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幹裂的頭發,憐惜道:“……你醜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胡子也消瘦憔悴極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麵皮,一臉的凶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幹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麽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了。”


    胡子歎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麽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沉重。


    胡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裏,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麽?”


    胡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仿佛帶個‘狗’字,隻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麽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胡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發,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胡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麵的話明蘭沒聽清,隻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麽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嶽父早不在禦史台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麽看……”


    胡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複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仿佛這寂靜幽夜,刹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麽,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著母親,仿佛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胡子夜裏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胡子沒刮胡子,盡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隻把荷包鮮花什麽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嗬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胡子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隻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裏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裏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子等消息;裏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閑雜人等,隻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胡子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麽!嗯……手裏拿的什麽?”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嗬嗬…嗬嗬,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麵皮等著責罵,誰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胡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麵皮青白,胡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裏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胡子背負雙手,在庭院裏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三百圈,屋裏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隻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家裏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裏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胡子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讚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嗬嗬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歎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胡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後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胡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胡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後,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麵——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閑,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淩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子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胡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胡子吃相凶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歎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麽時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胡子上沒掛湯麽,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麽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裏人多衝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複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裏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麽?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胡子的說話興致,胡子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麽樣了呢?”這家夥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胡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胡子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麽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幹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胡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隻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麽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麽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裏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麽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歎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複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裏,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於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裏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隻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胡須,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隻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胡須,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麽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歎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麽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麵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麽?!”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隻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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