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隔天剛走進房間就看到書桌上有個黑色的禮盒,她沒打開,隻是把盒子放進了下麵的抽屜裏,就像自己沒來由的各種情緒,能藏就藏起來。


    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學了,補課已經停了,白天多了些自由時間,除了吃飯,吳念幾乎都呆在房間裏,背背書聽聽歌,實在無聊就睡覺,白天睡覺晚上失眠,夜裏很安靜,她聽著歌能出神好久,有時來了情緒也會偷偷下樓出去走走,躲在拐角處抽一根煙,在風裏站一會再回家。


    周禮是在一場雨夜接到了吳世明的電話,像是醫院的座機,就一句話“過來聊聊”。


    他在夜裏十二點多開車出了門,到了醫院前台,護士說晚上禁止探視,最早要等到早上八點。


    吳世明故意的。


    他也沒回去,坐在醫院大廳的長椅上等,時而傳來的叫喊聲混合著外麵的雨聲,讓他完全沒有困意,吳念那晚就是躺在這裏睡,不間斷得敲擊聲,笑聲…她竟然能睡著。


    早上八點,迷糊中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吳世明,他瘦了很多,穿著病號服,像是變了一個人,臉上很平靜,不知道這樣站著看他多久了。


    登記之後他跟在護士後麵進入病房,吳世明一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護士與他對話時,他會露出微笑,點著頭讓她放心,他說“最近,真是辛苦你了。”


    那護士沒什麽表情,晃著手裏的鑰匙走了出去。


    房間裏就剩他們兩個人,吳世明讓周禮坐,又問“有煙嗎?”


    “沒有。”登記後,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暫時被放在前台,拿不進來。


    “好久不見。”吳世明坐在床邊打了一個哈欠。


    周禮沒說話,他來見麵不是為了敘舊,如果不是因為吳念,他並不在乎吳世明的死活。


    像是已經習慣了別人的冷漠,吳世明一邊笑一邊把玩床邊垂落的約束帶。


    “我媽總說我命不好,說實話,以前沒感覺,直到最近我發現,她說得沒錯,我就是命不好,小的時候他們忙生意,我像是自己把自己養大了,後來有了一份體麵的工作,遇到了吳憂的媽媽,以為自己終於有家了,誰知道運氣不好,又錯了一步,這一步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錯在哪兒了,她成了我嫂子,就算一輩子這樣,我其實也沒什麽,總會熬過去的,人嘛,哪有什麽是真的放不下的,可她死了,你懂嗎?死了!把我唯一的退路一起帶走了,我沒法親眼看著她入土,可我還是想送她最後一程,沒辦法,我膽子小,遺憾的事一件接一件,總會在夢裏想把我撕碎。”他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約束帶纏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周禮坐在門邊的沙發上,濃烈的消毒水味讓他有些頭疼,這裏的叫喊聲好像從未停止過,可吳世明像是聽不到,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


    “那時,院裏的孩子指著她說她命硬,她不哭不鬧,像個啞巴,大人之間的蠅營狗苟,最後毀得卻是她的名聲,我沒打算可憐她,可她總喊我小叔,總讓我抱,還會偷偷喊我爸爸,我他媽對她到底哪兒好了,她喊我爸爸,我就教她抽煙,灌她喝酒,看她受傷我反而覺得痛快,我把自己骨子裏的卑劣都給她了,真的,有好多次,我差點忍不住,她仰著頭看我,眼裏全是原諒和安慰,她不恨我,這個世界上,我唯獨傷了她,可也唯獨她,她可憐我,像她媽媽那樣,太奇怪了。”


    吳世明現在說得是他回憶裏的吳憂,臉上多了一絲寵溺和痛苦。


    “周禮,我們都是同一種人,自私無情,冷漠病態,我運氣不好,沒能找到自己的解藥,倒想幫你一把,讓你做一回煙火之人。”他的講述像是結束了,視線也終於落在了周禮的身上。


    “你的情意就這麽讓你抬不起頭?”周禮本沒打算和他搭話,可剛剛吳世明的一句“煙火之人”讓他抬了抬眼,他以為這世上沒人能懂他想要什麽。


    “你以為,誰都可以做到成全?”周禮淺淺笑了下,又像是苦笑,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倒有些自嘲,最起碼,他自己都做不到。


    吳世明聽後安靜了一會,手中的約束帶莫名就鬆開了,端端正正坐在床邊沉默。


    直到護士走進來,時間到了,周禮該離開了,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吳世明的床邊扯了扯被子角,然後就離開了。


    吳世明還在垂著頭出神,他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可周禮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的人生才剛剛講了一半,就被周禮兩句話打亂了,就像吳念這個人,他養了很多年,卻依舊被周禮很輕易就領走了,可這次,他並沒有覺得痛苦,反而得到了某種解脫,也許是因為周禮藏在被子下的一根煙和一根火柴,他開始笑,從床邊站起來,半挽著胳膊,嘴裏哼著“婚禮進行曲”,邊挪步邊向右看,走到窗前,又向右看了一眼,左手放在右胳膊上虛撈了一下往前遞,他笑著說“交給你了。”


    你看,一個人的一生,就幾句話而已。


    當晚淩晨三點半,王山海接到了老周的電話。


    吳世明自殺了,周禮被帶走了…


    王山海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李之雅也被嚇醒了。


    第一次覺得夜這麽安靜,李之雅的雙手開始發抖,兩個人呆坐在床上,還是王山海先緩過來,穿上衣服叮囑她“先別告訴念念,先瞞著,我去警局一趟,你在家看著她,別慌,她如果醒了,你就說老周喝醉了,我去接他。”


