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李義笑道:“張二哥,今日既為手足,何分彼此,好鳥尚且同巢,何況我們義氣之交?狄哥哥遭了水難,親人已稀,此地訪尋,又不知果否得遇親人,莫若三人同居,豈不勝於各分兩地。”張忠聽罷,說道:“賢弟之言有理。”狄青聽了二人之言,不覺谘嗟一聲,說道:“二位賢弟,提起我離鄉別井,不覺觸動吾滿腹愁煩。”張、李道:“不知哥哥有何不安?”狄青道:“吾單身漂泊,好比水麵浮萍,倘不相逢二位賢弟,如此義氣相投,尋親不遇,必然流蕩無依了。”張、李齊呼道:“哥哥,你既為大丈夫英雄漢,何必為此擔憂。古言:‘錢財如糞千金義’,我三人須效管、鮑分金,勿似孫、龐結怨。”狄青聽了道:“難得二位如此重義,吾見疏識淺,有負高懷,抱愧良多。”談論之際,不覺日落西山,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李義取了幾匹緞子與狄青做了幾套衣裳更換。張忠又對行主周成說:“狄哥哥要用銀子多少,隻管與他,即在我貨物賬扣回可也。”周成應允。從此三人日日往外邊玩耍,或是饑渴,即進酒肆茶坊歇敘,玩水遊山,好生有興。當時張忠對李義私議道:“吾們且待貨物銷完,收起銀子,與狄大哥回山受用,豈不妙哉!今且不與他說明。”


    不表二人之言,原來狄青又是別樣心思,要試看二人力量武藝如何。有一天,玩耍到一座關公廟宇,庭中兩旁有石獅一對,高約三尺,長約四尺。狄青道:“二位賢弟,當日楚項王舉鼎百鈞,能服八千英雄,此石獅賢弟可提得動否?”張忠道:“看此物有六百斤上下,且試試提舉吧。”當下張忠將袍袖一擺,身軀一低,右手挽住獅腿,一提拿得半高,隻得加上左手,方才高高擎起。隻走了七八步,覺得沉重,輕輕放下,頭一搖,說聲:“來不得了,隻因此物重得很。”李義道:“待吾來。”隻見他低軀一坐,一手提起,亦拿不高,雙手高持,在殿前走了一圈,力已盡了,隻得放將下來笑道:“大哥,小弟力量不濟,休得見笑。”狄青道:“二位賢弟力氣很強,真是英雄!”李義道:“大哥你也提與小弟一觀。”狄青道:“隻恐吾一些也拿不動。”張忠道:“哥哥且清一試。”狄青微笑,走上前,身軀一低,腳分八字,伸出猿臂,一手插在獅腿上,早已高高擎起,向周圍走了三四轉。張忠、李義見了,吐舌搖頭道:“不想哥哥如此弱怯之軀,力量如此強狠,我們真不能及。”當下狄青提著獅子連轉幾回,麵不改色,氣不速喘,將獅子一高一低連舉數次,然後輕輕放下,安於原處。張忠笑道:“哥哥,你果然勇力無雙,安邦定國,意中事耳,功名富貴何難唾手而得。”狄青道:“二位賢弟休得過譽,愚兄的力量武藝有甚希罕。”又見廟左側有青龍愜月刀一把,拿來演舞,上鐫著重二百四十斤。張忠、李義雖然舞動,仍及不得狄青演得如龍取水,燕子穿梭一般。張、李實在深服。


