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婚儀都在晚上,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


    此時沿途沒有鱗次櫛比的路燈,沒有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禮最直觀的指標之一,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耀。貧家頂多點些火把照清來去之路,富者卻能排布數百甚至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般氣派——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燈火上了。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成婚,是以儀仗不能吹打鳴炮,席間無有歌舞絲竹,連大魚大肉都盡量減免,好在此時正值初夏,蔬菜瓜果還是不少的。


    賓客們眼見壯大綿延的送嫁隊伍一半身著鮮紅的喜服,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透著一股悲戚,兩家人皆無笑麵。如此場麵,大家也不好歡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女眷,嘻嘻哈哈的進行一係列鬧婚,隻能安靜的恭賀後入席。


    不知怎麽的,皇帝這幾日是越想何將軍越覺得真乃股肱重臣,於是隔三差五的給何家加恩。何家滿門成丁皆亡,何昭君沒有父兄送親,皇帝就派三皇子執兄禮親自送親;何家親眷不多,皇帝就召了好些宗親列侯前往慶賀。最近一次加恩,是賜了樓垚一個都尉郎官的虛職——皇帝素日任官甚嚴,這幾乎是駙馬的待遇了。


    少商嚴詞謝絕了淩不疑同車而往的邀請,隨父母兄長一道前往,從馬車上下來前,她對程姎鄭重道:“堂姊,對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牽連你了。”


    程姎苦笑道:“說什麽牽連不牽連,就怕我嘴笨,幫不上你的忙。”經過前幾次筵席的驚嚇,她已經習慣自己堂妹總會在赴宴時出狀況了。


    “怕什麽怕!有我呢!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她!”同車而來的萬萋萋無視身上叮咚哐啷華翠圍繞的曲裾長裙,矯健嫻熟的徒手躍下馬車,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樓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驚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們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於,不至於。”少商忙向堂姊擺手,又轉身道,“萋萋阿姊,待會兒你也不要插手。自從和淩不疑定親,我是沒的回頭了,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罷。”


    “你別不知足,我告訴你,若能得淩不疑為郎婿,多少女娘寧願被千人憎萬人恨呢。”萬萋萋嗬嗬笑的擠眉弄眼。


    三個女孩一邊低聲說話,一邊隨著樓府奴仆往筵廳走去,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偏廳裏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隻見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們揮手。


    萬萋萋嘟囔道:“瞧她那副賢良端莊的樣子,也不嫌裝的費勁!”


    “賢良有什麽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愛賢良的新婦。”程姎小聲道。


    萬萋萋正要反駁,卻聽少商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唉,其實嫁人也沒什麽好的。若是能夠,一個人更自在。”


    程姎張嘴大驚,萬萋萋笑道:“我聽你不下十次的籌謀著未來要嫁什麽人,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後來定了樓垚,你更是沒口的叨叨,要這樣經營那樣周旋。哎喲喲,這淩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間猛獸,這才和你定親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少商又歎了口氣:“以前是我年少無知,思慮不周。其實仔細想想,嫁人哪有獨身好,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們進去吧。”


    萬萋萋被嚇了一跳,連忙細細端詳少商。


    她的摯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樣,偏偏滿心的活泛肚腸。罵人不留情,打架不留手,渾身紮刺般的桀驁茂盛,她若是去放火,少商能幫著澆油添柴,是她生平見過外貌與性情最不登對之人。可今日她家親親好把子居然有氣無力,十足的我見猶憐。


    萬萋萋護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她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那淩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


    第二,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責難!


    萬萋萋咬牙跟著少商和程姎走進筵廳,果不其然,隨著侍婢唱報姓名,廳內眾女眷齊刷刷的將目光排射過來,猶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膽小的程姎首先被嚇的退了一步,差點沒扭頭回去,總算少商手快將堂姊拉住了。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玩鬧不能玩鬧,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與何樓兩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餘賓客觀禮過後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並非所有的男客都會帶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女眷就更少了,樓家便將女席擺到同一間廳堂裏。上首設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立小女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隔開前後。


    女孩們看向少商的視線直接而不帶修飾,或激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少商的目光幾乎要著火了,不過差別在前者怨毒後者激憤而已。


    夫人們就含蓄多了,用審視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迅速扭回頭去,麵上紛紛露出頗富深意的神情。


    但不論年少還是年少,已婚還是未婚,女人的議論最後都終結於竊竊私語——


    “淩不疑挑揀了這麽多年,竟看上了這麽……一位,也不過如此。”


    “十一郎是瞎了眼麽,這女人才貌皆不聞達,我,我是不服氣的!”


