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頭,隻見他那年輕貌美的繼妻抱著個壇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熱,侯爺身上又是髒又是汗的,就拿這壇上好的藥酒洗洗罷。”


    說著揭開蓋子,一股火燒衝天般的烈性酒氣撲麵而來。


    沈從興縮了下傷腿,不自覺的輕了聲音:“這……不是烈酒麽?”還是十分頂級那種。


    張氏臉上又憐惜又關切:“區區一壇酒,再金貴還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爺,來吧!”


    沈從興的後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


    又過了半個月,明蘭連雙滿月也坐足了,從體重到容貌,完全扭虧為盈,顧廷燁抱著漂亮的白胖媳婦,樂的不行,立刻刀槍出庫,上陣試了幾場。


    團哥兒一手扶著門欄,奶聲奶氣的問:“我要跟娘睡,幹嘛不行?”


    崔媽媽很為難,問題很複雜。


    團哥兒似懂非懂:“爹和娘在辦正事麽?”剛回來的公孫老先生教過他,男孩子長大了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時,不可吵鬧。


    崔媽媽老臉泛紅:“對,對,就是在辦正事!”


    團哥兒有了底氣,趕緊顯擺剛學來的四個字:“是國家大事麽?”公孫老先生說,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媽媽臉憋通紅:“…比國家大事…還要緊。”


    團哥兒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邁著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上朝,他見母親晚起慵懶,便高興起來,一連串的發問,表示關懷:“娘,昨晚,你和爹辦國家大事,很累麽?都辦完了嗎?今晚還要辦嗎?叫我睡屋裏,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辦…辦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蘭一口水噴了出去。


    滿屋寂靜,尷尬的寂靜。


    綠枝好像被臉上砍了一道,夏荷似乎快暈過去了,崔媽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全屋隻有一個天真快樂的小胖子,左顧右盼,猶自未覺。


    果然,人生何處不囧然——這樣的人生怎會寂寞呢。


    又過了旬餘,薄老將軍總算回來了。


    此次徹底解決了盤踞西北數十年的聖德太後,抄家所獲無數,盡可充盈此次為用兵空了大半的國庫,另甘氏在軍中的黨羽頭顱十幾顆。


    皇帝龍顏大悅,打算重重賞賜,薄老將軍拄著拐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這回去了大半條老命,真真要致仕了,皇帝您若要抬舉,就抬舉他幾個兒孫罷。見老頭子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興,出手闊綽非常,薄張沈顧段等一眾將帥,均受了重賞晉官。


    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聖德太後直係人馬,包括她的娘家,她的心腹黨羽……凡直接參與謀逆的,俱是問斬抄家,家小貶作宮奴或沒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問斬流徙,家產罰沒。


    很諷刺的,偏偏聖德太後不能死,後半生‘在偏宮靜養’。


    三王妃因‘教養睿王不利’,白綾賜死,才剛十歲出頭的睿王則貶為庶人,和他的親爹娘一齊幽禁起來——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這些人還算發落的有聲響,容妃卻是無聲生息的‘病故’了。


    深受寵愛的宮妃為讓兒子繼位謀害自己,比二媽糾集群眾造反還丟人,皇帝不但憤怒,還傷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遷出長春宮,去一個偏遠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許進京——若非容妃自作聰明,以他們母子的受寵,三皇子至少能得塊富饒舒適的藩地。


    皇帝深知聖德太後一係幾十年盤根錯節,沾親帶故何止百餘家,因此不可牽連太廣,免得動搖京畿根本;是以除了這些首罪和從犯,及其一幹幫凶黨羽,其餘皆從輕發落。


    眾臣皆讚皇帝英明。


    這回受了愛妃的沉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還能保持寬厚仁愛,一直被明蘭吐槽不著調的皇後功不可沒。


    當時宮變驟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帶兩位皇子遁密道避禍,皇後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後殺回來就是太後了),誰知她非但不肯,還像個農村無知婦女一樣,什麽舉措也無,隻顧著撲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螞蚱’一直嘮叨到‘你個死沒良心的怎麽就撇下我們母子’,邊捶龍床邊嚎,險些把正在施針驅毒的太醫震聾。皇帝不知是被哭醒,還是被煩醒的,總之睜眼閉眼都是這滿臉鼻涕眼淚的黃臉婆。


    待風波過後,龍體痊愈,皇帝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這位糟糠,雖說統禦六宮的本領缺缺,氣度既欠,見識也少,但勝在對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後宮那些千嬌百媚雖很迷人,但誰知道美麗的皮肉下頭藏了什麽心肝,當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時,他更願意將忠臣時刻放在身邊,偶爾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結論是……皇後又有身孕了。


    中元節後,顧廷燁漸漸工休正常,也得了幾日休沐,便念叨著要帶明蘭出去走走,起初明蘭沒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誰知這日顧廷燁天不亮出門,回府時還是清早,見老婆還在賴床,毫不客氣的將她挖出被窩,興衝衝道——咱們踏青去。