    玩耍一番,三人一同出了廟門,向熱鬧街道而去。李義道:“二位哥哥,如今天色尚早,玩得有些餓了,須尋片酒肆坐坐才好。”張忠、狄青皆言有理。一路言談,不覺來到十字街頭。隻見一座高樓,十分幽雅,三人步進內樓,呼喚拿進上好美酒佳饌來。酒保一見三人,嚇了一驚,說:“不好了!蜀中劉、關、張三人出現了,走吧!”張忠道:“酒保不須害怕,我三人生就麵龐凶惡,心中卻是善良的。”酒保道:“原來客官不是本省人聲音,休得見怪,且清少坐片時,即有佳酒饌送來。”隻見閣子上有幾桌人飲酒。那樓中不甚寬大,可望到裏廂,對麵有座高樓,雕畫工巧,花氣芳香,遠遠噴出外廂,陣陣撲鼻。張忠呼酒保,要換個好座頭。酒保道:“客官,此位便是好了。”張忠道:“這個所在,我們不坐,須要對麵這座高樓。”酒保說:“三位客官要坐這高樓,斷難從命。”張忠道:“這是何故?”酒保說:“休要多問,你且在此飲酒。”張忠聽了,問道:“到底為什麽登不得此樓?快些說來!如果實在坐不得的,我們就不坐了,你也何妨直言。”酒保說:“三位客官,不是吾本省人,怪不得你們不知。隔樓有個大勢力的官家,本省胡坤胡大人,官居製台之職。有位凶蠻公子,強占此地,趕去一坊居民,將吾閣子後廂,起建此間畫樓。多栽奇花異草,古玩名畫,無一不備,改號此樓為萬花樓。”張忠道:“他既是官家公子,如何這樣凶蠻呢?”酒保道:“客官不知其故,隻因孫兵部就是龐太師女婿,胡製台是孫兵部契交黨羽,倚勢作惡,人人害怕。這公子名叫胡倫,日日帶領十餘個家丁,倘愚民有些小關犯,他即時拿回府中打死,誰人敢去討命。如今公子建造此樓,時常到來賞花遊花,飲酒開心,並禁止一眾軍民人等,不許到他樓上閑玩。如有違命者,立刻拿回重處,故吾勸客官休問此樓,又恐惹出災禍,不是玩的。” 當時不獨張忠、李義聽了大怒,即狄青也覺氣忿不平。張忠早已大喝一聲道:“休得多說!我三人今日必要登樓飲酒,豈怕胡倫這小畜中!”說罷,三人正要跑上樓去,嚇得酒保大驚,額汗交流,跪下磕頭懇求道:“客官千祈匆上樓去,饒我性命吧!”狄公子道:“酒保,吾三人上樓飲酒,倘若胡倫到來放肆,自有我們與他理論,與你什麽相幹,弄得如此光景。”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胡公子諭條上麵寫著:‘本店若縱放閑人上樓者,捆打一百。’客官嗬,我豈經得起打一百麽?豈非一命無辜,送在你三人手裏!懇祈三位客官,不要登樓,隻算是買物放生,存些陰騭吧。”張忠冷笑道:“二位兄弟,胡倫這狗才如此凶狠,恃著數十個蠢漢,橫行無忌,順者生,逆者死,不知陷害過多少良民呢!”狄青道:“我們不上樓去,顯然怕懼這狗烏龜了,不是好漢!”李義也答道:“有理。”當下三人執意不允,嚇得酒保心頭突突亂跳,叩頭猶如搗蒜一般。張忠一手拉起,呼道:“酒保且起來,吾有個主張了。如今賞你十兩銀子,我三人且上樓暫坐片時就下來,難道那胡倫有此湊巧就到麽?”李義又接言道:“酒保,你真呆了,一刻間得了十兩銀子,還不好麽!”酒保見了十兩銀子,轉念想道:“這紫臉客官的話,倒也不差,難道胡公子真有此湊巧,此時就來不成?罷了,且大著膽子,受用了銀子吧。”即呼道:“三位嗬,既然欲登樓,一刻就要下來的。”三人說道:“這個自然,決不累著你淘氣的,且拿進上上品好酒肴送上樓來,還有重賞。”酒保應諾。三人登樓,但見前後紗窗多已閉著,先推開前麵紗窗一看,街衢上多少人來往,鋪戶居民,屋宇重重。又推開後麵窗扇,果見一座芳園,芳草名花,珍禽異獸,不可名狀,亭台院閣,猶如畫圖一般。三人同聲稱妙,說道:“真真別有一天,怪不得胡公子要趕逐居民,隻圖一己快樂,不顧他人性命了。”


