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入隆冬,春節將近,明蘭打算送自己一副對聯,上聯書‘料事如神’,下聯書‘鐵口直斷’,橫批——‘半仙’。


    那日忽悠了一通後,長梧翌日就去了金陵,時局不穩的當口,多些武人來保家護院總是好的,金陵都指揮使司及周邊五處衛所都隻恨能打的人太少,長梧自然很受歡迎;連續五頓肥鵝大鴨子的接風宴後,長梧告假回了趟宥陽。


    “妹子,你瞎扯吧!我就說南邊沒戰事吧?我趴在金陵牆頭這許多日子,啥事都沒有,不過金陵城裏的大戶知道外頭戰亂,都怕的半死,這不…半個月功夫已經納了三次護城捐了!喏,連我都分到了五十兩銀子。”長梧把一個沉甸甸的繡金絲布袋丟在桌上,苦笑著,對於那些靠兵餉過日子的來說,這是一大筆錢了,可盛家子弟並不缺錢。


    李氏見兒子言語之間又流露出想北上的意思,苦於無話可勸,大冬天急出一頭汗來。


    “二哥哥你別急呀。”明蘭悠悠然道,“你想呀,上個月才起的戰事,流民用兩條腿走,哪有騎馬快呀,再等等吧!”


    “是嗎……?”長梧滿眼懷疑的看著明蘭。


    明蘭用力點頭,然後用先進事跡鼓勵他,用說書先生的口氣道:“想當年,武皇帝禦駕親征兀良哈,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呀,領著十萬大軍在奴兒幹古城一等就是兩個月,不驕不躁,終賺得兀良哈輕敵,幾個部落精銳盡出,後武皇帝一舉將其剿滅!二哥哥,你學的是百人敵千人敵,說不定將來還要萬人敵,‘耐心’便是第一等要緊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長梧被唬的一愣一愣,當晚就回金陵去了;晚飯時,李氏一個勁兒的往明蘭碗裏夾菜,允兒把原本優待孕婦的兩隻雞腿都放進明蘭碟裏了。


    “侄媳婦,你就捧她了!”盛老太太嘴角含笑,“這小丫頭就一張嘴皮子討人喜歡。”


    盛維神色凝重道:“未然。我瞧著侄女的話有理,這些日子我已在鄉裏鎮上走動了一番,請了各大戶大族的耆老吃茶,請他們此次過年莫要鋪張,多存些糧食柴炭,以備不時隻需,到底外頭亂了。”


    盛維的感覺很靈敏,不過三日後,長梧托人帶信回來:流民來了。


    因荊王密謀竄你已久,急需巨額銀糧充作軍需,多年來於民間大肆盤剝,上行下效,各級官吏便於百姓敲骨吸髓,恰逢隆冬時節,天降鵝毛大雪,百姓饑寒交迫,不堪困苦,流離失所之眾隻得逃離皖地,遂流民大起,流竄往蘇,豫,鄂,贛,浙幾省而去。


    崇德元年臘月底,皖地五萬流民匯聚金陵城下;官府開倉放糧,城中富戶也大開粥棚,廣施柴炭,容流民於城外民舍過冬。


    長梧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因怕流民生事變亂,每開城門救難之時,都要軍隊護衛在旁,日夜周作不息;宥陽也於崇德二年的正月底,迎來了第一波流民潮。


    好在盛家早有準備,連同縣裏其他幾戶大族,臨時搭了許多窩棚,好讓流民容身,一日兩次舍粥,在找出些不用的棉被棉衣給他們過冬。


    明蘭也隨著李氏坐在車轎裏出去看過,回來之後難過了好久,在衣食無憂的現代長大的孩子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番光景:鵝毛大雪,滿地冰霜,許多老人孩子都隻穿著單衣,哆嗦著挨著一小堆火取暖,皮膚凍的醬紫,小孩滿手滿臉的凍瘡,一雙雙饑餓的眼神木然的盯著那一碗冰冷的薄粥,仿佛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窩棚裏沒有大哭聲,隻有稀稀落落的抽泣聲,母親抱著滾燙發燒的孩子,奄奄一息的連哭都哭不出來,一聲聲微弱的呼餓,讓明蘭的心都揪到了一塊兒。


    “…我家鄉那會兒,就是遭了水災,家裏的田地都淹了,沒收成,沒吃的,弟弟又生病,爹娘就把我賣了。”小桃回憶著模糊的過去,說的很平靜,“聽村裏的叔太公說,本朝的日子還算是好的了,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田地,不用交租,前朝大亂的時候,百姓哪有自己的地呀,都是大戶的!但凡有些天災人禍,交不起一文錢的地租,便要賣兒賣女,挨餓受凍。”


