講了,一陣空虛感突然湧上常盤的心頭。啊!要是魚津在這裏該多好。如果魚津還活著在這裏,他一定會用那梭而不舍的獨特方式對自己剛才的話加以反駁——“有道理,不過,經理!”


    魚津可能會這麽說:“登山還是有規則的。乍看,似乎沒有規則,其實,它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然後,為了駁倒我,魚津可能會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一貫充滿自信的眼光轉向我。混帳!


    “混帳!”常盤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與此同時,他想:魚津恭太那雙眼睛多美!他帶著這思緒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然後,他把兩三本新出版的書收進抽屜,從椅子上拿起西裝上衣,抱在左手裏,傲然地稍挺著胸,走出了如今已荒蕪得象沙漠一樣的辦公室。沒有了魚津的辦公室,在常盤眼裏,真的象沙漠那麽荒蕪。


    街道上灑著薄暮時的陽光。常盤想:上哪兒去好呢?覺得沒什麽地方可去。他覺得口幹了。


    常盤大作下意識地從有樂町乘電車,在傍晚雜遝的街道上,朝著日比穀的叉道方向走去。


    他從未有過在下班以後,帶著這麽空虛的心情走路。大概失去兒子的父親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吧。現在自己為了回家,朝著電車的停車站走去——這一點是沒問題的。可是又覺得無處可去——這算什麽心情呢?


    穿過日比穀的叉道,在n大樓處轉彎,當來到n大樓門前的時候,常盤愣了一下。因為看到穿著白色麻布衣的瘦長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路旁,似乎在等著車子。


    常盤快步走過去,從背後叫了一聲:“八代先生。”


    教之助立即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哦!”並作了個笑臉,但馬上又換成嚴肅的表情說;“唉,出了大事了,我看過報紙——那是真的嗎?”


    “剛才我和派往現場的人聯係上了,說魚津確實已經死亡。”


    “嗬。”教之助的瞼色暗了下來。


    正在這時候,一輛新式高級轎車開了過來,那是八代公司的車子。


    “回公司嗎?”


    “不,我正想回家——您呢?”


    “我嘛,也想回家,可是為了魚津君的事,心裏煩悶,正走著解悶呐。”常盤接著又說:“要是您方便的話,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好的。”教之助應聲後,想了想,然後對已經打開車門等著的司機說:“你回去吧。我回家坐出租汽車。”說罷,八代教之助和常盤並肩走起來。


    “要不要喝啤酒?”常盤邊問邊思忖著,不知該把這位看來是愛奢華的紳士帶到哪兒去好。


    “好啊。”


    “您到過啤酒館嗎?”


    “沒有。不過,可以奉陪。”


    “那是平民百姓去的地方,很吵鬧的。”


    “不要緊的。倒是那樣的地方好。”教之助這麽說,常盤也這麽想。不知為什麽,今天常盤不想到氣氛文雅而又寧靜的地方去,倒想把自己置身於嘈雜的環境之中,並在那裏和八代教之助交談。


    常盤自己近幾年來,沒到過啤酒館,所以不記得哪裏有這樣的地方,隻是依稀記得有樂叮車站附近有一家,便往那邊走去了。


    啤酒館找到了。在店門前,常盤鄭重地問教之助:“就是這裏。行不行?”


    “行。”


    他倆走進店堂,在當中空位上就坐。店堂相當寬敞,有十幾張桌子。所有的桌子都被穿著襯衫的年輕小夥子們占住了。有幾位女招待,靈巧地手拿著好幾個啤酒杯,在桌子與桌子之間敏捷地穿來穿去。碰杯的聲音,肆無忌憚的高聲談話,加上門前的汽車聲——整個店堂裏充滿著嘈雜的聲音。


    常盤和教之助麵對麵坐著,各自把啤酒杯端到嘴邊,兩人都沒說話。


    “是個好青年,可惜啊。他一死,我就突然感到淒涼了。”


    常盤坦率地說過之後,覺得現在要談論魚津,最好的交談對手就是八代教之助。為了登山繩的問題,教之助和魚津有過接觸,盡管這個接觸對魚津來說,並不一定是愉快的,可是不知為什麽,在接到魚津遇難的確實消息的今天,和這樣一個性情怪僻的人物麵對麵坐著,對自己來說是最理想的。想起來,教之助對魚津來說是個嚴厲的對手。為此,魚津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盡管如此,自己還是抱著這樣的心情,這是什麽緣故呢?