    交代完,他還是不放心,抓住李之雅的雙肩晃了晃“別慌!瞞住念念,等我回來再說”


    周禮是最後一個探視的人,真正成了“第一嫌疑人”,他被審問完之後就被暫時關了起來,老周找了何盛,打通了內部關係,了解到現在最棘手的就是吳世明死之前抽了一根煙,而這支煙,是周禮帶進來的。


    家裏人不同意屍檢,周禮沒辦法脫離嫌疑,好在何盛找了專業的法醫,針對死因給出了官方的證明,約束帶上丟失的金屬扣被吳世明打磨的很鋒利,窗外生鏽的鐵欄杆上的劃痕也是最有力的證明,被劃破的脖子動脈,以及手腕上割開的傷口,都說明了,有沒有那隻煙,他都會死,指間殘留的煙屁股上也並未檢測出什麽有毒或致幻的東西,吳世明是自殺的。


    吳念莫名做了一個夢,夢裏吳世明說他要回家了,吳念問“你的病好了?”夢裏的吳世明沒有回答,隻是衝她擺了擺手,說了句“走了,姑娘。”


    她拍了拍胸口,走到客廳去找水喝,卻看到李之雅有些驚慌的臉,她問“怎麽了?”


    李之雅不太自然的搖了搖頭,說“沒事”。


    抗到晚上…


    王山海帶著他們全都回來了,吳念站在客廳喊了一聲“周叔。”


    隻是這次老周沒應,甚至躲開了她的視線,遠遠坐在了飯桌前。


    她第一次見何盛,何盛也跟著老周坐在了餐桌旁邊,他們從警局出來,就直接來了這裏,紙包不住火,他們商量了,這事還是得盡早說,至於誰開口,倒是沒個定奪。


    吳念第一次見這麽嚴肅的場麵,她的心莫名揪了揪,坐在李之雅旁邊,忍著沒說話,她感覺與她有關,但沒敢問,直到這一刻,她也沒往吳世明身上想。


    李之雅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開了眼神,她的雙手略顯不安得揉搓著,誰都沒有勇氣提,卻又不得不提,沉默在逼在場的所有人。


    一直站在門口的周禮往裏走了幾步,眼裏的紅血絲很明顯,吳念從周禮進門之後就刻意沒看他,這是第一眼,他的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終於開口“吳世明…”


    卻沒了下文。


    吳念茫然“怎麽了?”


    李之雅幹咳一聲,握住吳念的雙手卻沒回答。


    “受傷了?”她柔聲問,愣了幾秒又問“傷到哪裏了?”


    “他自殺了。”周禮直接說了出來。


    吳念皺著眉看他,質問“胡說什麽!”


    她過於平靜,隻覺得肩膀酸脹的疼,手搭在脖子上揉了揉,還以為自己睡覺落枕了。


    周禮知道她還沒反應過來,走到她身邊坐下,捧住了她的臉,一字一句得說“吳世明自殺了,他死了,屍體已經被家裏人拉走了。”


    吳念站起來要回屋找手機,她不信,沒法信,分明前不久還見了他。


    周禮攔住她,像是已經完全不顧死活,又補了一句“死之前,見了我一麵。”


    吳念的手握成拳又放在胸口,她今天總覺得胸口疼,又覺得身上累,到處都是酸脹酸脹的,周禮想抓她的手卻被甩開。


    “我需要打個電話,就算死了,我也要先打個電話。”


    王山海回臥室拿出了她的手機,遞給她。


    她給張阿姨打電話,卻沒人接,直到打第四次的時候,她收到了一條短信。


    “他解脫了。”


    她的雙眼開始發紅,終於想到了那個夢,她看向周禮。


    “最後一麵,他竟然是見你。”而她,連夢裏都沒來得及道別。


    “為什麽啊?”她收了眼神,低下頭自言自語,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她甚至做好了陪他最後一程的準備,可她想不通,他說死就死了,就隻留給她一個夢。


    李之雅起身往她身前挪,顫抖著身子把她抱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想哭就哭”。


    她的淚水不斷,卻沒有聲音,飄忽的眼神一直在找什麽,何盛站起來快步走到吳念麵前揪住她一隻胳膊問“哪裏不舒服?”


    吳念皺著眉,脹紅的雙眼硬是不看人,不出聲也沒有任何回應,周禮連忙掰過她的臉看,輕拍她的側臉“吳念,出聲!”


    胸口鑽心的疼痛,吳念咬著牙,生生扛了幾秒,還是暈了過去,周禮連忙把她接過來平放在沙發上,何盛伸手就往吳念人中按“我就知道要暈”。


    他見過太多人暈厥前的微表情,瞬間就察覺到吳念不對勁。


    按了一會還是沒反應,周禮急了,一把推開了身邊的李之雅,開始給吳念做胸部按壓,邊按邊做人工呼吸,王山海把嚇懵了的李之雅拉開,讓何盛和周禮兩個人做急救。


    萬幸,吳念暈厥了沒多久就恢複了呼吸,周禮跪在沙發前抱著她,吳念睜著眼看向刺眼的燈,小聲喊了一聲“吳世明”,而後終於哭出聲,她躺在周禮的懷裏,一聲又一聲的嘶喊著“小叔!”


    哭聲越來越大,連何盛都紅了眼,他站在窗邊默默抽煙,以為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生離死別,可此刻痛苦的喊聲讓他的心緊了又緊,想起何七,他竟然真的以為隻是“虎父無犬子”,卻原來,孩子也是咬著牙,熬過一關又一關,那無數難熬的夜晚,倒真是他對妻女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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