    明蘭微微點頭,一個王朝越到後來,土地兼並越嚴重,待到農民活不下去的時候便改朝換代,一切重新來過。


    秦桑的情緒也很低落,低聲道:“我家裏原有十多畝地,風調雨順的時候,一家人也過的去。可那年來了個縣令,見天兒的尋名目要錢,還瞧上了村裏的銀花姐姐做妾,銀花姐姐家裏不肯,他就拿了銀花姐姐的爹爹哥哥去,說他們是刁民抗糧,關在牢裏用刑,銀花姐姐第三日就進了縣令府,誰知她爹爹哥哥熬不住刑,早死在牢裏了,鄉裏人去論理,縣令的管家說,睡也睡了,別自討沒趣了;後來,銀花姐姐一頭撞死在縣衙門口了。”


    明蘭心頭慘然,真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這年頭,老百姓的幸福生活宛如一張薄紙,一點天災人禍就能捅破了;明蘭忽覺得自己這胎投的不錯了。


    “這關你家什麽事?”綠枝聽了半天,沒抓住重點。


    “銀花姐姐是我哥哥沒過門的媳婦。”


    ——眾人皆肅然。


    秦桑撥了撥爐子裏的炭火,火光照著她平淡的麵龐柔和起來:“哥哥氣不過,要去拚命,被衙役們打的血肉模糊的攆出來,爹爹也氣的生了病,家裏兩個男人要瞧病,又沒了勞力,哪有這許多銀錢,祖母說不能賣地,等男人們好了還要種的,隻好把我賣了;一起賣的,還有銀花姐姐的弟弟妹妹,也不知他們現在哪裏了。”


    丹橘輕輕問道:“你還記得那縣令叫什麽嗎?”


    秦桑搖搖頭,雙鬟上的絨花輕輕抖動:“不記得了,那時我才五六歲,隻曉得我離開時,村長和裏正商量著,大夥兒湊些銀錢,一定要叫村裏頭出個秀才,以後受欺負時,也有個能說話的;……後來聽說,那縣令叫人告了,抄家罷官,還充軍發配,我高興極了,可惜銀花姐姐家已經家破人亡,屋子田地都荒蕪了,再沒人提起他們。”


    眾人心裏一片難過,沉默了許久,秦桑又快活起來,笑道:“前兩年,家裏托人來了封信,家裏漸好了,大哥二哥都討了媳婦,弟弟在念書,我爹娘還說等光景好了就贖我出去,我說不用,我在這兒好著呢,一個月有二三錢銀子,比爹爹哥哥都賺的多,我都攢下帶回家去了,好多置些田地。”


    明蘭一直靜靜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家裏寧肯賣你都不肯賣地,你不怨他們嗎?”


    秦桑笑的臉微微發紅:“怪過一陣子,後來就想開了,有地有爹爹有哥哥,便有了指望,娘也是千打聽萬打聽了後,才賣了我的;我的命好,能進到咱們府來,不打不罵的,還福氣服侍姑娘,這許多年來,吃好的穿好的,姐姐妹妹們都和我好,有什麽好埋怨的。”


    明蘭不禁怔了怔,秦桑在暮蒼齋裏不算得用,模樣性情都隻是平平,既沒燕草周到仔細,也沒綠枝爽利能幹,因此月錢和賞賜也排在後頭,可聽她的語氣,卻對生活萬分知足,說起家裏時,更是一片眷戀留戀;這般溫厚老實的人品,便是十分難得的了。


    明蘭第一次見識到底層老百姓的善良誠懇,他們就像腳底的泥土一樣,卑微,卻實在,明蘭心裏喜歡,便笑道:“若你家裏真的光景好了,不用拿銀子來贖,我放你出去便是,想必你爹娘連姑爺都給你說好了,到時候我再陪你一份嫁妝!”


    秦桑臉紅成朵胭脂色,跺著腳羞惱道:“姑娘!這話你也能混說的,我告訴房媽媽去!”


    笑聲終於吹散了陰霾,明蘭稟過老太太後,把自己平時存的私房錢拿出四分之三來,小丫頭們也湊了些零碎銀子,全買了米糧棉被去周濟那些流民。


    “這些年攢的錢都沒了,這下心裏舒服了?難不成差你這一份,外頭就不會凍死人了?”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著明蘭。


    明蘭認真的點點頭:“孫女知道是杯水車薪,但盡我所能,做我能做,也便如此了;聽梧二哥哥說,待到開春後,官府會統一安排他們,願回原籍的回去,沒處可回的便去開荒墾地,落地生根,隻望他們能熬過這一冬罷。”


    老太太摟著小孫女,麵露微笑,輕歎道:“小傻瓜喲!”


    崇德二年正月底,皖東,浙西,蘇南及蘇西幾處山匪成患,常劫掠逃難的百姓,攻掠防備鬆懈的城鎮,所到之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兼之流民無處可去,遂落草為寇者甚眾。


    長梧和一幹熱血將士幾次請命,希領衛所兵營出城剿匪,俱被金陵知府和都指揮使壓了回去,如今外麵刀兵四起,金陵緊守城門還來不及,哪裏敢開城剿匪?!


