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山下的村莊名叫從化村,村中大部分人姓賀,村長也是。


    賀村長家點了油燈,燒水蒸土麥餅子。


    江珥讓學生拿了銀錢和山上帶的糧食出來,賀村長不要,兩人正在拉扯。


    江珥臉色不太好,時不時捂著嘴巴咳嗽,想插嘴勸說村長收下銀錢和糧食,卻總是被自己的咳嗽打斷。


    見項容進門來,他喝了口熱水,連忙起身走向項容。


    “方才人太多,又亂糟糟的,一時間沒看到姑娘的身影,原以為姑娘走了。”


    項容搖頭道:“怎麽會,即便要走,也該與大人道別才是,否則也太失禮了。”


    “姑娘說這話,就是有離開的打算了。”


    江珥看了看還在拉扯的學生與村長,跨步走出屋子。


    項容走在他身旁,低聲道:“溶洞塌了,回家的路也許徹底斷絕了。”


    “世界之大,應當還有別的通道。”


    項容苦笑:“別的通道就是一定通往我家的嗎?”


    就好比溶洞下的地宮,就算有通行的門窗,也指不定通往哪裏。


    項容對此心知肚明,隻是不肯放棄那一絲可能。


    溶洞的突然塌陷打破了她的最後一點希望。


    項容好像不得不認命。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又勉強笑道:“算了,不說這個了。大人說要教給我一樣東西,不知道是什麽?”


    江珥從懷裏取出一疊寫滿字跡的白紙:“我曾看到過的未來。”


    “眼睛受傷以後,我發現我曾看到過的未來正在慢慢模糊,有時我刻意回憶也會忘記些什麽,就好像有人在一點一點抹去我腦海裏的記憶。”


    “所以我在全部遺忘之前,我盡力將我還記得的都寫下來。”


    雖然未來在改變,但難保某些曆史大勢依舊保持原樣。


    如果項容堅持尋找回家的路,也許他寫下的“曆史”會對她有些幫助,至少能讓她避開危險的地方。


    項容看著那疊紙,恍然間想起瞿麥贈予她醫書時的場景。


    多麽相似。


    她在這個世界顛沛流離,卻也遇到過很多善良真誠的人,真心與她相交。


    “大人將辛苦記下的‘曆史’贈予我,之後您自己忘記了這一切該怎麽辦?”


    江珥不在意地笑笑:“對我來說,已經全無意義;或者說,從我被貶官的那一刻起,這些都沒什麽意義。”


    江珥的豁達灑脫裏也包含著一股淡淡的求死之意。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這些學生,他可能活不到現在。


    可到最後,他與他的學生們一起走向了最慘烈的結局。


    項容幾乎可以想象,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曾陷入了怎樣的絕望。


    項容不由得道:“大人,如果我說我看到過您的未來,您相信嗎?”


    江珥麵不改色,平靜地點頭:“我相信——事實上,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但我已猜到。”


    窮途末路是必然的結局。


    項容認真道:“未來已經在變,等於重來一次。大人不如試著重新做個選擇。”


    江珥心裏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是看著項容懇切的眼神,他忽然有點說不出口。


    便改口道:“我願盡力一試。”


    他再次將手中的“史書”交給項容:“收下吧。”


    項容深深歎氣:“我不知該如何回報。”


    江珥慈祥地撫過項容的肩膀:“此前我說過,因為有過類似的經曆,我很是了解你的處境與心情,我的恩人助我回家,我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不要再說報答的話了。”


    “另外,我還想再勸你一句:不要陷入執念。你在這裏活一天,就當一天的大燕百姓。”


    項容不得不承認,她對大燕的任何地方都沒有什麽確切的歸屬感。


    她可以在某個地方生活得很自在,但非要她搬走,她也無所謂。


    直到在平蘿城定居,她開始萌生長久生活下去的念頭。


    可惜天不遂人願。


    當她和阿福建立起聯係,得知可以回家的時候,回家的念頭就完全占據了上風。


    從她不自覺地、反複在溶洞周圍徘徊時,她就知道,她多少有點魔怔了。


    她不僅被困在了這個世界裏,更被困在了回家的心魔中。


    “多謝大人指點,我會盡快想清楚的。”


    …………


    賀村長收了錢,江珥和幾個學生才留在他家中用了晚餐。


    現在誰家的日子都是緊巴巴的,項容哪能蹭飯,她原想去村外露宿,吃點空間裏的幹糧。


    誰知被村長強行拉住了,說是大家夥兒坐在一起吃,說說笑笑,才有滋味。


    “姑娘既是江大人的朋友,又怎能不留姑娘用飯?”


    村長是個熱情又大方的人。


    項容卻不能心安理得地吃麵餅,臨走時,悄悄留了兩個飯團。


    “對了,還想請問一下村長,可知賀安是誰家的孩子?”


    “賀安?小安啊?當然知道了!那可是個懂事孩子,從小沒爹,跟著她娘生活,家裏還有個二叔。”


    賀村長說到這裏,忽然止住了話頭。


    村裏人心裏都知道,賀安的二叔賀耀喜歡寡嫂蕊娘。


    其實丈夫亡故、女子轉嫁給亡夫的兄弟,也是常見的婚俗,算不得什麽。


    蕊娘看起來明明也不厭煩賀耀,卻不知為何始終沒有鬆口。


    村裏時常有愛操心的人,撮合他倆。


    賀村長也略知一二。


    不過這些事沒必要細說給村外的人聽。


    賀村長及時閉上險些沒管住的嘴,轉而問道:“姑娘認識小安?”


    “那孩子給了我一塊布巾,我想還給她。”


    “原來如此,那我領姑娘去小安家吧?”


    “現在時辰有些晚了,不便打擾,明日我再去。”


    項容與江珥、賀村長一一道別。


    江珥和他的學生都是男子,今夜寄宿在村民家,還能許多人在一塊擠一擠。


    項容就不太方便了,她與村民也不甚熟悉,索性獨自在村口附近夜宿。


    入春以後,夜裏還是有些冷的。


    項容生了篝火,取出草席被褥和睡袋,她不著急睡覺,也沒什麽興致泡腳。


    盤腿坐在篝火邊,借著火光,閱讀江珥寫下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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