    “何止才貌不聞達,我還聽說她粗鄙驕橫,目不識丁呢!”


    “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瞞,看她楚楚可憐的狐媚樣,不知怎麽賣弄柔弱呢!”


    ……


    然而無論怎麽議論,隻要不是偏見到底的,都看得出這位新晉的未來淩氏新婦著實不俗。


    都城裏從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可這位程氏女卻美的令人過目難忘,靜謐憂愁的稚弱麵龐,籠罩了一份如煙似霧的朦朧之意。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紀,偏偏無端一股淡漠無謂的氣質;當你以為她隻是柔弱可憐時,她看你的眼神卻又犀利世故。


    言辭無影,然而即使粗線條如萬萋萋,也能感受出這些目光和竊竊私語之下的刀光劍意,銳利的直可破膚滴血般。程姎瑟縮了一下,然後又硬著頭皮走入廳內。反倒是處於風暴中心的少商,渾若不覺,行止如常。


    萬萋萋忍不住低聲誇讚:“你倒挺沉得住氣。”


    “你若像我一樣,從小就受人非議謗言,自然會習慣的。”少商淡淡道。


    萬萋萋一怔,她十六年來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無端疼了一下。


    尹姁娥見她們走近了,趕緊將三人拉了到自己那個角落。她受了程詠的囑托,特意提前來赴宴,然後在攀談間迅速拉扯上三四個能說得來的女孩,眾人團團坐在一起以示幫眾。


    萬萋萋和尹姁娥對視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未免發生內部戰爭,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


    不久,所有女眷都入了席,蕭夫人被樓二夫人飽含熱淚的拉了過去,兩人和樓二少夫人坐在一處低語。菜蔬漿水上桌,眾人自然得顧著禮儀先行向主家祝賀,而後略事飲食。


    不過,才堪堪過了小半個時辰,就有人忍不住要發難了。


    坐在樓縭左側的一名黃衣女子放下碗盞,提聲道:“這位少商妹妹,今日你穿戴的好生華麗啊,與之前衣著寒酸截然不同,到底是攀上顯貴了,不一樣了啊!”


    眾人看去,少商今日這身衣裙的確精致不凡,素雅淡藍的曲裾上隱隱泛著隱隱銀光,襟口上的珍珠在燭火下猶如碧海中翻滾出來銀浪般閃閃發光,映襯著女孩秀美若青鬆蒼翠,高潔凜然。


    聽了這挑釁,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對麵的王姈樓縭,王姈不屑的笑了笑,轉過頭去,樓縭明顯是被事先囑咐過了,強忍著不能開口。


    不等少商張嘴回擊,萬萋萋已冷笑道:“你言之鑿鑿,想來是之前見過我程家妹妹的。我來問你,你之前在哪裏何時見過她?”


    那黃衣女子被萬萋萋凶巴巴的氣勢嚇到,結結巴巴道:“在,在她出門赴宴之時……”


    “胡說八道!我妹妹在她雙親回都城前幾乎不出門,數月前開始,才略略赴了幾次邀宴,統共不到一掌之數,你是哪次見過的她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王姈悠然道:“萬家妹妹,你也太武斷了,筵席中那麽多人,你看錯也未可知……”


    “你別給我裝蒜!我自小練射箭的,百步之外兩隻雀兒我都不會認錯,何況人臉,我見過就不會忘記!”萬萋萋一掌撐在案上,雙目噴火,“你的狗腿子之前根本沒見過程家妹妹,倒是適才我看你在她耳旁說了些什麽,別是你指使的吧!”


    王姈也動了氣,冷哼一聲:“好,就是我說的,又怎樣!”


    “你承認就好。”萬萋萋故意嘲弄道,“我妹妹相貌生的好,穿上好的衣裙那是錦上添花;可有些人呀,人醜心惡,穿什麽都白搭。”


    “萬萋萋,你竟敢……”王姈生生忍住,驚覺自己險些自行認領了。


    萬萋萋見對方被噎住了,得意洋洋的往嘴裏放了一塊甜瓜。


    “程少商!”樓縭忍不住了,立起身來指著對麵,“你好能耐呀,前腳和我堂兄退了親,後腳就搭上了十一郎,你,你對得起我堂兄麽?”