    “其實,魚津君死了,我也很不好受。我和魚津君隻見過兩次。最初一次是在會館的旅館大廳,您介紹認識那天。第二次是那一回登山繩試驗以後,大概在第二天吧,為了對試驗結果提意見,他闖到我公司來了。就是這兩次。雖然隻見過兩次,可是我對魚津君這個青年倒是喜歡的。我對自己所喜歡的人,倒反而不能妥協,這是我的短處。要是見了第三次,說不定我們兩人會和好的。實際上,前些時候我曾想過要和魚津君見一麵。要是早點見麵就好了,無奈被工作纏住,沒空。沒想到結果會這樣。”


    “那是遺憾,要是見了他就好啦。”


    “我內人好象也挺喜歡他的,也難怪她。”


    常盤不知該不該隨聲附和,因此隻“嗬”了一聲,接著把杯子裏剩下的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啤酒喝幹了。


    常盤心想,教之助談話中提到了美那子,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把話題岔開為好。


    “剛才您談到的登山繩試驗,那是我拜托您做的。看來那是失敗,我不該拜托您。”


    “對。於我,於魚津君,那都是不應該做的。剛才我說過。曾經想和魚津君見一次麵,是想和他再談一談有關那一次試驗的事情。我既然沾著工程師的邊,我就不能自己否定自己所做的試驗結論。那次試驗得出了那樣的結果,由此作出判斷,尼龍繩比麻繩更耐衝擊——隻能這麽說。但,重要的一點是,那個試驗並不是追究事件原因的試驗,而是登山繩性能的試驗。然而人們卻把性能試驗的結果和事件直接聯係起來了,這是新聞報道的方式不確切,魚津君的理解也有錯誤。還有,我說的話也有不足之處。那次試驗的第二天,魚津君說試驗有錯誤,把它全麵否定了。說實話,當時我是生氣了。我也說了,試驗絕對沒有錯誤。其實,我當時應該想辦法,糾正魚津君對試驗的看法才對,可是,沒有做到,光顧自己不愉快、心煩。”


    “嗬,原來是這樣。”


    “從那以後,魚津對登山繩問題沒有發表過片言隻語,因此,我對魚津君的反感也就漸漸淡薄下來了。年紀輕輕,卻很有涵養。照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教之助說到這裏,停頓一下,喝了一口啤酒,潤潤喉嚨。然後若有所思地將視線透過玻璃窗投向室外。稍隔一會兒又接著說;“自從做了那一次試驗以後,我也研究了一下登山繩。現在把登山用的繩索叫做seil。這大概是從前的舊製高等學校山嶽部的運動員們開始使用的詞吧,因為這是德語。英語叫climbingrope。在談到climbingrope以前,我想先談談登山繩的一般常識。本來登山繩這個東西,據我所知,在使用過程中,質量會逐漸降低的。正如所有東西都有壽命一樣,登山繩也有它的壽命。登山繩壽命的長短,也就是它的使用期的長短取決於三個因素。其一是與登山繩接觸的物質的形狀及其粗細,其二是負荷重量的大小,其三是登山繩的操作方法——就是這三個因素決定登山繩壽命的長短。”


    常盤喝完了杯裏的啤酒,又叫了一杯。


    “與登山繩接觸的物質的形狀、粗細;負荷重量的大小;登山繩的操作方法——這三者決定登山繩的壽命。先談這三者當中的最後一個——關於登山繩的操作方法問題。鋼繩也好,馬尼拉繩也好,合成纖維繩也好,不管哪一種登山繩,在操作時,都不能讓它發生倒搶現象。還有,不能讓它受到衝擊。按照登山繩的本質,它隻能慢慢張拉的。其次,彎曲的半徑不能過小。講數據太專門,這就不講它了。總之,和彎曲的半徑有關係,用過小的半徑來彎曲,會使登山繩受損。以上三點是操作上應該避免的。然而,用climbingrope的時候,以上所說的登山繩本質上應該避免的諸條件,全都會對它發生。”


    “有道理。”常盤隨聲附和道。


    “說到底,climbinsrope這個東西,從它的本質上來說,是注定要被強加以必需避免的操作方法的。所以,我認為為了抵消這種強加於它的不利因素所需要的技術,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比如,解登山繩時要考慮怎樣不讓它倒撚;彎曲時要穿鋼圈,以免彎曲半徑過小,接觸岩石時要加墊子等等、——您看,是不是有這些問題?”


