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色裏,寒風呼呼地刮。


    女人搓著手,攏緊了身上披風,自顧自地道:


    “我叫宋讓。是安孤院裏的先生,教她們拳腳功夫的。你叫什麽?我見你砍人的手法挺嫻熟挺漂亮的,難怪能活著從南陽城離開,並走到這裏。”


    項容本不想搭話,但對方既然跟上來了甩不掉,不如回應兩句套套話。


    “我姓項。”


    說著,她偏頭看宋讓,好似在努力回憶當時桑樹林邊的場景。


    宋讓摸摸自己的臉,笑著說:“不用想了,你想不起來的。我這張臉很難讓人注意,即便眼神掃過,下一刻便會忘記。”


    項容想,不僅僅因為那張天生路人臉,更因為這人習慣了在暗處隱藏自己。


    所以即便她先前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也始終找尋不到視線的主人。


    項容低頭看看自己,“我的聲音、身形好像也沒特殊到多麽讓人過目難忘。”


    “可你當時是唯一一個來關心那些孤兒死活的人。”


    “我隻是同人做交易,要帶走那兩個孩子罷了。”


    項容不再說下去,專心走她的路。


    宋讓也安靜了會兒, 但很快,她又饒有興味地問項容:“你不好奇蘇月和孫小梔後來如何了嗎?”


    項容沉默一瞬,回道:“我再好奇,也做不了什麽。”


    宋讓挑挑眉:“說的也是。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們如何了。沒過多久,我就離開了。不過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她們好不到哪裏去。”


    “南陽城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瘟疫之城,即便逃出去了,也人人喊打,無處可容。”


    項容聽出宋讓的語氣裏,有種隱晦的自嘲。


    但她實在不想再說話了,一張嘴,就有寒風見縫插針地透過麵罩,往喉嚨裏鑽。


    項容緊緊閉上嘴,步伐加快。


    走了一段路,肚子開始打鼓。


    她晚飯還沒來得及吃呢,光顧著捉魚和砍人了。


    項容忍著饑餓繼續走,終於尋到一片野樹林,才停了下來。


    必須吃飯補充熱量,再上樹休息片刻。


    她進了林子,開始生火,煮魚片粥。


    宋讓在旁邊停了下來,指揮四個男人幹活。


    四個男人二話不說,麻溜地忙活起來。


    項容偶爾抽空看兩眼,發現其中一個外表看起來正常的,居然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這麽看來,最後一個人肯定也有殘缺的地方,隻是表麵看不出來。


    項容從魚簍裏撈起一條小魚,刮魚鱗、去內髒,把魚肉一片一片削入瓦罐裏。


    宋讓支著下巴看她,“哎,要不要我借個人給你使使?”


    “謝謝,不用。”


    她自己做的飯,吃著幹淨安心。


    項容吃過飯,照舊用木盆裝了熱水泡腳。


    宋讓見了,也吩咐人伺候她泡腳。


    還閉著眼,同項容閑聊:“泡腳挺舒服,以後天天泡。”


    項容沒接話,水溫一降低,她便擦幹腳,穿好鞋襪,爬上樹休息。


    宋讓仰頭看她,挺遺憾的樣子:“這就睡啦?”


    項容覺得宋讓古怪到莫名讓人想笑,她抿抿嘴,回了一句:“對。”


    宋讓:“……”


    今晚肯定是睡不踏實的,項容閉目養神,再次試圖回憶桑樹林邊的場景,一無所獲。


    其實當時段領頭說,安孤院還會教孩子們拳腳功夫時,她就覺得奇怪。


    學功夫做什麽?總不可能是單純的強身健體吧?


    而且教授功夫的還是宋讓這個怪異的女人?


    想想她掐人喉管時,那利落的手法……太專業了。


    像個經驗豐富的頂級殺手。


    所以她進入安孤院教功夫,是因為年紀上來了,退休轉行做老師,培養新一代的殺手?


    夜色漸深,項容有些扛不住了。


    她喝了口熱水,細細觀察著樹下的情況。


    宋讓裹在厚厚的被褥裏,好像睡著了。


    那四個男人擠在一塊,悄無聲息。


    項容再度閉上眼,微微放鬆緊繃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樹下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抓撓聲,還有刻意壓製的悶哼。


    項容一下子清醒,本能地握住了槍。


    閃爍的火光旁,宋讓掀開了被子,蜷縮成一團,手指四處亂抓,嘴裏時不時溢出很痛苦的哼叫。


    看上去有點像當時瞿麥發病的模樣,但很顯然,她比瞿麥更能忍。


    被驚醒的還有那四個男人。


    他們縮著肩膀,頭碰頭地竊竊私語。


    “她又發作了,我們趁機殺了她吧。”


    “你瘋了嗎?你忘了先前那幾個是怎麽死的?”