    “這你應該去問你的十一郎呀,誰叫他提親的那麽快,連一天都等不得了,這關程家妹妹什麽事。”尹姁娥身旁一個圓臉女孩戲謔道。這話一說,周圍女孩都笑了起來。


    樓縭漲紅了臉:“那她程少商也不該這麽快答應,我堂兄該多難過呀!”


    “喲喲,陛下親口提的親,天大的皇恩,哪個敢無端回絕!樓家小妹好大的口氣,張嘴就說不該答應,真該當日將她拉到禦前,看看她有沒有那份膽量!”尹姁娥掩著袖子輕笑。


    “就是就是。”另一名發髻濃密的女孩跟著湊趣道:“我聽我那位在宮中值守的叔父說,那日陛下高興的什麽似的,還賞了他們好些酒漿呢。”


    樓縭臉紅如醬蘿卜:“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堂兄對程少商很好很好,她應該傷懷,應該避居到鄉野……”


    “還應該怎樣?”少商今天根本提不起生氣的勁,淡淡道,“你堂兄另娶了,我就要終身不嫁。就算要嫁也該先傷懷上好些年,最好錯過花嫁之期,是不是?最後就算嫁了,也最好嫁個不如意的,躲在冷僻角落舔舐傷口,別走到人前來?喲,知道是我們程家為圓滿何將軍的臨終遺言,這才忍痛毀諾退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程家欠了你們樓家呢!樓縭,你把腦子細細清楚,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說八道!”說著,她眼光如利刃般射了出去。


    “你若有膽,就將適才你說樓垚和我的話到你家長輩跟前說上一說,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根骨頭!”少商冷笑道,“樓縭,你還真以為我欠了你的!”


    樓縭訕訕坐下,不知怎的,她覺得程少商今日有股子戾氣,不大好惹。


    席間安靜了片刻,王姈換了副口氣,尖聲尖氣道:“哎喲,到底今時不同往日,小阿縭呀,我勸你忍忍,你還當程小娘子是當初你堂兄的新婦呀……”


    “其實,今日宮裏有人來傳話,叫我明日稍作準備,後日一早就接我到長秋宮。”少商忽然打斷,“王娘子,何氏有大功於社稷朝堂,今日是安成君的大喜日子,陛下屢屢降恩就是盼著她能婚後順遂,可你們二人不斷攀扯我和樓垚的舊事,是打算不讓安成君過好日子了麽。你信不信我後日進宮就將這事稟報給陛下和娘娘?”


    王姈倏然一驚,僵硬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前事已過,就不必再說了。”


    萬萋萋冷笑數聲:“王姈阿姊好本事,拿得起放得下,變臉跟戲法似的。不過有話我得先說清了,今日你吐的這些狗屁不如的東西,這麽多人都聽見了,就算少商妹妹不說,將來也難保不傳入陛下耳中,到時你可別跟瘋狗似的亂咬人!”她生平最佩服自家把子的吵架本事,往往能一下抓住要害!


    王姈恨恨的咬著嘴唇,目光淬了毒一般。


    這時她身旁一名年長兩歲的少女開口,語氣慢吞吞中透著惡意:“攀扯樓家是沒有必要。那我們就來說說程小娘子和淩大人的親事吧。那日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程家上午到樓家退了親,下午就在宮中訂了親,也快的太離譜了。不由得叫人心中生了疑竇,疑心呀……”


    “疑心什麽?”萬萋萋警惕道。


    那少女故意打量著少商,眼神露骨:“程小娘子,你和淩大人是否之前就已相識?淩大人生的英偉,你若是暗暗生了情意,說出來也無妨嘛。”


    少商剛張嘴,萬萋萋已跳了起來,“沒有,絕對沒有!”