    “有道理,可真是麻煩事。”


    “那麽,發生問題的那個尼龍繩和麻繩相比怎麽樣呢。我看,尼龍是尼龍,麻是麻,各有長短。尼龍的長處是輕,抗拉力強。還有,在低溫情況下也不會象麻那樣降低強度。高濕高溫,在攝氏十五度左右以下,大概沒什麽關係。缺點是熔點比麻低。就是說,登山繩遇到衝擊時,容易熔化斷裂。還有,怕紫外線,照射紫外線會降低強度。再就是不耐於單純的剪斷力。”


    “嗬。”


    “它的長處與短處,扼要地說,就是這樣。最近有人發表了兩篇從力學上比較尼龍繩和麻繩的研究論文。它的要點,概括起來,就是我剛才講的那些。”


    “那麽,尼龍和麻比較,哪個適合於做登山繩?”


    “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還要講上次那個事件。能不能讓小阪君這樣一位登山運動員死得較有意義呢?比如登山繩為什麽會斷這樣的問題……”常盤不由得提高了聲調,但馬上又緩和下來說:“不是魚津君割斷的,這一點,您弄清楚了沒有呢?”


    “這清楚了。我已詳細聽過那個對魚津君帶回來的登山繩的斷口進行試驗的技師講了。據說,根據對尼龍纖維的斷口的檢查,清楚地證明是由於衝擊而斷的。”教之助又說:“弄清楚的是,既不是魚津君割斷的,也不是小阪君割斷的,是登山繩受到衝擊而斷的。”


    “登山繩是因受到衝擊而斷的——可是,登山繩是登山運動員賴以保全生命的東西啊,怎麽可以隨便斷呢!”


    “對——問題就在這裏。是由於什麽原因斷的呢?確實在這事件裏,也就是說,在斷繩這個事實裏,存在著直接使用登山繩的登山運動員們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可是,於我來說,象剛才說過的,隻能在麻與尼龍的性能的比較上發言。發生事件的現場狀況,嚴格地講,是無法複現的。從這意義上來說,事件的起因,是難於從事件的本身去追查的。”


    “這倒也是。”


    “由於這個事件而提出了問題,我認為憑這一點,小阪君這樣一位犧牲者是死得很有意義的。至於登山繩在那次事件中是怎麽斷的,說得遠一點,是需要從純科學的角度上去研究的。因為尼龍登山繩於一九五六年一月某日,在前穩高山東坡上斷裂,這是一個事實啊。自從那次事件以來,有各種各樣的人,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在登山方麵的書刊上一或在山嶽會的會報上,對是否可以使用尼龍登山繩,進行了評論。我前些日子也收集了這些刊物,通覽了一下。有幾個登山團體強調說,尼龍登山繩有個弱點,怕銳利的岩角。國外登山運動員也發出過同樣的警告。對此,又有人說,隻要有彌補這個缺點的技術,尼龍登山繩還是可以用的。有個人舉了喜馬拉雅登山隊攜帶尼龍登山繩的例子,並說,這可能是由於他們看中了尼龍登山繩輕,低溫性能好,才帶到喜馬拉雅山去的。總之,這個人是擁護尼龍登山繩的。還有一個技術工作者發表了這樣的意見:在發明性能更高的合成纖維之前,尼龍和滌綸,還會被使用十年左右。


    “…………”


    “總而言之,麻煩的是,就象我剛才說過的,climbingrope這個東西,由於它本身的性質上的關係,它的性能和操作技術糾纏在一起,分不開,所以隻能從整體上去看問題。不管怎樣,為了使這個事件成為借鑒,應該把學者、登山運動員、廠家聚在一起,讓他們從各自的立場出發,共同研究這種作為climbingrope的尼龍登山繩。我本來是想以魚津君為中心去搞這個研究的。我認為他最合適。因為他是與事件有牽連的人,而且是現役的登山運動員,更重要的是他是個豁出生命愛山的青年。”