    談論間,酒肴送到,排開案桌,弟兄放開大量暢飲。又聞陣陣花香噴鼻,更覺稱心。原來這三位少年英雄,包大膽量,況且張忠、李義乃是天蓋山的強盜,放火傷人,不知見過多少,那裏畏懼什麽胡製台的兒子。他不登樓則已,到了此樓,總要吃個爽快的。酒保送酒不迭,未及下樓,又高聲喧鬧,幾次催取好酒。酒保一聞喊聲,即忙跑到樓上說道:“客官,小店裏實在沒酒了,且請往別處去用吧。”張忠喊道:“狗囊!你言沒了酒,欺著我們麽!”一把將酒保揪住,圓睜環眼,擎起左拳,嚇得酒保變色發抖,蹲做一堆求饒。李義在旁道:“酒保,到底有酒沒有酒?”狄青言道:“酒是有的,無非厭煩我們在此,隻恐胡倫到來,連累於他罷了。——酒保,如若胡倫到來,你隻言我們強搶上樓的,決然不幹累於你。”酒保道:“既如此,請這位紅臉客官放手,吾拿酒來吧。”當下張忠放手,酒保下樓來,吐舌伸唇道:“不好了!這三人吃了兩缸酒,還要添起來。這也罷了!隻怕公子到來,就不妥當的。”酒保正在心頭著急,恰巧胡倫到了。


    卻說胡倫年方二十開外,生得麵貌醜陋,他並非胡坤親生,乃是繼養義子。隻貪遊蕩,不喜攻書,胡坤並不拘束,聽其所為,把胡倫放縱得品行不端,平素淩虐良善,百姓一間他到,便遠遠躲避,所以送他一個混名胡狼虎。這一天,乘了一匹白馬,帶了八個家丁,各處去玩耍而回。本來不是要到酒肆中,隻因狄青三人未登樓之先,已有一個無賴漢混名徐二在裏麵飲酒,後來看見酒保得了張忠十兩銀子,私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徐二暗言道:我前日吃他的酒肴,未有錢鈔,仰懇他記掛數日賬,他卻偏偏不肯,要我身上衣衫抵折了。如今破綻落我眼內,我不免報稟與公子得知,搬弄些唇舌,料想惡公子必不肯幹休,將這狗囊混鬧一場,方出我的怨氣。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想罷,完了酒鈔,出門而去。事有湊巧,胡公子正在那路回府,徐二急趕上跪下道:“小人迎接胡大爺。”胡倫道:“你是何人,有甚事情?”徐二道:“無事不敢驚動大爺,隻因方才酒保故違大爺之命,貪得財帛,擅敢容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特來稟知大爺。”胡倫聽了,問道:“如今還在麽?”徐二道:“如今還在樓中。”胡倫道:“你且去吧,明天到來領賞。”徐二道謝而去,暗喜道:搬弄口舌,還有賞領,這場買賣真算得好。


    不談徐二喜悅,卻說胡倫怒氣衝衝,帶了家丁,如狼似虎,一直來至酒肆中,喝問酒保,何人登樓飲酒?當時店中閣內的飲酒人,一見公子到來,一哄都走散了。酒家嚇得魄散魂飛,連忙跪下叩頭不止。八個家丁跑進樓台,大喝道:“這裏什麽所在,你們膽敢在此吃酒麽?”弟兄三人聽了大怒,立起言道:“酒樓是留客之所,人人可進,你莫非就是胡家幾個狗奴,來阻撓吾們吃酒,好生大膽!”八人齊喝道:“我家胡府大爺要登樓來,你們快些走下還好,隻算不知者不罪。”三人喝道:“放屁!胡倫有甚大來頭,不許吾們在此麽?快教他來認認我桃園三弟兄,立著侍酒,方恕他簡慢之罪!”家丁大怒,喝道:“大膽奴才,好生無禮!”早有胡興、胡霸搶上,揮起雙拳就打,被張忠一手格住一人,乘勢一撂,二人東西跌去丈遠,又有胡福、胡祥飛步搶來。


    不知如何爭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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