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清時期,美洲引入的作物中發展的最好的是煙草,在明代便在江南地區廣泛種植,以至於崇禎時期朝廷還專門下旨要求禁煙,以遏製煙草的種植、保護不斷被煙田侵吞的稻田,禁令之嚴,甚至於“犯者梟斬”,但到最後卻也不得不開禁。


    至清代,吸煙成了社會風氣,“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輿隸婦女,無不嗜煙草者”,便是當今皇上康熙,幼年間也被奶娘帶著抽煙,等到成年親政之後,覺得提著煙袋吞雲吐霧的形象有損帝王威嚴,這才戒煙。


    相比於煙草的流行,土豆番薯和玉米在中國的推廣卻始終不順,長期作為觀賞作物存在於官紳莊園之中,一直沒有進入主糧範圍,隻在少數地區小規模種植,或者災害之時臨時播種,在明清的農業書籍中,甚至把它們歸類於“雜蔬”一類。


    當然,這些作物相比於傳統的穀麥也不是沒有優勢,它們抗旱能力強,對土地肥瘠的要求也不高,在山地之中種植也能高產,因此番薯玉米和土豆這些美洲的高產作物,在明清時期的普遍種植基本集中在福建、山西等山地眾多的省份,農戶種穀麥用於換銀交稅,再開辟山田種植番薯玉米和土豆自用。


    石含山周邊也是這副情況,山下平原的田地之中大多種植水稻,而二十八寨的山田裏,則廣泛種植著番薯玉米和土豆。


    但侯俊铖往日裏吃的不是白米就是白麵,顯然二十八寨自耕自種的產出根本無法滿足所需,主要還是靠外部輸入。


    “恐怕還不止這麽簡單……”侯俊铖一邊剝著番薯皮,一邊暗暗思索著:“上頭的頭目寨主每日白米白麵大魚大肉的,恐怕是瞧不上這些粗糧雜蔬的,下麵的嘍囉民眷隻能啃番薯玉米,吃在嘴裏看在眼中,哪還能和頭目寨主同心同德?”


    侯俊铖臉一沉,將半個番薯塞進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下定決心:“脫了道袍穿了麻衣,如今也得棄了米麵吃著粗糧了!”


    正暗思之時,身邊傳來一陣動靜,侯俊铖扭頭看去,卻見牛老三和幾個山賊拿著紙筆站在一旁,一個個粗大的漢子如小娘子一般扭扭捏捏,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人敢再上前一步。


    見侯俊铖看過來,牛老三到底是領頭之人,瞪了那幾個山賊一眼,滿臉堆笑的挪了一步,雙手捧著一張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的紙遞到侯俊铖麵前:“侯先生,俺們這隊清丈完了,您看一看?”


    侯俊铖微笑著點點頭,將那張紙接過,抬頭掃視著山穀之中,一片片山田裏,數十名被侯俊铖精挑細選出來的山賊和礦奴棚戶正在丈量著田地、清算著產出和本該繳納給官府的賦稅。


    這些山田數額和產出在老和尚那裏本就有一筆清晰的賬簿,侯俊铖這段時間幫著老和尚管家,自然對此一清二楚,清丈田畝、清理稅賦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山中之田大多被地勢切得歪七扭八,不像平原中方正的田地,有許多連積年老吏都感覺到棘手的妖田。


    對於牛老三這些剛剛學了加減和簡單乘除的山賊礦奴來說更是難上加難,這段時間侯俊铖都帶著他們下田清丈,可直到現在連這片山穀之中三分之一的山田都沒清丈清楚。


    但侯俊铖本來也隻是拿這些田地“練兵”而已,人教人一百遍都不見得會,事教人一遍就會,在實踐中慢慢總結學習,總好過在課堂上聽得一頭霧水。


    侯俊铖抖了抖手中的紙,細細檢查了一番,點點頭道:“錯誤還是不少,但比上次好多了,我隻提醒你們一下,我之前就說過,你們若是有算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去問問那些耕種田地的民眷山民,他們心裏也有一本賬,許多事你們算不清楚,問問他們就明白了。”


    “咱們做什麽事都不能一個人悶著頭幹,我把你們分了組,是讓你們互相交流討論、合作協同的,不禁止你們去詢問,也是在鼓勵你們借助百姓的力量。”


    牛老三臉上有些尷尬,撓著後腦勺說道:“侯先生,俺們之前就去問過他們了,那幫刁民以為俺們清丈田畝是要征糧收稅,沒拿鋤頭跟俺們械鬥就算好的了,哪裏會說實話。”


    “這些民眷山民都是二十八寨的自家人,他們都不願意跟我們說實話,這整個天下的村民百姓,還有誰願意跟咱們說實話?”侯俊铖搖了搖頭:“光靠著我們自己,能清丈了天下的田地嗎?連田畝稅賦都掌握不了,又如何足兵足餉?又怎麽可能鬥得過清狗?”


    侯俊铖抬起頭來,直視著牛老三的雙眼:“為什麽咱們會失去百姓民戶的信任?這一點正是我們需要反思的地方,也是我帶你們下田最主要的目的!”


    牛老三默然一陣,語氣嚴肅了一些:“俺明白侯先生的意思,石含山產出微薄,本就養不活二十八寨這麽多人丁,咱們還得征走大筆糧食,山民民眷吃著番薯、喝著雜糧粥勉強度日,俺們卻每日白米白麵、酒肉不斷,這些山民民眷對咱們和對清狗的態度……恐怕打心裏來說也沒什麽兩樣。”


    “你想透了!”侯俊铖笑著點點頭:“這些山民民眷留在石含山,是因為他們無處可去,在石含山好歹還能勉強度日,在滿清治下卻要被苛捐雜稅逼死,他們是迫不得已,對二十八寨的義軍,實際上並沒有什麽敬愛之意,更談不上什麽忠誠。”


    “二十八寨也要征糧,要徭役,要養嘍囉兵馬,要維持那些寨主頭目優渥的生活,對於底層的山民民眷來說,我們其實也是壓迫者、剝削者,和滿清沒什麽區別!”侯俊铖看向山林中不斷向這邊窺視的民眷山民,輕聲一歎:“人都是求安逸的,同樣是壓迫者和剝削者,百姓們定然天然傾向於更強、更能保證穩定秩序的那個,日後萬一滿清鬆了寫壓迫,那麽在我們和滿清之間,他們會選擇誰?”


    侯俊铖將那張紙疊好,遞給牛老三:“我帶你們下田,就是要讓你們明白這個道理,田地、屋宅、堡寨、城池、兵馬、盔甲、糧食、軍器,我們統統可以失去,失去了也能再拿回來,隻有民心,失了民心,便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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