    那邊的女孩們不肯依了,紛紛道:“你又不是程少商,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少商妹妹是有誌氣的人!”萬萋萋大聲道,“還以旁人一個個都跟你們似的,看見淩不疑就跟餓了三宿的野狗追著肉骨頭!尋常女娘也就看看淩不疑生的好,之後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也就你們,自己吃不著,就噴著酸氣狂吠著到處咬人!可惜,淩不疑就是看不上你們!”這話說的忒狠,她這邊的女孩紛紛發笑,樂的前仰後伏。


    尹姁娥微笑道:“我勸眾位妹妹一句,姻緣乃是天定之事。淩大人今年二十有一,自他十五歲陛下開始為他議親,到如今足足六年了。說起來,諸位妹妹認識淩大人都比少商妹妹久,可是呢,因緣由天定,當看開時得看開。”她這番話雖是向著對麵眾女說,但眼睛卻若有若無的瞟向王姈。


    王姈倏的立起,冷笑道:“是,是十一郎向程少商提親的。可那又如何?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閨中女子,行端做正,不苟言笑,哪及得上有些人狐媚做作,賣弄風情,裝的可憐柔弱,最會蠱惑男人!淩大人是偉丈夫,哪裏懂這些鬼祟陰私的伎倆,怕是受了騙!”


    這番話十分陰毒,王姈身旁的女孩們猶如聽了號角,紛紛立起群起攻擊起少商來,萬萋萋急的跳腳,嘶聲力竭的罵回去,反被譏笑‘母老虎哪聽得懂這些’,更有那知道底細的嘲諷‘萬娘子看上了程二公子急著替夫家出頭呢’。


    萬萋萋再老練也不禁滿麵通紅,尹姁娥這邊的女孩顧忌著臉麵,不好叫罵的太難聽,正在此時,門口侍婢高聲大喊:“淩大人至!”


    七嘴八舌的女孩吵鬧猶如被按下靜音鍵般,瞬間消了聲響,眾女都轉頭去看,隻見淩不疑高挑頎長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板上。


    他也不說話,麵色陰沉的一步步走進來,銳利若出鞘鋒芒般的氣息鋪麵而來,猶如高踞山嶺的猛獸撲入羊群,女孩們一個個縮了回去,廳內氣氛陡然春寒料峭。


    那名年長的少女主動迎上前去,甜甜的笑道:“淩大人,這裏是女眷的席麵,這不大合禮儀……”


    淩不疑目如寒冰,鄙夷的看著她:“合席還是分席隻是小節,知道廉恥進退才是大禮儀。”說著他大步走下去,一把扯下廳堂中間的幾麵屏風。


    隻見另一邊的筵席上,各家夫人們不知何時停了閑談,似是安靜許久了。


    蕭夫人臉色很難看,樓二夫人倚著兒媳默默垂淚,樓大夫人尷尬一笑,道:“子晟,你來了啊……”不等她說下去,淩不疑就靜靜躬身行了個禮,又朝蕭夫人行了一個加倍恭敬的禮,然後道:“有長輩們看著,算是合禮了吧。”


    那年長的少女鼓起勇氣,不避不讓的迎上淩不疑的目光,大聲道:“淩大人此話差矣,聖人雲,禮儀乃……”


    王姈默默坐下了,心裏冷笑這蠢貨自以為聰明。若是賣弄才學對淩不疑有用,她早八輩子就苦讀去了。


    淩不疑果然看也沒看她,徑直從她身邊經過,走到少商席位旁站定,然後淡淡道:“我認識女公子麽,你我相熟麽,女公子張嘴就議論人家未婚夫婦的陰私之事,覺得自己懂廉恥知禮儀嗎?這個聖人有說過麽。”


    那少女做夢也想不到會被當眾羞辱,瞬時湧上眼淚,嗚呼一聲掩麵離席而去。


    淩不疑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萬萋萋滿肚子火氣,咬緊牙關忍住,哪怕頭頂上的男子眼厲如刀她也決計不讓位子!


    樓縭及眾女都怯怯的縮著,不敢說話。還是王姈賠笑著站起,道:“十一郎,阿嬌姊姊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你怎好羞……”


    一個‘辱’字還沒出口,淩不疑就打斷道:“我知道她是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我就修書一封問問她父親,當眾羞辱我淩某人的未婚妻是何意思,莫非是欺我淩不疑軟弱無能!”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上首席麵的眾夫人。


    女眷們哪裏見過淩不疑這樣森冷的神氣,樓大夫人趕緊道:“阿嬌今日是隨她伯父來的,若是她家伯母在席,是斷不容她這樣沒規矩的!”