    長梧幾次請命都被駁回,氣急之下告假回家。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與上峰橫眉毛豎眼睛的,收收性子!官場不好混的!”盛維擔心兒子與上司鬧僵,劈頭就說了兒子一頓。


    “爹!我怎會如此?!兄弟們都拍桌子摔酒杯的諫言胡指揮使大人,就我沒說什麽!”長梧梗著脖子,臉色漲的通紅:“就是因為如此,我才告假回家的!不然哪有臉見兄弟們!”


    明蘭在一旁安慰道:“二哥哥別著急,你又不是金陵直屬的武官,不好多勸也是對的;欸,對了,如今外頭戰事如何?我瞧著咱們南邊還算太平,莫非荊王北上一路順利?!”


    “他做夢!”長梧臉色十分不屑,“就那幫烏合之眾,聲勢鬧的倒大,不過是無能之輩,剛一入魯地就吃了敗仗,大軍被對半截斷,後一半退到徐州,又吃了個山穀埋伏,前一半逃竄去了莊州,估計也差不多了。”


    此言一出,屋內眾人都神情一鬆,盛維長鬆父子互視一笑,總算放下些心來,老太太數著念珠微笑,李氏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文氏喜孜孜的在屋內張羅茶果,品蘭輕輕‘切’了一聲,輕聲對明蘭道:“這荊王也太草包了!”


    明蘭拍拍胸口,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


    長梧急的在屋裏團團走了兩圈,長長歎了口氣,語氣很絕望:“明蘭妹子,你算是說對了,我的確不用回京城,我瞧著荊王趕不到京城就得玩完!如今能立功的,都是平亂的軍隊,我要是早知道,一早去投軍了!”


    盛維見兒子一臉懊惱,便岔開話題道:“不知這次平亂是哪路大軍?”


    長梧不走了,一屁股坐下,道:“怕是聖上早對南邊有所戒備,這幾個月來,明著防備京城治安,其實早暗調出了一半的五軍營人馬在京郊操練,北疆大亂後皇上也沒動這支軍隊,荊王舉反旗後大軍才暗中南下,於徐州伏擊反賊。”


    長梧心裏好受了些,他所在的中威衛隸屬三千營裏,就算他在京城,也輪不上他出征。


    “五軍營?那不是甘老將軍統領的嗎?到底是老將呀。”盛維和軍隊做過幾次買賣,多少知道些軍中情形。


    誰知長梧搖頭:“不是甘老將軍,是皇上新拔擢的一位將軍,原也是京中權爵子弟,聽說皇上為藩王之時便多有看重,此次便尋機提拔了,將來怕大有前程。”


    明蘭眼睛一亮,笑吟吟的又給自己添了半杯茶,道:“是嗎?這位將軍倒有眼光。”


    當年八王爺在眾皇子中,可以說是冷灶中的冷灶,文不如三王,武不如四王,尊貴不如五王,會來事不如六王,受寵愛不如先帝的幾個老來子,隻有生母卑微的程度倒是首屈一指,居然會有人想到投資這支冷門股,簡直巴菲特他老哥呀。


    盛維也大是興味,暗暗盤算著要和這位軍隊新貴拉上關係:“是哪位?之前可有聽說。”


    長梧似乎死心了,歎氣道:“聽說,叫顧廷燁。”


    屋內眾人一片茫然,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明蘭含著一口水,舉著茶杯足足看了有半刻,才艱難的咽下,謹慎的問道:“這個……怎麽之前沒聽說過?二哥哥,就算武官不必像文官一般慢慢熬資曆,難道可以從白身一步拔擢為將軍的麽?”


    一眨眼,老母雞變鴨呀!三個月前還和漕幫一起行俠仗義的江湖大哥,怎麽一會兒就成了平亂大將軍?果然軍民合作嗎。


    長梧精神大振,從荊王叛亂以來,自己這個有閱曆的大老爺們就一直被小堂妹提點,還不得不承認她的確說的精辟有理,今日總算逮著一機會可以擺擺兄長的見識了


    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大聲道:“妹子,這你就不知道了。那顧將軍早年原就是正七品的上十二衛營衛。”


    “這不過是閑職,不少京城權爵子弟都有的呀,怎麽不見他們也當大將軍。”明蘭幾乎失笑,自己那位假定追求者梁晗公子也有這個職務。


    長梧語氣頗帶羨慕,轉述金陵的軍報道:“要緊的是,這位顧將軍深受皇上賞識,自聖上登基後,他已領了正五品的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如今領軍平叛也是事先領了皇上的暗旨。”


    明蘭無語了,咂巴了下嘴,嗬嗬幹笑兩聲,走過去給長梧添上茶水,一臉乖巧:“二哥哥,你曉得的可真多呀,難怪我爹爹常誇二哥哥有見地。”


    長梧咧嘴而笑,覺得氣順多了;這小堂妹就是這點可愛,以後堂妹夫要敢怠慢她,他一定鼎力相‘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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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再猜測cp了,一切都會很好的;下章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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