    平日訓練有素,隨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蘭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馬車,也不知車行何處,隻覺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馬車的空氣愈發清爽宜人,仿佛到了人煙稀少的山野處。


    馬車搖呀晃,晃呀搖,加之空氣新鮮,明蘭覺著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搖籃裏,於是……睡的更熟了,顧廷燁在旁看的直歎氣——他終於知道小阿圓像誰了。


    從清晨到晌午,明蘭餓醒了。


    在車中搭起桌幾,兩人相對用午飯,明蘭才記起該問去哪兒,誰知顧廷燁一臉神秘,咬死了不肯說。還東拉西扯行軍途中趣聞——老耿每夜必要寫幾頁家書,向太座匯報日常心路曆程,字數限三百上,實在寫不出來了,眾兄弟們隻好幫著湊兩句。


    明蘭忽想起一日聚會吃茶,眾女眷說起各自夫婿的家書,武將大多隻會寫‘安好,勿念’雲雲,隻耿夫人誇口,道她男人曾寫過一句叫人極窩心的話——‘念及家中賢妻,辛苦持家,吾在外亦不覺有所苦也’。


    “這句話得體周全,又老成有義,約是老國公湊的罷。”明蘭憑良心評價了下,她當時就覺著這句話蠻好。


    “這句是那十七歲的薄家小子說的,老國公湊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輾轉反側’。”


    明蘭:……


    被帶歪樓後,明蘭也懶得追問了,兩人嘻嘻哈哈,觀賞沿路風景,終來到了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緩的山嶺,樹木青蔥茂密,時時可聞鳥啼,不等明蘭問這是何處,顧廷燁就抱她下車,笑著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爺想帶我爬山,京郊就有,棲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來此處?!山上有大廟麽,有靈驗的大和尚麽?侯爺想求簽麽…哎呀,我快斷氣了…”明蘭累的氣喘籲籲,提著裙子艱難往上挪,總算她素來身子不錯,爬的還算給力。


    可不論她如何叫苦,顧廷燁隻笑而不語,半拖半拉著,不斷催促她往上爬。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爬了小半個時辰,明蘭直覺得胸口快燒著了,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風箱,顧廷燁才忽停住了腳步,指向前方:“到了。”


    明蘭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塊平滑潔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額頭臉頰,顧盼四方,這原來是半山一處凸出的巨岩,平整而又幹淨,大約平日樵夫都在此處歇息,是以地上錯落許多圓墩般的石塊。


    她順著男人的手臂往北邊望下去,頓時訝然出聲:“孝陵?!”


    顧廷燁指著不遠處那片白色的建築,笑道:“這是孝陵的南側一塊,從這兒瞧過去,恰能望見靜安皇後的陵寢。”


    這年頭不似現代,買張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遊,此時的皇家陵寢是有兵衛把手的重地,輕易不得接近。不過……


    “侯爺想帶我瞧靜安皇後的陵寢?”她十分不解。


    顧廷燁往頭頂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頂有處亭子,相傳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蘭愣了半天,很想問‘莫非你發覺咱們都是穿來的’?


    顧廷燁摸摸她汗濕的臉蛋,紅潤健康,“你看書大多不挑,隻尤其愛找這兩人的野史雜文來看,不是麽?”


    明蘭呆呆道:“…你,你不奇怪麽…”


    “奇怪什麽?以前,我最愛看前朝驃騎將軍霍廣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文臣武將有什麽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


    明蘭放了心,順從的讓他領著,一齊眺望那片奇麗的陵墓。


    秋高氣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築竟也顯得迤邐非凡,龍,鳳,麒麟,獅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獸,用漢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頭,或抬蹄,或展翅,映襯著朱紅明亮的雕欄,層層疊上,仿若神物祥雲騰霧。


    四周翠綠如茵,有數百年的蒼天古木,也有新長出的纖細俏皮,伸出蒼翠的枝椏,似是給這莊嚴金碧的皇家陵園,裱上一圈古樸邊紋,遠近皆可入景。


    兩人看了許久,顧廷燁吐出一口氣,道:“你讀過靜安皇後的詩詞罷,覺著如何?”


    明蘭默,說實話,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極好的。”她道。


    顧廷燁道:“真正驚采絕豔,可惜紅顏薄命。”


    明蘭扯動嘴角:一個文明古國千年的沉澱,能不驚采絕豔麽。


    顧廷燁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有時想,若靜安皇後沒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會不一樣。”


    這次明蘭沒有吐槽。


    倘若靜安皇後沒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會嫁入顧家,自然顧廷燁不會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沒了顧廷燁護著,寧遠侯府已被奪爵。


    旁家不論,顧家大多數人的命運,都因此改變了。


    當然,自己大約還是會遇到泥石流,然後悲催的穿越,這會兒大約正跟曹表妹鬥智鬥勇。


    停留片刻後,兩人再度啟程,往山頂奮力爬去。


    這半段山勢稍顯陡斜,雖不難爬,但卻需費去加倍的氣力,這次明蘭配合多了,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著山歌下來的樵夫小哥,還朝他笑了笑,結果那小哥險些從滾下山去。