    淩不疑懶得理樓大夫人,又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


    萬萋萋昂首挺胸,危襟正坐。少商心下好笑,湊過去道:“別捱了,你挺不住的。”萬萋萋愈發挺的巍然不動,氣勢很有範,但手腕微微發顫。


    淩不疑看向王姈:“適才說到哪裏了。嗯,狐媚風情,賣弄做作,你說的是上個月二皇子贈我的兩名美姬麽。你兄長王隆見後垂涎三尺,我便將人送給他了。誰知沒過幾日,我聽說那兩名美姬倒被你父親笑納了,也不知你將來見到二姬,該稱呼她們什麽。”


    王姈呼吸急促,臉上先是一陣青一陣白,然後如火燒般**。


    在淩不疑的威勢之下,周圍哪有人敢幫她說話。樓大夫人素來不喜歡她帶壞自己的女兒,礙著臉麵不好多說,此時不知心裏多痛快。


    樓縭看她可憐,默默的挪過去,拉著她的袖子讓她坐下。


    淩不疑再次看了萬萋萋一眼,緩緩上前一步。


    萬萋萋終於抵不住了,歉意的看了少商一眼,蹭蹭爬到右側尹姁娥那桌擠著。


    淩不疑就這麽神情自若的坐到少商身邊——然後,曾在程府上演過的冰河世紀降臨的場麵在樓府再度上演了,從上首的樓大夫人等人,到下首的小女娘們,都默默無言的低頭飲食。別說言語了,大氣聽不見喘一聲。


    淩不疑拿起侍婢換過的新杯,舉著向上首道:“夫人們有禮,想來諸位也耳聞我與程氏定親之事,將來成婚之時,不疑還要請諸位大駕光臨。”


    女眷哪敢會有異議,紛紛舉杯應和,連連朝淩不疑和蕭夫人群起笑言‘恭喜恭喜’。


    淩不疑放下雙耳杯,目光轉向下首的小女娘們。


    這些呆滯的女孩們猶如夢中驚醒,連忙跟著道喜,驚慌中連什麽‘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都出來了。


    淩不疑雙眉一軒:“於我的婚事,諸位女公子們可有別的要說?”


    女孩們搖頭如海豚擺尾,紛紛表示這樁婚事真是好真是妙,簡直天作之合天降奇緣天上掉下個程妹妹雲雲!


    萬萋萋見此情形,悄悄湊到少商耳邊:“你怎麽不說話了。”


    少商沉默的捧著漆木碗喝湯:“……他一說話,旁人都不用說了。”


    萬萋萋似乎察覺到什麽,驚異道:“他這是在替你撐腰呀。”


    “我知道。”少商道。睫毛低垂,麵無表情,一粒粒數著湯中的小圓菇。


    這時,有侍婢將樓大夫人叫了出去。


    樓大夫人沿著曲廊拐入一間昏暗的小屋子,隻見丈夫正焦躁的負手等在那裏。


    樓太仆看見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聽聞內席發生了爭執,有人欺負少商!”


    樓大夫人歎道:“也沒什麽要緊的,就是小女娘們生了些口角。淩不疑是多少女子夢裏之人,如今定親了,自然有人不忿。”


    “沒什麽要緊的淩不疑會忽然離席而去!”樓太仆提高聲音道,“我都著人打聽了,一群長舌婦圍著欺侮少商,其中還有阿縭!怎麽王姈又來了,我們和王家又沒什麽交情,我不是叫你別讓她見阿縭嗎。王家爛汙的很,別讓阿縭跟著學壞了。”


    “我知道!”樓大夫人道,“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來了我能趕她走嗎,到底還有皇後的麵子在呀!”


    樓太仆在屋裏走來走去,惱道:“你也是,見她們欺負少商,你不會攔著呀,那屏風能攔住什麽,吵的外麵侍婢都聽見了,你們能聽不見?!”


    “欺負什麽了,也就是幾句玩笑話……”樓大夫人神色不變。


    樓太仆忽的站住了,定定看著妻子:“程氏曾對你當眾無禮,見她受辱你心裏暗暗高興,是不是。”


    “大人謬言,我怎會如此!席間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她們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兒,我若越過她們開口就是將人都得罪了!”樓大夫人急促的辯駁。


    “沒有就好。”樓太仆沉沉的看妻子,“眼睜睜看著賓客在自家受辱,你以為隻有淩不疑和程家顏麵無光。我告訴你,丟臉的是樓家!”


