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安穩。


    大概是淩晨六點,白謙之睜開眼。


    劇團的住宿條件比起冒險者旅店來說要好上太多,軟度適中的床鋪以及簡潔的房間鋪設看得出有下功夫設計過,給人一種樸素的安心感。然而正因如此——白謙之感覺被照顧得太過頭了。更別說這幾天幾乎每個早上蒼都會來替他打掃房間,整理衣物,最後叫醒他。還會特地端來熱水和早餐,簡直像個訓練有素的職業女仆。白謙之一直自持警覺性很高,居然一次都沒能察覺到她是什麽時候進的房間。


    下定決心的女人真是可怕。


    悄悄打開房門,他打算趁蒼來之前先行洗漱好。


    比起被人照顧,白謙之更擅長也更願意去照顧別人。


    並不是討厭被照顧的感覺。隻是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會讓他下意識去規避對他人有所虧欠的情況。雖然總被人說有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結果白謙之意外地是個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裏就會特別膽小的人。


    他不擅長對付沒有什麽理由就對他太好的人。


    他總覺得對那群人欠下的債會無法償還幹淨。


    所以他也無法去麵對艾琳希絲,無法麵對和那個女孩之間的感情。


    “洗手間在哪裏來著……”


    白謙之咕噥著在劇團裏尋找洗手間。打開一扇看樣子比較像的門後,他馬上就後悔了。


    “哎呀,恩人?”


    很明顯,白謙之把廚房和洗手間的門給搞混了。並且此時蒼還剛好在廚房裏準備早餐。


    “您怎麽這麽早……”


    “那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吧。劇團每天那麽多事,你怎麽這麽早就在忙。”


    “嗬嗬,恩人不用擔心。為了能盡最大努力照顧您,妾身一直很注重休息。雖然沒法更進一步地履行職責,隻是像這樣妾身也很滿足了。還是說……會給您帶來困擾嗎?”


    看樣子她是完全樂在其中啊。哎,對這麽認真的人白謙之沒法狠下心來否決對方的付出。


    “困擾倒不會……”


    “麵包還要再等一會兒,先喝點熱茶吧,肚子空蕩蕩的會難受。”


    蒼把發好的麵團送進烤爐,取下圍裙又開始擺弄叮叮當當的茶具。她衝的是具有提神功效的某種水草茶,據說是魚人族的鍾愛。


    點心與熱茶下肚,還有些困乏的大腦也精神了起來。


    “恩人與那位的事後來怎樣了?”


    「那位」指的是艾琳希絲嗎?看不出來蒼還這麽喜歡八卦?


    不過,目前的白謙之還沒辦法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隻能保持沉默。


    “恩人還真是位溫柔過頭的人呢。”


    蒼忽然又冒出那麽一句。


    “以妾身的身份說出這種話有僭越之嫌,不過——妾身認為您的做法並不明智,不如說是最後會傷害到所有人。客觀而言,恩人比起好人更偏向壞人。”


    “等等,你的評價反轉太快了,我消化不過來。”


    火苗在烤爐裏呲呲作響,麵包的香味開始逸散出來。


    “我是對自己不算好人這種事有自知之明啦……你又是為什麽會覺得我溫柔過頭了?”白謙之盯著茶杯說。


    “因為您在明知道不可避免,也不願改變自身的情況下,還是選擇在傷到別人之前盡量獨自承擔更多的傷害。本質上絕情,行為上卻又溫柔到產生了刻意自虐的嫌疑,單單這樣看,這種男人不僅算不上好,反而是最惡劣的那一類呢。可是——”


    白謙之快要跟不上蒼頻繁發生變化的邏輯了。


    “在妾身看來,如今的您並非是刻意想傷害誰,隻是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去傷害。您原本……”


    “……你要不要去看看麵包烤得怎麽樣了?”


    用這句話裝蒜的意圖實在太明顯了。幸好蒼沒有接著說下去,給了他這個台階。


    “是呢,也該看看了。”


    茶會結束,蒼站起來去查看烤爐。


    “有可能的話,妾身希望可以被您傷害。至少那樣就能證明妾身夠資格替您分擔。”


    站在烤爐邊的她說著仿佛自言自語的話。


    “呃——你剛才說了什麽嗎?”


    “妾身在想等會兒是給麵包撒上砂糖還是椒鹽呢。”


    “麻煩把我那份撒上椒鹽,謝謝。”


    爾後——


    “打擾了,我是佩基。學者書院的正式文件已經下發,從今天起白謙之將正式作為海摩伐多教室的見習學士進入書院修習,他人在嗎?”


    “我已經準備好了,走吧。”


    佩基來訪的時候,劇團裏的成員們都在進行排練,蒼也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因此一早收拾好行李的白謙之沒有向其他人道別就跟著他走了。


    書院位於中段城區的核心位置,周邊一大塊區域都屬於學院管轄範圍,沒有像傳統學院那樣以高牆與大門隔絕外界,不過位處戒備森嚴的王室直屬區域,一般平民也過不了哨兵們看守的重重關卡。


    一路上,白謙之見到不少身穿其他顏色裹袍的學者,這才反應過來也許顏色並不代表階級,而是區別學者們所在的教室。身穿藍色裹袍的,像佩基和塞西洛夫,他們是「海摩伐多」教室的學生;常見於城內各大關卡的紅袍學生是「珂難伐陀」教室的學生;總能在雕像和曆史文物下麵見到的紫袍學者來自「哥利伐姆」教室。至於身穿黃袍,老是喜歡拉住路人講話的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安非伐諦」的學生。


    記得不錯的話,白謙之馬上要入學的教室好像是主修種族學和社會學?還好還好,在安戈班時為了打發時間他看過不少相關書籍,踏上旅途後也親眼見識到很多,應付課程應該不會太過艱難。


    佩基一路帶著白謙之進入巨型灰白色建築內部,這裏是書院的教學樓,所有教室都涵括其中。佩基在二樓盡頭的房間停下,緩慢而有節奏地叩門。


    咚——咚——


    “請進。”


    稍過一會兒,裏麵傳來回答過後,佩基謹慎地推開房門。


    “日安,法埃教授。”


    “日安。佩基·阿第克·賈蘭斯五等學士。”


    白謙之發誓對甲殼一族沒有惡意或抱有歧視的意思——門內背著龜甲的老學者光是說完這句話就足足用了半分鍾。他總算知道佩基剛才的小心翼翼是為什麽了,太過雷厲風行的話肯定會嚇到這位不曉得已經有多少歲的老學者。


    不過,白謙之似乎還在門內找到了一個算是半生不熟的熟麵孔——那位胖學者塞西洛夫。他現在正用見了鬼的表情看向這邊。


    “請容許我為您介紹。旁邊這位就是由海米爾教授推薦的見習學士白謙之。在進一步熟悉書院前,我帶他來和您見一麵。白謙之,這位是海摩伐多教室目前的導師法埃教授。”


    塞西洛夫精彩的表情看來不足以吸引起佩基的興趣。


    “日安,法埃教授。”


    白謙之學著佩基的樣子裝模做樣地向這位隨時掛掉都不意外的老教授致意。對方緩慢地點頭,原本應該很和善的微笑由於麵部肌肉動得太慢在白謙之這邊看來甚至顯得詭異。那是不太禮貌的說法。


    “那麽接下來我會帶他去熟悉環境,祝您有愉快的一天,教授。”


    佩基顯然深諳與甲殼族打交道的要點,並未一個勁等待對方的回答,簡要說明完畢就帶著白謙之退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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