    男人憤而轉身,從身後隨行的仆從手中拿來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腦門上。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好容易到了山頂,依著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終於找到了那處亭子,亭名‘無望’。


    “怎麽起這個名字呢?”男人皺眉,真不吉利。


    明蘭順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說過,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希望快來的時候。”這話辯證得太哲理了,哲理到近乎爛俗,貌似她在心靈老鴨湯裏讀到過。


    破舊的四個柱子,柱身早已剝落的瞧不出原來顏色,破了十七八個洞的亭頂透光良好,底下放著七八個殘損不堪的石墩,風吹的稍大點,還能落下幾片瓦礫來。


    為了腦袋著想,兩人決定還是不進去坐了,找了棵鬆蓋參天的大樹,兩個小廝連忙拿出背在身後的軟搭凳子,架好了請侯爺夫婦坐,一邊另有人架起小鍋,開始煮水烹茶。


    ——特權階級,真腐朽呀。明蘭邊歎,邊趕緊坐下。


    “……一個出身公府小姐,一個底下卑賤,誰知末了末了,境遇卻相個反。”男人的感慨並不新鮮,多少人發出過類似的歎息。


    “你瞧不上靜安皇後這樣的女子麽?”明蘭靜靜問道。


    “這倒沒有。”顧廷燁搖搖頭,“靜安皇後雖性子肆意了些,卻不失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諍臣,因為她的苦勸而保下性命。後宮女子能這樣犯言直諫,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這樣的女子麽?”明蘭再問。


    “先前有些。覺著是她誤了高大學士。”顧廷燁緩緩道,“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頭,方知混在下九流中,還能始終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強,是何其難得。”


    明蘭仰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無望亭和靜安皇後的陵寢,就好像貧乳和波霸一樣沒有可比性,可就像兩個女子後來的結局,和這兩座建築恰成呼應——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劇,往往才是壯麗輝煌的。


    明蘭搖搖頭,她一點不想輝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鎮邊,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動請旨,少說要兩任□年。”顧廷燁悠悠的來了這麽一句,如同一個驚雷炸開。


    明蘭差點跳起來:“什麽!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團哥兒呢?阿圓呢?你還去主動請旨,你這才回來多久呀!你不要家啦!”


    顧廷燁拿著把大蒲扇,衝她緩緩搖著,好笑道:“主動請旨,才能要給好價碼。我跟皇上說了,什麽賞賜不賞賜都罷了,隻求能叫我把媳婦帶著赴任。”


    明蘭一顆心才放了回來,又忐忑道:“皇上能答應?”


    顧廷燁正經其實道:“我說了,我媳婦五行缺木,火克木,這才接連遭祝融之難。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婦就該跟我一塊兒。”


    明蘭白眼道:“皇上會信你的鬼話才怪!隻怕到時禦賜一口大水缸,叫我時時在裏頭泡著,以解我缺水之憂。”


    顧廷燁哈哈大笑,隔著薄紗擰她的臉蛋,然後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我自小親緣淺,神憎鬼厭的活到現在,求皇上可憐可憐,別再叫我一家分離了,沒的等我回來,媳婦又有好歹了;臣定然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然後皇上答應了?”明蘭眼睛發亮。


    “嗯,答應了,皇後也幫著咱們說話。”顧廷燁微微而笑,“末了,皇上言道,雖說曆來大將鎮邊,家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沒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見送妻兒進京,他家鎮守滇中多少年,最後闔家殉節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鐵了心的逆賊,哪怕滿門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該反也會反。這回不就是好例子麽。隻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這是明蘭自來古代後,頭一回發自肺腑的呼萬歲,“這話沒錯,那些真想造反的,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願將家人留下呢!哪有你這麽直不楞登的!”對了,吳三桂的長子到底是閹了,還是掛了。


    顧廷燁望著她,滿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華,西南又濕熱瘴氣麽?”


    “不怕不怕。”明蘭拖著凳子挨坐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連連搖頭,直把帷帽的紗巾都晃了起來,“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顧廷燁反手攬住她,低低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什麽加官進爵,都是其次,一家人長長久久才要緊。人一輩子能活多久,趁年輕帶你四處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蘭心中滿滿的,都是幸福。


    像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烏雲,海燕衝破了暴虐的風雨到達彼岸,萬裏迢迢去朝聖的人們望見白色的塔尖,喜極而泣;仿佛一切曾經的彷徨和猶豫都成了加倍喜悅的理由。


    顧廷燁箍著她的雙臂發緊:“蜀中沒京城這麽多臭規矩,到時,我教你騎馬,你教我放風箏,咱們一輩子不分開。”


    明蘭笑著掉下淚來,滾燙滾燙,像心口的熱度。


    ——走,到天府之國去。那兒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麗爽朗的姑娘小夥,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錦緞,還有他們充滿希望的未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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