    他甩開袖子,背身道,“那群無知淺薄的婦人,這親事定都定了,她們默許女兒羞辱程少商能有什麽好處,難道淩不疑還會因此退婚不成!不過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聰明的就該賣淩不疑一個好,幫著周全才是!”


    樓大夫人恨恨道:“淩不疑這昏聵瞎眼的豎子,究竟看上那小丫頭什麽……”當年兩個女兒沒嫁之時,她也曾暗暗打過淩不疑的主意,可惜全無結果。


    “這種廢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樓太仆幹脆道,“自來無能之輩最愛詆毀有能之人,程氏能擒下淩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一群不知進退的婦人,與那嫉賢妒能的小人無異!我看你也是越來越昏聵了。將來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阿延如今愈發能幹,就由她管吧。”


    “我是宗婦,也是主母,樓府之內焉能有我管不著的地方?”樓大夫人怒了。


    “你以為淩不疑是怎麽知道內筵之事的?”樓太仆冷聲道,“是阿延使人去傳報的,將她們欺侮少商的話一句句都傳了過去。還說長輩在上,她做晚輩的沒法開口,你以為她指的是誰?”


    “這奸滑的女子!”樓大夫人驚怒道,“居然……”


    “你不願做聰明人,自然有人踩著你做聰明人。”樓太仆冷冷道,“阿延夫婦在族內廣結善緣,各處賣好,你若再昏聵下去,苦頭還在後麵!好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樓大夫人氣呼呼的不說話。


    這時侍婢來報:“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適,淩大人已陪著回去了。”


    樓大夫人不悅道:“她倒把淩不疑抓的緊。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淩不疑!說不得,是急著賣弄委屈去了。”


    “你說什麽昏話,她到底是和阿垚定過親的,難道要留下鬧洞房嗎!”樓太仆覺得妻子這幾年眼界愈發狹窄,全無年輕時莊嚴大度的模樣,“就算是她使了手段,淩不疑肯被她哄著走,那就是能耐!”說著便甩袖離去。


    ……


    淩不疑和少商坐在馬車中,一路無言。


    “你怎麽不說話。”淩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約是適才說的太多了。”


    “適才你也沒怎麽說話。”


    少商沉默了。


    淩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卻低著頭。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猶如蒼白盛開的石蘭。他捏緊拳頭,收了回來,“我何處不妥,你說給我聽。我總是想讓你高興的。”


    少商凝視著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麽才是權勢。今夜,我親眼看見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還有那幾位願意幫我的姊姊們,我們盡力辯解,奮力爭論,抵擋的好生辛苦。阿母在簾子後麵想來也忍的不易。然後,你來了,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打發了。你後來甚至都不用說話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會依著你的意思去做。”


    淩不疑低聲道:“你不喜歡權勢麽。”這世上怎麽會有人不喜歡權勢,“看不出,原來你倒是莊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開著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無阿父的權勢,我哪有今日呼奴喚婢的日子。”女孩搖搖頭,“何況,權勢隻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壞之分,要看用在什麽人手裏。”


    淩不疑目中露出些許疑惑:“那你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裏的權勢,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淨明亮,“可是,我為何能用你的權勢呢。因為我將來會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讓你高興舒適,這樣,我就能分享你的權勢了。”


    淩不疑生平難得生出疑惑來:“夫妻一體,這不是很自然的麽。”


    “不是你的緣故,是我性情乖張。”少商傷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為,我日後最煩惱之事,應是如何培土栽種,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來,我以後最要緊的事大約是揣摩你的喜好,讓你感到開懷滿意。若是那樣,我現在的樣子就得全變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喝冰酒對你不好。”淩不疑艱難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會死人的,可卻能叫我高興。第二,隻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對身子不好,也該照我的意思來。”


    淩不疑握著女孩柔軟的雙手,緩緩道:“你喜歡和樓垚在一處,是否因為他能照著你的意思過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愛的小白牙:“差不多吧。所以你看,我雖然學識淺薄,無才無能,但對自己卻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確的姻緣,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淩大人,您這樣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錯了。”


    淩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緣於你而言,隻是合適不合適麽。”


    “不合適的,就不叫姻緣了,就孽緣。”少商想掙脫雙手,幾番用力對方都紋絲不動。


    “程將軍與蕭夫人,小程縣令與桑夫人,你就不曾豔羨麽。”淩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澀:“我的運氣很奇怪,身邊總不缺神仙眷侶,美滿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卻總要差些什麽。”