    “是的,真的,他是豁出生命去登山的……”


    一陣激動的感情猛然湧上常盤的心頭。聽教之助這麽一說,再也沒法把話說下去了。喉嚨裏發出了低沉的嗚咽聲,猶如猛獸的哀嗥。


    周圍的人一齊朝他看了。


    報上報道了魚津的遇難消息一周之後,r報社發行的周刊雜誌用兩頁篇幅,登載了以“登山繩事件的結局”為題的文章。文章寫道:“今年一月,在前穗高山東坡發生了登山繩斷裂、登山運動員小阪乙彥墜落事件。這事件引起了社會的關注,並圍繞它展開了討論:登山繩究竟是由於它本身的弱點而斷,抑或由於其他原因而斷?不料在這次議論尚未得出結論之前,旋渦中人物魚津恭太卻於穗高山d淺穀遇難身亡。由於魚津在事件中的處境困難,加之,此次事件發生於僅距前次事件的半年之後,因此在一部分人中間,對魚津的遇難事件提出種種看法。為此,記者走訪魚津生前好友,聽取了他們對事件的看法。”


    在這個占有一整頁篇幅的前言之後。登載著登山運動員和魚津好友們的簡短談話。


    a某:沒有確實證據可證明魚津之死是出於自殺,但我總覺得他是自殺。在未解決的事件旋渦中,社會上對他投以懷疑的眼光,他必定是很痛苦的。


    b某:魚津這般人物竟然會死於d淺穀的墜石,這是奇怪的,是不是自殺,不得而知,但我不能不懷疑這是自殺性的行動。


    c某:魚津君的臨終筆記是好樣的。他毫無疑問是死於遇難。唯有一點疑問是,他出於什麽理由去攀登雄瀧、雌瀧?又為什麽偏要冒著危險去登頻頻落石的d淺穀?


    此外,還有兩個人談論了魚津的遇難,意見大體相同。


    八代美那子是在自家田園調布的客廳裏,讀到這篇文章的。晚飯後,她打開附近書店送來的周刊雜誌,無意中發現了這篇文章。她坐在桌前,很冷靜地讀完了全文。


    美那子回憶了最後一次和魚津會麵時的情景。魚津說:決不會再打電話給你,也不會再和你見麵。他這句話,如果要把它看作含有某種意義,那並不是不可以的。


    但是,現在美那子並不怎麽關心魚津是不是死於自殺。她的問題,隻是魚津已經不在人世。她一天幾次想到魚津已經不在人世的這個事實時。內心便產生一種不大的、但久久不能消失的隱痛。這一個星期,美那子是在和這種內心痛苦的鬥爭中度過來的。


    當美那子把周刊雜誌放在膝上,帶著一周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失神而空虛的神態坐著時,教之助從樓上下來,站在房門口說:“我忘了告訴你,今天常盤先生來電話說,魚津君的骨灰由明天兩點鍾的快車送往故鄉浜鬆。你替我去送行好嗎?”教之助照理不會看不出魚津的遇難給自己妻子以怎樣的打擊,他卻表現出毫不關心的樣子。


    “好,我去。”美那子有她自己的另一番心思,顧不得去注意丈夫的這種內心活動。她太累了。“魚津的骨灰”這句話,又一次刺痛了美那子的心。


    教之助說罷便走回二樓,可是剛跨出幾步又返回來。依然帶著剛才的神情說:“八月初我要到誌賀高原的旅館去五天左右。積壓了許多要緊的工作,要去理一理。”


    聽到“誌賀高原”,美那子好象吃了一驚似地仰起了臉。稍隔一會,她問:“我可以一起去嗎?”


    去年和丈夫去過誌賀高原。她想起了那裏明媚的陽光,早秋宜人的涼風。她渴望著置身其中。


    “當然可以去。不過,我是去工作的喲。”


    “我不會打擾您的。您另外租一間做工作室,怎麽樣?”


