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的祖籍是琅琊郡孝友村,永嘉之亂時,這個家族輔佐太祖衣冠南渡有功,一躍成為華夏首望,第一氏族。


    當時門閥政治,權柄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以說王氏支持誰,誰就能青雲直上,進入權利的巔峰。


    八王之亂,八位司馬氏藩王輪流當家做主,琅琊王氏都曾短暫地支持過他們,最終卻又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拋棄了。


    顯然,他們並不是王氏想要的人。


    郎靈寂那時剛襲了父親琅琊王的頭銜,亦步亦趨地跟在陳留王司馬玖的背後,做個轉運糧草和輜重的副手。


    他這種可有可無的角色,是無緣染指最高權力的。封地之中像琅琊王氏這種顯赫貴族,他不但沒權力幹涉管束,反而要有意無意地討好。


    可惜當年琅琊王氏與陳留王司馬玖結交,兩家兒女約為婚姻之好,即便是討好也輪不到他這小小琅琊王。


    他唯有像深埋地下的燧石子一樣,沉默,沉默,再沉默地等待著。


    後來殤帝司馬鑒登基,因不滿與琅琊王氏共主的局麵,發送了一場宮變,企圖盡誅琅琊王氏滿門。


    在這場宮變中,殤帝被王氏之子王戢一槍戳中了喉嚨,墜馬而死。


    眾臣認為琅琊王氏弑君,紛紛彈劾,連陳留王司馬玖也倒戈向帝室。


    他作為偏安一隅的地方小藩,本也要隨上峰陳留王入京去,聲討琅琊王氏。


    但是。


    事情本應該有另一種解法。


    入京後,麵對皇室宗親對王氏同仇敵愾的局麵,他無甚感情地站在了琅琊王氏這一邊,轉變得很突然,將弑君的罪責推至殤帝咎由自取,夷滅其近臣三族。


    陛下何故謀反?


    ……當時,為了襄助琅琊王氏,他確實有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之嫌,沒少被重臣口誅筆伐。


    但是他不在乎,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司馬氏的人,心中也沒有什麽絕對的君臣觀念。


    他姓郎,隨母姓。


    母親以二嫁之身,與先父成婚。


    而他是遺腹子,名義上是先父之子,實則和先父無半點血緣關係。


    他即便選擇幫琅琊王氏,又怎樣呢?


    他這種人微言輕之人本做不成誅殺皇帝這種大事。但,他那時和琅琊王氏站在了同一戰線,舉手投足之間的力量無形間被加大了千萬倍,指向誰,誰便死。


    事情就這樣被平息了。


    王家最武勇善戰的二子王戢,因雪中送炭之恩,與他拜為至交。


    家主王章亦對他青眼有加。


    他被封為中樞的高官。


    最初最艱難的階段已過去了,可他清醒地知道,還遠遠不夠。


    他雖初步獲得了與琅琊王氏合作的資格,但這場風波過去後,王氏隨時有可能像對待其他藩王一樣,棄他如敝屣。


    他需要給這次的合作上一道絕對牢固的保護鎖,這道鎖不以人情變故為轉移,不會因時光流逝而改變。


    至此,他看見了王姮姬。


    她就是那道絕對牢固的保護鎖。


    王姮姬乃王章亡妻的唯一嫡女,身份尊寵,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王章及族人對她摩挲寶愛,不啻寶珠。


    他看見她溫柔善良,通情達理。


    對愛忠貞,用情專一。


    天真純淨,被保護得不染塵世。


    他還看見,她以一介女子之身竟能進入王氏祠堂,主持祭祀。


    至高無上的地位,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如同王氏深宅中一顆熠熠的珍珠。


    可惜,她和他並無緣分。


    幾次試圖結交,都以擦肩而過告終。


    她與陳留王司馬玖約為婚姻之好,時常出遊,兩人私交甚篤。


    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在宮裏遇見她。


    她似乎迷路了,懵懂懂的,白皙的臉蛋都被冬日的凜寒凍紅了。


    身穿棗紅色的衣衫,一枝枝梅花印染在羅裙之間,甚是清雅美麗。


    她請求詢問,爹爹在哪。


    身上寒疾發作了,她難受得緊,得及時回家去找大夫。


    他指向東方,太極殿的方向。


    原來她有天生的寒疾啊。


    他遂給了她一顆糖。


    治寒氣的。


    她捧在手裏,半信半疑。


    撕開金箔色的糖紙,覺得甚是香甜,不似尋常苦藥。


    可她卻不吃陌生人的東西。


    他望著她快速離去的背影,果真是大小姐呢,什麽好東西都見過。


    區區一塊糖,誘惑不了她呢。


    可他知道她會吃,一定會吃。


    後來,他果真如願以償,拿到了王氏大小姐的婚約。


    ……


    郎靈寂神思恍惚了會兒,望東方之既白,黎明蒙透,已然天亮了。


    枝椏上兩隻黑烏鴉長聲嘶鳴,一大顆透明的露珠從葉脈之間滑落。


    清晨布穀鳥空幽的咕咕聲回蕩在庭院之間,薄薄的霧氣氤氳飄蕩著。


    王姮姬一邊披著鬥篷一邊匆匆出門,身邊婢女抱著厚厚的古籍,她手裏還提著早膳籃子,看樣子往藏書閣的方向。


    剛開門,卻撞上了郎靈寂。


    他半倚在枯梅邊,一身清寒,長久佇立不動,似已等候多時。


    聞她,緩緩轉過頭,“醒了?”