    淩不疑沉默良久,才道:“……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淩侯。她又用力了幾下,可依舊掙脫不開雙手,索性兩手往前推去,蓋著他寬大的手掌撫上他的雙頰。


    淩不疑似乎吃了一驚,他從未允許任何人撫摸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膩的小小手掌緊緊貼著他蒼白的臉頰,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觸感,膚質堅韌緊致。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麵龐相抵,鼻息可聞。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著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頭籠罩下來,叫她不得不仰起頭顱,將纖細的脖頸彎曲起來,才能看到他的臉。


    她從未這樣仔細看過一個人——下頜骨形漂亮,額頭弧度優美,還有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猶如瑰寶般綺麗的雙眸,這世上再沒有這樣美麗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些說的。”女孩輕輕道,“我可能,並不應該嫁人。我這樣乖張招厭的性情,就不該禍害旁人。淩大人,我們可能,真的不般配。”


    淩不疑冷冷的笑起來——


    她看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濕翅膀的孱弱蝶兒,輕輕顫抖著仿佛沒人護著隨時都會斷氣,可真實的性情卻這樣暴獨斷。她能用這樣溫柔備至的目光看著自己,同時嘴裏卻能說出這樣冷漠無情的話。然而他又清楚,她並不是在欲擒故縱。她說的,都是真話。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你喜歡握在自己手裏的東西,別人手裏的,你就沒法安心,對不對。”淩不疑緊握著女孩的手,牢牢貼著自己的臉。


    少商感到他灼熱濡燙的氣息暈染在自己臉上,帶著香甜果味的酒香,夾雜著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氣味。她點點頭,輕聲道:“其實連阿父的權勢,我都沒法用一輩子的。我喜愛培土栽種,畫圖製工,仔細想想,隻有這些才是跟牢我的。”


    淩不疑忽然放開她的雙手,遠遠的坐到另一個角落去,華麗的錦繡曲裾下擺蓋在他修長的腿上,昏暗中閃著隱晦的光點。他舒展長臂輕輕抬起窗格,雙眼望向外麵,縫隙中透進來一束冷桔色的燈火光芒,照在他猶如玉雕般的麵龐上。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被你握在手裏?”他淡淡道。


    少商低頭看自己的腳,歎道:“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現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則,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懷念那個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這裏,她若敢甩了淩不疑,皇帝老爺還不把她晾在城門口做燈籠!


    馬車停在程府門口,少商堅定的推開了淩不疑伸過來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馬車是沒有踏凳的,於是她不聲不響的提起裙子,照適才萬萋萋的姿勢笨拙而艱難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著腳疼,搖搖晃晃的朝淩不疑行了個禮算是道別,然後低頭徑直朝府門裏頭走去,心裏默默想著,也許後天不會再後宮使來接自己進宮了。


    程順老管事察覺氣氛不對,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後低頭沉默。


    淩不疑身體凝滯不懂,隻靜靜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明明如楊柳般纖弱柔軟的身軀,卻硬要挺的倔強筆直。


    後日,她就要到宮廷裏去了。在那裏,她會看見許許多多善於窺伺人心的女子。她會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著憑借溫柔嫵媚就能獲得榮華富貴。她更加會知道,在權勢麵前,多少人都願意將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勢,以滿足上位者的喜悅。


    最終,她會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有多麽可笑。


    哪怕是看來對自己十分癡情的王姈,隻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頃刻間變心的事。


    看著女孩在門框中越走越遠,兩邊奴仆高舉的火把延伸出兩條斜斜的紅豔光束,淩不疑忽大步向裏麵奔去,十幾步後追上女孩,一把將她抱住貼在懷裏。


    後麵的老程管事險些驚叫出聲——雖然你倆之間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請不要動手動腳的好嗎!這裏還在戶外呢,就不能去屋裏……他在說什麽,屋裏也不行!


    少商被鐵箍般的臂膀攔腰扣住,雙腳甚至還離地了片刻,她不由得嚇的失聲驚叫,被沒頭沒腦的抱在懷裏,貼著男人仿佛天羅地網般的胸膛,還有一個灼熱氣息吻在她的頭發上。


    昏頭昏腦間,她似乎聽見淩不疑低低的說了一句——“……你是不能不要我的。”


    她忽然發現,這原來是個歧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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