    “嗯。”他想:既然她這麽要去,也沒辦法了。隻好說;“那你就事先想好,找個看家的。光春枝一個人,不穩妥。”


    教之助說完就出去了。美那子心想:剛才兩人的對話和去年也是這個時候的對話,不是一模一樣嗎?


    教之助的打算是,最好自己一個人去,這樣就沒人打擾,好讓幾本洋文書本陪他過日子。


    雖然妻子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可是今年她也想和去年一樣跟著去。


    去年,她為了丈夫老是想甩開自己而生氣。對這樣的丈夫,當時還多少有點留戀之心,今年不同了。她想:如同丈夫教之助已失去年華一樣,作妻子的自己,如今也已完全失去了青春。丈夫是由於年齡;而自己則由於魚津之死。自己心中的青春,一去不複返了。


    本來,有了魚津這樣一個青年,她作為一個女人可能會開拓新的人生。為此,她甚至覺得可以犧牲一切。可是,這隻是一瞬間的事,魚津之死,改變了一切。再也沒有任何指望了。


    第二天下午,美那子為了送魚津的骨灰去故鄉,來到東京站。列車已經駛進月台,有個近親模樣的人,在車廂裏捧著魚津的骨灰,站在窗邊。阿馨親自把魚津的骨灰帶回東京的時候,美那子未到車站迎接,所以和變成了骨灰的魚津相見,這還是第一次。


    周圍有三十餘人。美那子不管他們,走到窗邊,朝著骨灰盒,彬彬有禮地鞠了躬,然後退回來。她沒有什麽話好跟魚津說。這星期來,她一直和魚津講個不停,再也沒有什麽話好講的了。


    在開車前的這一段長時間裏,美那子懷著難以平靜的、悲傷的心情,站在送行人的後麵,低著頭等著。開車的鈴響後,她也沒有把視線抬起來,隻是把俯著的頭會得更低。


    當火車從月台消逝,送行的人群走動了以後,美那子才把臉抬起來。列車不見了,魚津的骨灰盒也不見了,隻見對過的月台上有白紙片在飄動,大概是起風了吧。


    忽然,美那子發現在兩米遠的地方,常盤正和兩三個人在講話。他穿著禮服,那模樣看起來覺得挺熱的。美那子自然而然地朝他走了過去。


    “說到底是相信不相信人的問題。我隻相信魚津君不是想自殺的那種人。你們說,你們是從學生時代起就和魚津君交朋友了。可是我認為,你們並不了解魚津君。隻能說,你們對魚津君的為人一無所知。所以你們才會產生這種想法,懷疑是不是自殺。要知道,他是登山運動員啊!是在山裏鍛煉了自己的意誌的青年人。小阪那一回,他就說過:小阪不是自殺,登山運動員自殺,還得了。說過這種話的魚津君自己,是不可能自殺的。”


    對方幾個青年,被常盤的氣勢壓倒了,誰也不敢吭一聲,顯出非常惶恐尷尬的樣子。


    “哎,我冒失了。我隻是談點自己的看法,供各位參考。”常盤說著便離開了那裏。當他發現美那子就在身邊,使主動湊上去,招呼也不打就問;“阿馨呢?”


    於是尋找阿馨。美那子也環顧了四周。


    阿馨獨自站在十來米遠的地方。她姿態瀟灑,仍舊站著把視線投向火車消逝的方向。美那子看著她的身影,覺得它象一把銳利的尖刀在閃著寒光。


    其實,等到阿馨把臉轉過來的時候治上去倒是挺開朗的。美那子看著走過來的阿馨,感到驚奇,突然之間,她已變得象個大人了。表情是那樣的安詳、平靜,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同一個阿馨。


    她倆互致問候完畢,常盤才對阿馨說:“怎麽樣,累了吧?不過,總算告一個段落了。你把一切都料理好了,魚津君一定是很高興的。”


    “我哥哥死的時候是魚津先生給料理的,這回該是我做了……可是公寓房間還沒料理,恐怕還要忙亂上兩三夭。”


    “他家裏沒有人來嗎?”