    “她就是發病,也照樣抬抬手就能殺我們。”


    “可她好像越來越嚴重了,這一次比之前都痛苦,持續時間也更長。我們必須得試試,難道要生生被她折磨到死嗎?”


    瞎了一隻眼睛的那個,從懷裏掏出一節磨得尖銳的樹枝,不顧旁人的阻攔,小心翼翼地貓著腰,一步一步地朝宋讓身邊挪去。


    項容收起手槍,拿出了弓箭。


    但她沒有急著拉弦,因為她不覺得宋讓會輕易被殺。


    明知道自己夜裏可能會發病,能放心地留幾個受盡她折磨的人在身邊?


    宋讓看起來就不是這麽不謹慎的人。


    她敢這麽做,說明她絕對自信。


    果不其然,瞎了眼睛的男人手還沒抬起來,喉管就被一枚很短的竹箭射穿了。


    她身上果然有暗器!


    其餘三人驚恐地捂住嘴,一點聲音不敢發出來。


    男人死後,宋讓單手撐著被褥,爬了起來。


    她說話有些費力,但嗓音裏的冷笑,讓人毛骨悚然。


    “你們這樣我很難辦的,一個接一個地送死。死光了,我還得再找伺候我的人,類似你們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找起來也挺難的。”


    “麻煩你們安分點,這樣我死之前,會給你們留一個全屍的。”


    說完話,宋讓咳嗽了一番,吐出一口血來。


    她擦擦嘴,指使男人給她倒碗熱水。


    她喝了水,好像舒服了一點,仰頭問項容:“熱鬧好看嗎?”


    項容背著刀和弓箭爬下樹,點點頭,“挺好看的。”


    宋讓怔了怔,忽然笑出聲來:“你下來做什麽?不會也要趁人之危吧。”


    項容在她身邊坐下,認真道:“我跟一個好大夫學過一點點醫術,你要讓我瞧瞧嗎?”


    宋讓笑起來,“學過一點點醫術,就敢出來給人看病了……拿我練手啊?”


    項容也不辯駁,隻道:“你可以先讓我看看,如果我能讓你的病有起色,你再給我診金,你不虧的。”


    宋讓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不過她什麽都沒說,徑直將右手伸給項容。


    “行,那我就做回好人,給你練練手,助你成為一代神醫。”


    項容沒有急著搭脈,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要提前說清楚,我要的診金不是銀錢,而是你的……”


    她指了指宋讓的袖口。


    雖然天色很黑,火光不足以照亮一切,但項容還是看見宋讓的袖口射出了什麽,那個男人才死的。


    傍晚時,那三個逃跑的男人莫名其妙就倒下了,更佐證了宋讓身上有暗器之類的東西。


    宋讓順著項容的手指,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很不在意地說:“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你想要,我還能給你更多。”


    她再次伸了伸右手,“來吧,開始你的神醫成長之路。”


    項容發現宋讓很會調侃人,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總帶點揶揄。


    項容微微垂眸,認真地搭脈診治。


    瞿麥給的脈象表述,她也背得很熟了。


    但她一直沒有實踐應用的對象,實際診治時,遠遠達不到熟能生巧的程度。


    以至於搭上宋讓的脈搏後,需要挨個回憶脈象,找到相對應的那個。


    項容不斷地調整手指的力度,發現宋讓的脈搏基本屬於“舉之則無,按之乃得”。


    偶爾又似有若無,欲絕非絕。


    把脈許久,項容都未能確定宋讓生了什麽病。


    唯一肯定的是,宋讓陽衰命將絕。


    而她這個半桶水,決計沒那個本事治好。


    頂多用補藥給她拖一拖,萬一用藥不當,搞不好還會拖出什麽並發症來。


    項容挪開手,坦誠道:“抱歉,是我狂妄了,我治不好。診金的事,當我沒說。”


    她起身就走。


    宋讓大笑起來:“這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大夫,話語和神情都不帶遮掩一下的,就差直說‘你死定了,準備後事吧’。”


    項容腳步一頓,扭過頭:“我沒有那個意思,是我醫術不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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