    王姮姬手中熱乎乎的早膳瞬間冷卻了,釘在原地,“你等了我一晚上?”


    他點頭。


    言有盡而意無窮地打量著,


    “如此,可以和九小姐說說話了嗎?”


    王姮姬抿了抿唇,別無選擇。


    早膳和古籍暫時交給馮嬤嬤帶給文硯之,她隨郎靈寂在梅林裏走著。


    清晨的梅林孤絕而幽靜,殘破的花骨朵掛在枝頭,潮濕而陰冷。


    這兩日以來兩人關係陌生而疏離,其實早已不適合這般私下散步。


    郎靈寂不經意地開口,“如今,想見一麵姮姮真是難。”


    王姮姬道:“昨夜安置得早,不知殿下會前來。”


    “一別幾日,你我似乎不同了。”


    並排走著,兩人中間還有一人的距離,看起來疏離又陌生。


    王姮姬沒接這話,隻淡淡說:“沒有什麽不同,一切都似從前。”


    冷香半縷,氤氳在枝葉間。


    深褐色的泥土,托舉著整座梅林。


    他們平時也很疏離,這種情況很常見,雖是未婚夫妻,有時候卻可以長達數月不見麵,有什麽好稀奇的。


    郎靈寂停下,他今日罕有的身著玄衫,純黑的顏色,如洗硯弄黑了一潭池水,看起來沉寂又蕭索。


    王姮姬不得不也停下,與他對視,梅林間兩人的身影男才女貌,恰如其分反身高差,甚像一對璧人。


    半晌,他那隻綁了繃帶的右手慢慢抬起,似要拂一拂她的臉頰,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下意識側頭避開。


    他緩了緩,將她發間一瓣殘梅拂去。


    “有東西。”


    王姮姬,“多謝殿下。”


    郎靈寂遂沒再伸手碰她半分,隻和她遙遙對立著,靜寞看著。


    以前,他透過某物可以看透她的心。


    現在,什麽都不見。


    “你又去看什麽高明的大夫了?”


    王姮姬臉色青了一分,好在如今麵對他,已不再畏懼。


    “當然要看大夫,大夫每日都來請安。”


    郎靈寂道,“那很好,身體有了問題能及時發現。”


    彼此互相打著啞謎,王姮姬不解他說這些話作甚,卻見他沉沉滅滅的眸,竟浮著點笑,直眺向閣樓的方向。


    她下意識皺皺眉,郎靈寂不怎麽愛笑,但笑比不笑瘮人多了。文硯之藏在閣樓的事,多半已經被他察覺了。


    那一瞬間,她竟想拉著文硯之趕緊跑。


    “有什麽心事,可以跟我說。”


    他忽然來了這麽一句,聲線柔和,夾著幾分商量,“能做到的,我都會為你做到,無論是你的事還是王氏的事。”


    王姮姬腦子裏全是文硯之,如果有事拜托他的話,肯定是文硯之和科舉製。但那是他最大的禁忌,絕對沒可能妥協。


    她和他早就一幹二淨了,春日宴上會作徹底的了絕,沒有必要再糾葛。


    “沒有,我過得很好。”


    他再度,“真的沒有嗎?”


    王姮姬心髒一陷,僅殘餘的那一二成毒素竟還在發揮作用。


    小蟲子轉來轉去,雖無法左右她大體的心智,卻讓人莫名其妙地感傷。


    前世他們那次的吵架,她隻是一怒之下說了下氣話,他便半年不理她。


    無數個病重孤衾難眠的夜,她很想他,時常摸著旁邊空落落的枕頭。


    她幾分冷漠,“沒有。”


    “殿下身上有傷,好好養著吧,清晨寒涼長久站著於傷勢無益。”


    郎靈寂知留不住她,她著急要去藏書閣,沒心情與他多逗留。


    恰似新書換舊書,一本書看完了換下一本。他或許已經是舊書了。


    他隻好不再堅持,結束了這段在她看來完全是浪費時間的林間旅程。


    家族的淵源是無形的枷鎖,栓在她身上也拴在她身上,還是那句話即便他們再不喜歡彼此,也得按宿命成婚。


    他不想和她撕破臉,她或許也是。


    “那好。我送你回去。”


    梅間小路沒走幾步,完全不用送。王姮姬想及早脫離他,奈何小路隻有一條,無論怎樣她和他都得一塊。


    直回到了她的院落門口,兩人才分別。


    明日就是春日宴了,親朋好友雲集,各路士族駕臨,一場很久很久以前就為他和她準備的定親宴。


    琅琊王氏,很快會迎來一場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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