    “不,魚津先生的母親要來的。在這之前,我先大致理一理。”


    “那可費力了!我可以派公司的人幫你忙,你要多少人就給多少。”


    “剩下的事,我想一個人也辦得了。”


    她們兩人自然而然地把常盤夾在當中,朝著下樓的地方走過月台。


    “咳,真想不到,你們看過昨天的周刊雜誌了嗎?竟然有人把魚津君的遇難,懷疑為自殺。剛才,我捉住那些人當中的一個,稍稍整了他一家夥。他們不肯老老實實地相信魚津君的那個筆記。當然羅,如果要懷疑,就隻能懷疑一切了。人和人的關係,說到底,就是相信還是不相信。我是相信魚津君這個人的。然而不相信魚津君的人很多。想不到,竟有那麽多窩囊廢廣


    這些“窩囊廢”好似就是現在走在自己身邊的這一群人。常盤瞪眼怒視周圍,然後,呼地吐了一大口氣。剛才整青年們的那股激情又衝上常盤的心頭了。


    美那子好象也被常盤的怒氣所感染似地,環視了身邊。但是,美那子想的是另一件事:誰也不知道的——魚津愛著自己,而自己也愛著魚津。也許正如常盤所說,魚津不是自殺,但也可能如常盤蔑視的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自殺。管它是不是,如今不都是一樣的嗎?魚津恭大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和魚津最後悄悄地相互披露的那個閃閃發光的美妙東西,隻是在那一瞬間問了一下生命之光,如今徹底地逝去了。


    這時候的阿馨,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她閃動著剛才使美那子吃了一驚的安詳而平靜的目光,正想著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


    阿馨不能理解常盤的心情。他為什麽要把魚津是不是死於自殺,當做一個問題呢?她認為那是不值得當做問題的微不足道的事。


    因為阿馨至今不能擺脫這樣一個心境——總覺得魚津恭太正在朝著自己這邊走過來。當時,魚津是為了和自己相會正要來德澤客棧的。然而,不幸的是,在這途中他不得不中斷他的行動,但他的意誌應該依然活在這宇宙之中。阿馨沒聽誰講過魚津倒在岩石上的姿勢是怎樣的,但她相信,魚津的頭一定朝著自己,手也是伸向自己的。


    在阿馨的心裏,魚津之死,已經成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既定事實。盡管如此,她還是不能不認為魚津現在仍然正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過來。


    在這種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期望中,阿馨已經度過了十幾天了,所以她的內心始終是滿足的。那樣子好象在安詳而平靜地注視著向自己走過來的魚津恭太。


    他們三個人走下了樓梯,穿過正在上下車的人群,來到剪票處,在這裏停住腳步。


    “定個時間,就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次飯,好不好?我來找個涼快的地方。”


    常盤邊說邊把視線平等地投向這兩個女人。


    “就我們幾個老老實實相信他的人,一起來懷念他吧。”


    “好的。”美那子說。


    “好,我同意。”阿馨也同樣答應著,不過,她覺得常盤說的“懷念”這個詞並不完全合乎自己的心意。因為魚津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活在她的心中。


    “那就再見。”常盤把禮服上衣脫下,搭在手裏,和她們分手而去。看著傲然挺胸走在人群中的常盤大作的背影,她倆都不由得感到他老了。


    “那,我也失陪了。有空的時候,一定請到我家來坐坐。”這回是美那子向阿馨告辭而去。


    魚津已經不在了。魚津不在就意味著自己也不存在。八代美那子朝著車站廣場陽光照耀的空虛的地方,為了把自己變成空虛中的一點而走去。


    常盤和美那子離去後,阿馨依然佇立在原地,她閃動著眼神在盤算:到哪兒去買鮮花呢?魚津恭太雖然不在,但她想用美麗的花朵裝飾他公寓裏的住室,並在那裏整理他的遺物——這就是小阪阿馨今天將要做的工作。


    阿馨還有許多事要做。明天、後天都將忙於料理公寓裏的房間。遺物整理好後,還得到魚津的故鄉去。待稍微安定了,還必需登一次穗高山。登穗高山雖然有點兒困難,但她很想在今年秋天實現。為的是按照杜布拉的詩中所寫的那樣,找個美麗的岩台,造個小石塚,把魚津恭太和哥哥小阪乙彥的兩把登山鎬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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